■詹 鴻
從幾千里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看一年四季坐在床上的母親。母親老了,自從2003年中風差點要了她的命后,原來花白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奇怪的是,那場此生唯一的大病反而讓母親變得超脫起來,似乎經(jīng)過生與死的磨難,這世間的一切對于她來講都是上天額外的恩賜,因此每當我坐在她的身邊,握住那雙飽經(jīng)滄桑但卻溫暖的手時,看到的是母親一張平靜的臉,既找不到以往痛苦殘留的痕跡,也看不出對現(xiàn)在幸福的過分陶醉。
在1982年我們舉家遷往宜昌葛洲壩工地前,母親一直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是一個撫養(yǎng)四個子女、丈夫常年在外工作的農村婦女。在大別山南麓、鄂皖交界處我的故鄉(xiāng)里,僅有我們一家的小孩用“媽媽”來稱謂母親,而其他人則祖祖輩輩以“丫”稱之,我們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封閉的地方顯得有些另類,以至灣里的三奶奶總是感到非常別扭與不滿,常常是一手拄了拐杖,一邊艱難地邁動那雙被包裹成三角形的小腳,指著我們姐弟的鼻子憤憤地說:“你們這些外國韃子!”在灣里,三奶奶是個厲害的人物,年輕的時候誰都怕她,即使在她七十多歲,如秋風落葉一樣飄搖的時候,灣里的小輩們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會立刻噤若寒蟬。我們那時自然不敢還嘴,因為還嘴只會引來她沒輕沒重的拐棍。在我九歲以前,三奶奶是非常厭惡我們兄妹四人的,聽母親說是因為她那一房在我出生的時候還只有一個孫子,而當我第一聲啼哭響起,她的長子在門口帶有羨慕的一聲“二伯有九個孫子了”的話讓她嫉妒了好幾年,直到她的第二個孫子出世,直到她從一個潑辣的婆婆變成一個晃晃悠悠的憔悴老人,慈愛才在她的身上漸漸顯現(xiàn)出來。
母親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這在她與三奶奶和我的兩個嬸娘的長期相處中得到了充分印證。在我四、五歲的記憶中,總是出現(xiàn)三奶奶一手叉了腰、一手指著母親謾罵的情景,而惹得她大發(fā)脾氣的原因,不是母親得罪于她,而是與她跋扈的個性和扭曲的心理有關。這個場景常常發(fā)生在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下仙人臺高矗的主峰,映照著天空一片片變化萬千的云朵,若是在夏日必定有陣陣暮蟬夾雜著少許清涼的晚風。我與姐姐奔跑在空蕩蕩的屋前場地上,看著母親扛著鋤頭走回昏暗的老屋,再挑著水桶去水井里打水或挎著竹籃到水塘里洗菜。三奶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臺階上,憤怒的聲音和惡毒的話語便回蕩在小山村里,頓時將清涼的晚風和燦爛的晚霞驅趕得一干二凈。母親此時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著她傍晚前的勞作,就是在走過三奶奶面前時,也像沒有看到一樣。我們兄妹的心里充滿了仇恨,仇恨三奶奶日復一日的敵視態(tài)度,同時也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對此總是保持著沉默、平靜和無動于衷。
我的大嬸和三嬸,一個精明潑辣,一個耿直憨厚,但是在對付母親的態(tài)度上儼然形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父親那時在丹江口工地,一年只能回家一次,母親作為后來的小媳婦便處處受到妯娌間的排擠,有時甚至是我那些伯伯們。父親寄回家的工資被冒領、家里的物件、糧食莫名其妙地丟失,這些無休止的折磨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農村媳婦來說無疑是需要莫大的勇氣來承受的。母親是孤獨的,除了身邊雖然數(shù)量在增加但稚氣未脫的四個子女外,她找不到一個知心的人,甚至一個可以傾訴心聲的人。她之所以不與三奶奶和妯娌們爭吵,這么多年來雖然從未提及,但我想那是母親從心里不愿像她們一樣淪為一個鄉(xiāng)下潑婦,這同時又助長了她們不斷的挑釁與欺侮。在母親與父親結婚以前,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她是大隊的婦聯(lián)主任,一個充滿了朝氣、熱情和理想的姑娘。我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頭上扎著兩個半長的辮子,一雙甚至還是天真的眼睛燦爛地凝視著中國五十年代那個單純而又風云變幻的天空。我不敢想象:在全國人民沉浸在建設新國家的熱潮中,有一個叫做田金娣的姑娘,是怎樣用青春和激情風風火火地穿梭在田間地頭,這與我從記事起所見到的母親有著一個巨大反差。這是母親一輩子中唯一一次個性張揚的時期,她擺脫了女兒家唯唯諾諾的逆來順受,體驗到了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自由與奔放。那時的母親快樂并且無拘無束,與同齡的同志們一道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母親沒有上過學,這也是最終沒有像她的其他伙伴們一樣在自己的道路上繼續(xù)發(fā)展的主要原因。但這不是她的過錯,是那個社會強加給母親這一代人的一個時代悲劇。在婦聯(lián)工作期間,她與其他年輕人一道上夜校、學文化,學習的結果,是將自己認為俗氣的名字改為“風云”,可能又覺得沒有性別感,最后寫成了“鳳云”,于是“田鳳云”就與“母親”這個稱謂一道走進了我的生活,影響著我的一生。
母親小的時候要過飯,這給她一輩子的心靈都造成了影響。她說雖然自己當時年齡很小,但富人家的惡狗與主人鄙夷的眼神在她記憶里一直消抹不去,這可能成為她做母親后能夠用堅強的臂膀支撐起我們這個不算溫飽、但卻幸福家庭的主要精神來源。有一年冬天,下著鵝毛大雪(這在現(xiàn)在的我看來就像六、七十年代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鏡頭),母親與外婆兩人乞討到了幾十里外的英山縣,餓了一天的母女倆饑寒交迫,加上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外婆一下子倒在了雪地里,是母親無助的哭聲引來了好心的村民,一塊干饃和一碗熱水使外婆本可就此停止的生命之車又向前行駛了三十多年。所以從我記事起,家里只要來了乞討者,母親就會從我們并不寬裕的鍋里盛起一碗米飯,再夾上一些菜,或從米缸中舀起半瓢米來打發(fā)他們。也正因為有過乞討的經(jīng)歷,在一九四九年故鄉(xiāng)插滿紅旗、迎來解放的時候,只有十一歲的母親也跟隨著革命隊伍大搖大擺走進地主家里,在一個解放軍叔叔的鼓勵下,懷著對剝削階級的憎恨,力所能及地搬回來一個鼓形的紅漆木凳。雖然回到家后被生性膽小的外婆一巴掌打熄了“革命”的火焰,但在此后的幾十年中,只要母親一見到這個凳子,就會回想起山村天翻地覆換了人間的激動時刻。一九五七年母親結婚時,她只從家中帶走了這個她喜愛的紀念物,就與父親住到了一起。在五、六歲的時候,我還見過這個已是油漆斑駁但還非常結實的木制品,常常用來墊了腳去偷吃碗櫥里的食物,后來就不知什么時候與我那時的大部分記憶一起不知所終了。
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是母親最困難的十年。父親與全國人民一樣,十二年不升級不漲工資,每月工資表上的數(shù)字都是四十點五元,只能夠維持自己的基本生活。我們家四張只能投入不能產出的嘴就指望著母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的工分來養(yǎng)活。但這卻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成人的沉重感,沒有坎坷、失落與沉浮,有的只是一個幾歲孩童眼中多夢多彩的世界。在我的記憶里總是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當竹林的知了用潮水一樣的鳴叫送走一天炎熱的時候,山前的松濤就在清涼晚風的吹拂下一陣陣響起。我與姐姐便守候在灣外一棵古老的榕樹下,迎著金色的晚霞眺望著勞作歸來的母親。男人們扛著開山用的沉重挖鋤,帶著一臉的疲憊,大多沉默地走在隊伍的后面,只有扛著輕巧“草鋤”的婦女們似乎忘記了一天的勞累,有說有笑,甚至用山里人特有的嗓音來抒發(fā)此刻她們爽朗的心情。我現(xiàn)在只記得一首歌,那是在五、六十年代非常流行的一首: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三個月不下雨呀,保證大豐收哇!那歌聲漫過山谷,飄進我們的耳朵,與周圍的聲音一道保存在兒時的記憶里。在那笑聲和歌唱聲中,便有我們的母親。當快樂的聲音由遠而近,人群開始陸續(xù)分散,只剩下灣里的男男女女最后爬上山岡的時候,我們就撒開腿向被夕陽映襯得金黃的母親奔去,常常是姐姐接了鋤頭,而我則一頭撲進母親懷抱里,然后或是抱著,或是趴在她背后,一齊走向我們被熏得四壁煙塵的家里。倘若沒有三奶奶不知疲倦的叫罵聲,那么這一天傍晚的快樂就會持續(xù)下去。我們姐弟倆像尾巴似地跟隨著母親挑水,跟隨著母親洗菜、淘米,然后就在已經(jīng)昏暗的場地上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這時月亮越過灣前的獅子頭,投給大地滿目清輝,也增添著我們童年的歡樂。灣里年齡相仿的孩子們這時都開始聚集在各自門前,再漸漸融合到一起,于是嬉笑打鬧聲就和天上的明月一道,組成了一幅帶有原始純樸氣息的山村晚景圖。孩子們是健忘的,哪怕長輩之間如何存有芥蒂,哪怕剛剛還為了一根小木棍拉拉扯扯,但只要天真無邪的笑聲蕩漾起來,就立刻手拉手玩到了一塊。青蛙的叫聲從水塘邊、稻田里不緊不慢地傳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飄游在高高低低的夜空,引誘著我們冒著被蛇咬的危險赤足追尋。炊煙送來了家家戶戶飯菜的香味,也勾起了孩子們被忘卻的饑餓。瘋了一陣,終于抵擋不住空氣中飄來的誘人味道,于是獨自摸過漆黑的堂屋過道,繞過躺在地上同樣餓得哼哼的小豬,走到正在忙碌著的母親身邊?;璋档挠蜔粽找伬镎趄v的水氣,照耀著母親汗?jié)n漬的臉。我的頭剛好夠著灶臺,只有踮起腳、伸長了脖子才能看清鍋里的菜(其實不用看,就是聞我也能聞出那些隨著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的時令蔬菜)。母親這時常常會停下鍋鏟從鍋里鏟起一塊什么,吹上幾吹后塞到我迫不及待的嘴里,我這才滿足地跑回場子里,繼續(xù)孩子們天天重復但卻永不厭倦的游戲。到了九、十點鐘,陸陸續(xù)續(xù)有做好了飯菜并且端上桌子的父母親站在門口大聲地呼喊,游戲的隊伍就開始三三兩兩地減員,直到只剩下我和姐姐孤單站在空蕩蕩的場地上,望著家家戶戶閃爍的燈火發(fā)呆。與灣里其他女人們相比,母親的付出要多得多。她不像其他嬸娘們因為丈夫在身邊的關系,可以每天只是放養(yǎng)幾頭牛,這樣在時間上有著更大的自由,體力上也要輕松得多;也不像其他家庭有男人一捆捆往屋里背柴,而她只能抽空上山砍上一捆,再艱難地背回,所以我們家的晚飯總比別人家要晚。母親終于在喊了,我們飛也似的跑回家,坐在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餐桌上。晚飯經(jīng)常是紅薯稀飯。這個季節(jié)家家戶戶的紅薯已經(jīng)很少了,且大多因為長時間儲存而腐爛,即使這樣農家過日子也不會將它扔掉,用刀去掉腐爛部分后與稀飯一起煮起來吃,實在太爛的就只有煮了喂豬。稀飯里總有一股爛紅薯的味道,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一家五口狼吞虎咽。菜一般只有兩到三個,通常是茄子、辣椒、豆角之類的青菜,加上一碗家家都有的泡菜。稀飯一般是定量的,不是現(xiàn)在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因為一是糧食有限,二是那時我們的胃口出奇的好,就連四、五歲的我都能一口氣喝上好幾碗。母親在分完稀飯后總會多給我留上一口,或者吃的時候再從自己碗中分出一些給我。那時我還意識不到這是母親的偏心,直到漸漸長大,直到二哥與姐姐在以后的言談中流露出對此的不滿,我才知道母親從我還小的時候就在四個孩子中最疼愛我。半飽不飽地喝完稀飯,等母親喂完豬、燒好全家人沐浴的熱水,我就會撒嬌似地鉆進母親懷里,讓她用她那粗糙而溫柔的雙手撫摸我,然后像貓咪一樣伸展了身子,再要母親用張開的大拇指與食指來丈量我瘦弱的身軀?!拔颐^有五趕長了呢!”“趕”是我們故鄉(xiāng)的長度單位,就是大拇指與中指的張開寬度。每次丈量完,母親就會告訴我此時的身體長度,這一數(shù)字在我的成長下不斷變化,而從九“趕”后,母親再也抱不動我了,這一幸福的成長儀式才告結束。姐姐站在旁邊,看著我在母親懷里呢喃,心里充滿了嫉妒,二十多年后,已為人母的她這樣告訴我,而只有五“趕”長的我體會不到姐姐與二哥當時被冷落的嫉妒心情,這也為以后與二哥長達多年的矛盾埋下了伏筆。在三個兄姊中,大哥非常疼愛我,他比我大將近十歲,大多時候甚至就像一個父親一樣關愛著我;姐姐雖然比我大一歲半,卻從小到大一直是我生活中的玩伴,從小學到中學畢業(yè),我倆始終是一個班里的同學。與二哥的關系就非常奇特,從我記事起,他就和我水火不容,我們在一起除了爭吵就是打斗。他比我大將近五歲,卻很少像兄長一樣照顧我,我想這與他從我出生后被冷落的心理有關。我從小就習慣喊他“老二”,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被病魔摧殘得骨瘦如柴的身體即將送入火化爐時,我才在心里第一次對著他沒有了靈魂的肉體喊了聲“二哥”!
在我五歲半時,第一次與母親分開以前,我一天都未離開過母親的乳房。每天早上出工前,她就會把我摟在懷里,從衣服里掏出那早已不再飽滿的胸脯塞到我貪婪的嘴里,收工回來的第一件事,也是解開衣裳喂我;晚上睡覺時,我必定是睡在母親一邊,將頭拱在她溫柔的懷里,再翻起衣服,將乳頭吮在嘴里,任母親擁抱著才能入睡。在農村孩子中,吃奶吃到二到三歲的比較平常,而像我這樣吃到五歲多的卻少有,這也成為三奶奶指責母親的一條理由。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母親的乳房也許早已擠不出甜美的乳汁,之所以難以舍棄,更多的是出于對母親母愛的依戀。母親后來告訴我:我從小就體弱多病。出生的時候姐姐還未斷奶,就像一個盆里栽上了兩棵苗木,營養(yǎng)的供給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和姐姐一直長得瘦弱,時常像兩只饑荒時期的小貓,可憐地蜷縮在母親懷里。一歲大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發(fā)痙攣,眼看著兩眼一閉,用母親后來的話說是“死了過去”,就連一向沉穩(wěn)威嚴的爺爺也不禁失聲痛哭起來。后來巧的是一個過路郎中給打了一針,才讓我從死神那里逃了回來。要知道那時在農村醫(yī)療條件非常差,病死個人比現(xiàn)在城市家庭里死一個寵物還要平常。上小學的時候,大概是一九七六年,故鄉(xiāng)流腦流行,到處都有小孩病死。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班上兩兄弟沒有來上學,一問才知他們頭天晚上雙雙病亡!可能是有過這次生與死的體驗,加之我是家庭中最小的成員,因此母親才有對我哺乳五年的經(jīng)歷,以及在母愛上的偏心。
九歲至十四歲是我在農村生活的最后五年,也是我開始懂事的年齡。當時還是計劃經(jīng)濟時期,生產隊這個管理著六億農民的最基層組織仍舊是靠土地為生的人們生活的中心。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地理落差達好幾百米的山區(qū),少有幾處面積超過一畝的平坦土地。小隊只有二十來戶人家,一百多口人,七十二畝水田散落在溝溝坎坎中,除了一年一季的水稻,就是山地容易生長的土豆、紅薯,幾乎沒有什么經(jīng)濟作物,一個勞力一天的勞動價值僅僅等于當時一角五分錢一包的“大公雞”香煙!一九七六年,十八歲的大哥輟學回家扛起了鋤頭,當了兩年農民,給靠以工分掙得糧食的我們以極大的生活幫助。那時的生產隊成員,除了每年春節(jié)放上4天假,每個月可以休假兩個半天外,其他時間必須天天出勤。糧食由生產隊按工分和人口分發(fā),蔬菜則是自留地里自種。母親每天一大早,或者是收工后,就連忙挑起糞桶,一擔擔給地里澆水施肥。待我長到十歲時,也與姐姐、二哥一道或抬或擔地為母親減輕著生活的負擔。母親有著一雙靈巧的手,除縫補漿洗外,還能變換了花樣為我們做上可口的飯菜,比如故鄉(xiāng)特有、稱之為“粑”的一種糕類食品,她就可以作出好幾種。缸豆在農村是再平常不過的蔬菜,然而母親將米搗碎,再加上油鹽與切短的缸豆拌制后蒸出來,就成為我們每個人都喜歡的美味佳肴了。
一九七八年,大哥被葛洲壩“內招”參加了工作,老二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回來 “修地球”,參加了公社組織的宣傳隊,一九八0年又穿上軍裝,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中告別了故鄉(xiāng)去保家衛(wèi)國了。在那幾年時光中,家里只有母親、姐姐和我三人相依為命。這一時期是我性格的成長期,而對于我性格的發(fā)展,母親是放任的。記得一九八一年春節(jié),在我的要求下,這一年的團年飯就是由剛滿十三歲的我掌勺,這與現(xiàn)在已為人父的自己對兒子的嚴格限制與要求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在我性格定型中,母親的寬容給了我極大的發(fā)展自由,形成了我堅定、固執(zhí)、自以為是的張揚個性。而多年與母親、姐姐一起生活,也使我性格中女性化的東西隨之成長起來,如優(yōu)柔寡斷、情緒化、多愁善感等,使成年后的我更容易成為一個痛苦的思想者。當然,母親更多教會了我如何做人,教會了我寬容、堅強、善良和正直,成為我此生此世不可舍棄的寶貴精神財富。
一九七九年九月,我和姐姐一同考取了初中。學校設在離家七、八里遠的另一個大隊里,由于山高路遠,只能住讀,家里平時就只有母親一個人了,在生活上變得輕松的同時,母親在精神上一下子陷入了落寞之中。按照學校的要求,我們必須是星期天下午出發(fā),在晚飯或天黑前到達學校,星期六下午提前放學后才能離開樊籠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校門。這是我和所有回家的學生們最快樂的時候。身上背著空空的布袋,手里將來時挑糧食和木柴用的扁擔當做同學間進攻或防守的武器,沿著學校向四周輻射的道路,熱熱鬧鬧地各自回家。我所居住的地方名叫“火崗尖”,從“崗”和“尖”這兩個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其地理位置,因此不管是小學還是中學,不管你是從外面什么地方回到故鄉(xiāng),都必須入鄉(xiāng)隨俗地將雙手背在身后或叉在腰間,頭顱低下去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回到家中,秋天的太陽正穿過天井和玻璃做的亮瓦,斜斜地照在寂靜的屋子里。這時肚子開始“咕咕”作響,中午在學校吃進的食物早已化作了熱量消耗在翻山越嶺的回家路上,于是開始在灶臺和平時盛放食品的櫥柜里翻找一切可以吞食的東西。尚有余溫的灶臺除了裝鹽的瓷罐,就是用半個葫蘆做成的水瓢,而碗櫥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碗柜,找不到丁點可以充饑的食物。我失望極了,因為還要等待幾個小時才能讓饑餓的肚子得到安慰。我無意隨手掀起平日炒菜和做飯用的那口鍋上木制的鍋蓋,讓我意外和驚喜的情景發(fā)生了:在鍋里擠放著兩個碗,一個碗里是吃剩的炒缸豆,另一個稍大一些的碗被另一個碗反扣著,這樣做顯然是為了保溫;在鍋里還放進了一些水,同樣是為了保持鍋內溫度的持續(xù)減退,它們在灶間余火的作用下,往往可以慢慢保溫二、三個小時。我在姐姐同樣期待的目光中揭開扣著的碗,滿滿一碗帶著農村特有的鍋巴米飯便誘人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母親心里知道我們在學校的境遇,每個周日下午,是她親自用那個用了幾十年的木“升子”給我們量米?!吧印笔俏覀兡抢锲毡槭褂糜脕砹咳∶住⒍沟裙腆w糧食的一種工具,用薄木板做成一種倒梯形正方容器,一升米等于七百五十克。糧食稍稍寬裕的時候,母親會給我們每人的布袋里量上三升米,而到了下半年糧食緊張之時,往往就只有兩升,另外再裝上十多斤的紅薯,這就是我們每人一個星期的主食了。菜則永遠只有從泡菜缸里摸出來的泡缸豆和泡辣椒,切碎后再用油炒上一炒,裝在兩個玻璃罐頭瓶里。這種現(xiàn)在看來含有致癌物質的食品成為我們這些住讀生一日三餐碗里唯一的菜肴,以致在我十七、八歲就發(fā)現(xiàn)自己患有胃病,以致老二在四十歲的時候就死于胃癌,我想都與在學校時這種無奈的飲食習慣和條件有關。學校里用的是五至六層巨大的四方形木蒸籠蒸飯,同學們將米洗凈后加上適量的水放進去,早、中、晚下課鐘聲一響,便飛快地沖進廚房,在層層被攤在地上還冒著熱氣的籠屜中,找出自己圓形的瓷缸或方形的飯盒,再就著咸菜三下兩下吞下去,那情形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哪里還需要現(xiàn)在的幾葷幾素才能下咽!學校里的生活完全沒有油水,加之十多歲的孩子也正是運動量大和長身體的時候,因此對食物的需求就非常迫切了。
從此以后,母親都會在星期六的中午多煮上一些米,再將飯放在鍋中暖上,等待歸來的我們美美地小吃一頓。那滋味、那情景至今還印在腦海里,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
那是一九八0年冬天一個寒冷的早晨,母親比平時起得要早,為的是給我準備早餐。這是個星期一,因為幾天來自己一直在發(fā)燒,故母親便讓姐姐昨天獨自與同學去了學校,而將我留了下來。吃飯的時候,母親在一旁幫助我收拾著行裝。那時上學必須由學生個人提供做飯用的燃柴,每餐一市斤,一個星期就是十八斤,并且還必須是上好的木柴。她將米、咸菜和紅薯放在一頭,另一頭是二十來斤新劈的片柴??粗页酝觑垼赣H就將擔子挑在肩上,送我上了路。天才剛剛亮,大地還沒有完全從睡意中蘇醒過來,只有時聚時散、時淡時濃的晨霧在山風的吹送下疾速地移動。在這樣的天氣里,山區(qū)經(jīng)常會有豺狼出沒,況自己感冒未愈,所以母親比平時要多送出一里路程。崎嶇的山路鋪上了層層白霜,被季節(jié)封凍的麥苗仍然從堅硬的土地里掙扎出一叢叢悅目的淡綠。我跟隨在母親身后,一邊緊張地望著遠處山谷上空盤旋鳴叫的烏鴉(按山里人的說法:有群鴉盤旋鳴叫必定有猛獸出沒),一邊隨手撿起地上的石頭扔向被封凍的水田,聽石頭擊破冰層時那碎裂的聲音。母親頭上戴著一頂那時在農村非常流行的化纖機織線帽,那帽子如一個布袋,將后半個腦袋深深套進去,在帽子的兩邊下端是一個兔子耳朵一樣但要長得多的一個帽飾,可以將帽子緊緊綁在頭上,再垂下兩條辮子一樣的東西。漸漸走得熱了,母親一邊走,一邊開始解開身上棉襖的扣子。走過一片茂密的松樹林,一座山區(qū)小型水庫出現(xiàn)在面前,由于季節(jié)的緣故,水位已可見底,原本低矮的堤壩倒顯得巍峨起來。穿過壩頂?shù)牡缆?,就是變得比較開闊且漸有人煙的地方。母親于是停了下來,待我跟上后,從肩上拿起擔子,然后輕輕放在我的肩頭,又說了些關照的話,便停下了腳步,看著我沿著水庫壩頂向前走去。太陽此時已撥開輕紗似的薄霧,透過高大的松樹頂端照耀著大地,將我瘦弱的身影投向堤外層層相疊的梯田中。壩堤很快就要走完,前面是一個拐彎,拐過彎道就是一路向下、通往學校的道路。在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回過頭來,準備向母親道別,這時我看到了我永遠無法忘卻的一幕:晨霧中的母親如一尊寫實的雕塑,靜靜站立在大壩的一頭;天藍色的帽子將她那天生彎曲的頭發(fā)緊緊包裹,只留下幾縷飄揚在風中;沒有來得及扣起的棉襖被合到胸前,而雙手則交叉套進衣袖里;她的背向前傾斜著,可能是出汗后被寒風侵襲,我甚至遠遠感覺到母親在微微顫抖。霧靄開始消散,高大的森林漸漸呈現(xiàn)在冬日的陽光下,映襯著在寒風中瑟縮著的母親。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那感覺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那么清晰——這樣的情景,甚至晨霧里的母親可能會突然從我十三歲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這奇怪的意識一剎那將我擊中,使大腦一瞬間變成了快門后面的感光膠片,把我潮濕目光所攝取的母親和她此時所有的細節(jié),以及晨霧、樹木、堤壩、雜草、陽光,還有無法攝取的山風、松濤、我惶恐的心情,都記錄在那個寒冷的早晨,成為我無數(shù)個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場景中最難忘的一幕,哪怕歷經(jīng)了歲月風雨的侵蝕,只要親情中記憶的按鍵被觸動,便重新放映在我腦海里,掀起一波又一波漣漪,久久不肯散去。
一九八二年,當全家人帶著大小包裹告別故鄉(xiāng),融入長江邊這座城市的時候,母親終于擺脫了那片桎梏她青春、夢想和幸福的土地。她呼吸著城市愈來愈骯臟的空氣,喝著泛著腥味的長江水,再帶著滿足的心理走進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離開了土地,擺脫了紅薯加咸菜的日子,并沒有改變母親那顆早已農民化的心。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她依然生活在簡樸、節(jié)儉的日子中,當然這與四十多年貧窮的歲月有關。來城市的頭兩年,她還想方設法與單位的“家屬”一道上葛洲壩工地勞動,為這個她熱愛的家庭掙幾個父親工資以外的補貼,直至她漸漸對繁重的體力勞動感到力不從心,加之十六歲那年我也告別校園,加入了從小就羨慕不已的工人階級行列,母親才回到家里真正成為了一名家庭主婦。
雖說身份上一下子從一名學生變成了一名工人,不過十六歲的年齡畢竟還是個孩子。每當從前方一身疲憊地回到家里,母親都會心疼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我是個自理能力非常差的男人,這也與母親長年在身邊無微不至的關愛有關。除了上班幫不上忙,其他一切事務,母親都會周到地為我準備好。每天早晨六點多鐘,她都會準時起床為我準備好早餐,直到端到桌上才會喊醒沉睡的我。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將身上一身汗?jié)n與鐵銹洗去,再美美地睡上一覺,而母親早已燒好開水,有時甚至將熱水與衣服準備好,等我洗澡休息后,又會把衣服用手搓洗干凈,以備第二天用。晚飯是適合我口味的菜,母親不想讓中午清湯寡水湊合一頓的我回到家里還補充不到一天消耗的能量。我從未意識到自己擁有的是一種不可重來的幸福,陶醉在這種幸福中的我暫時忘卻了心里的恐懼,忘卻了這種幸福有一天會從自己的身邊悄悄溜走。那時的我相信自己的幸福就像天上太陽一樣,不管是被烏云包圍還是日落西山,只要新的一天來臨,仍然會從東方升起。
工作的經(jīng)歷使我從一個少年很快蛻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對現(xiàn)狀的不滿和對未來的希冀更多在我的思想中反復激蕩。一九八五年起,我瘋狂地熱愛上了書法和古典文學藝術,除了上班,其余時間都在我那間十五個平方米的小屋中與筆墨紙硯和書籍一起度過。父親是欣喜的,因為他終于有一個兒子傳承了他的衣缽,雖然他從未明確要求過我們三兄弟。很快,我就沉迷于濃郁墨汁特有的氣息中。我喜歡楷書那一筆一畫的工整與細致,喜歡行草那種行云流水與天馬行空,常常休息時一個人關了門,將外面的世界和浮躁排斥在斗室之外,專注地習字看書。我經(jīng)常感覺有一雙眼睛時不時在注視著我,回過頭去,是母親站在身后,或在門外將門推開一條縫,帶著慈愛的目光默默望著坐在書桌前的兒子。她從來不打攪,只是用她的目光,用她無聲的愛在贊許著我、鼓勵著我。
從在記憶里躺在母親懷抱里望著她慈愛的面容到結婚生子、成家立業(yè),我一直都在體驗著母親和這個家庭帶來的幸福。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內心深處總有一絲抹不去的惶恐,害怕某一天幸福會如同朝霧一樣突然消散,因為平靜與幸福的日子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持續(xù)了幾十年。這感覺在一九八0年那個冬日的早晨曾經(jīng)強烈地刺激著我,雖然日子一如既往地平滑前行,但我知道:自己害怕的那一天終究會來臨。
2002年的最后一天,當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趕到醫(yī)院時,老二已經(jīng)被推進了手術室,只有二嫂與趕來的大哥默默坐在醫(yī)院冰冷的椅子上。原來長期胃痛的老二被診斷出胃部長有一個腫瘤,需要手術切除。其實在此之前一周,醫(yī)院已診斷可能是胃癌,只是家人一直還未告訴我。我們一直默默地坐著,為即將到來的結果。醫(yī)生很快出來了,告訴我們因為腫瘤太大,且與動脈粘連,無法摘除,如一定要摘除,醫(yī)院將不承擔由此引起的后果。為讓家屬了解病情,醫(yī)生們停下了進行中的手術,讓我穿上無菌服進入手術室。老二毫無知覺地躺在手術臺上,只能通過他尚在呼吸的動作才能判斷出他仍然活著。他的腹腔拉得很開,猩紅的內臟在無影燈的照耀下刺激著我已經(jīng)眩暈的眼睛。醫(yī)生用手翻起那個拳頭大的腫瘤,介紹著相連的部位及手術可能引起的后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手術室的,也不知是怎樣與大哥、二嫂商量的,最后決定不做切除手術,只能由命運來決定老二的生死了!
在內心里惶恐了二十多年的事情終于出現(xiàn)在這個大家庭里,我感到以前所有美好的記憶正一點點飄散在冬天陰霾籠罩的天空中。母親知道消息后只是一個勁地抹淚,她無法面對親子漸漸走向死亡的殘酷現(xiàn)實。那段時間,她天天與教友一道在教堂里為老二祈禱,這是她作為一個母親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母親是在九十年代起開始信仰耶穌基督的,她甚至學唱詩、像年輕時上文化補習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認起了《圣經(jīng)》。我想母親是想通過宗教信仰來尋求對家人幸福的一種追求與保障,但是她的上帝卻沒有將幸福賜給她和她的家庭,這也使母親從2003年以后不再談論宗教與上帝。
一個星期后,老二突然胃內大出血,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嘴里吐出,人一下子昏迷了過去,本來失血過多的臉顯得更加慘白。家人全都趕到了醫(yī)院。母親穿著一件厚重的棉衣,眼睛紅紅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兒子,再也抑制不住地悲傷起來。我將母親擁在懷里,這是我結束“幸福的成長儀式”以來第一次擁抱自己的母親。母親一動不動地靠在我的臂彎里,老淚斷珠似地涌出,打濕了我的衣襟。我感到她此時的悲痛與無助。
經(jīng)過穿刺手術,要命的出血總算止住了。老二漸漸又恢復了元氣,并要求出院回到家里療養(yǎng)。一開始他每天依靠點滴維持生命,一個月后,居然能吃下小半碗食物,精神也好了許多。
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病倒的。那是2002年3月16日的下午,手機響時我發(fā)現(xiàn)是老二家的住宅電話,聽筒里傳來他急促的聲音,甚至語言都變得含糊起來。母親中風了!我急忙攔車趕到離家最近的醫(yī)院,半路上就見一輛急救120車一路鳴叫著開了過去。原來附近的那個門診部沒有CT設備,臨時又將母親送到另外一家醫(yī)院,而我并不知道,又跑了兩家市內大型醫(yī)院也未找到,最后折騰了一、兩個小時還是在一開始去的那家門診部里看到已經(jīng)插上了心臟監(jiān)護儀和氧氣管的母親。母親此時還有一些神智,當我俯身在她耳邊輕輕喊上一聲“媽媽”時,我看到她將眼睛睜開來望了我一眼,但只是很短的時間,就疲憊地閉上,后來再喊,便漸漸沒有了反應,整個人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醫(yī)生拍片后診斷的結果為腦干出血。這是個非常危險的部位,據(jù)介紹出血量達到五毫升的病人死亡率幾乎為百分之百!家人聚集在病房內外,老二也神色黯然地站在一邊,經(jīng)過一下午的折騰,他明顯感到支撐不住了,也正是從這一天起,他的健康狀況又朝著惡化的方向發(fā)展。
我們兄妹三人輪流守護著母親,讓父親與老二在家休息。母親的體溫一直徘徊在三十八點五度,這對于中風病人來講非常危險。醫(yī)生在她的頭上加上了一個放置冰塊的鐵制降溫箱,以降低其頭部溫度。透過箱子中的空隙,我看到六十五歲的母親顯得十分蒼老,頭發(fā)已有五分之二變得斑白,臉上的皺紋猶如她所經(jīng)歷的風霜,從嘴角、兩頰、眼睛,一直勾勒到額頭。如果不是通向鼻腔的氧氣管,我相信母親此時只是睡著了,就像她平時在家里坐久了,隨意靠在椅子或躺在床上小憩一會,說不定什么時候醒來,然后就會提著籃子上街,再忙碌著張羅一大家人周末的晚餐。此時我可以非常近地看著母親,除了小時候躺在她的懷抱里,仰起小臉看著母親被灶火映紅的臉頰,我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審視愛了我?guī)资甑膵寢屃?。你會拋下你幸福的家庭嗎?你會拋棄你的毛頭、可愛的孫子,孤孤單單奔赴另一個漆黑、冰冷的世界嗎?我痛苦地望著母親,將她毫無知覺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害怕母親的肉體與靈魂會從我生活里永遠消失!母親的手早已沒有了兒時記憶里的光澤,手背處的皮膚老而粗糙,手指上是一道道永遠也愈合不了的裂口,撫在臉上可以感覺到粗糙硌人。我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滑落在母親粗糙的手上,滑落在母親安詳?shù)哪橗?。在擦拭降溫冰箱凝結的水珠時,我探下身子,在母親滾燙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這不僅是兒子對母親的愛,更融進了我對母親深深的祝福。
母親真的在親人的期盼中艱難地走了回來。半個月后,她的肢體漸漸有了知覺,二十天后能睜開眼睛聽清兒女們的講話,一個月后,她終于離開了那間充滿福爾馬林氣息的病房,回到她久違了的家里。從一個月前那個寒冷的下午出門,到躺在擔架上被抬回家中,母親徹底被命運所改變。由于瘀血壓迫大腦,她的右半身幾乎難以發(fā)揮作用。開始的時候,母親只能像在醫(yī)院里一樣終日躺在床上,直到兩三個月后才能下地,在家人攙扶下慢慢扶著墻小心翼翼地走上幾步,但在次年一次行走過程中不幸被自己遲鈍的腳絆倒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在她出院后,病情日益加重的老二時常坐在母親床邊,望著沉睡中的母親不肯離去,直到六月初終于臥床不起,再到六月十五日凌晨最后嘆息一聲告別了這個他仍然留戀著的世界,我才發(fā)現(xiàn)他那隱藏在情感深處對母親的濃濃親情!我們不敢將老二病逝的消息告訴母親,怕引起她病情反復。她常常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問起,家人只是說老二住院去了,兩個月后母親開始明白了長期未歸的兒子和常在家中的二嫂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才將他去世的消息告訴她。出乎意料,母親當時并沒有眼淚,可能是從老二被查出患病的那一天起,這個結局對于任何人來講都在意料之中。雖然以后母親曾幾次為此流淚,不過大多時間,她似乎刻意將所有的憂傷都拋在了腦后,每天平靜地注視著電視,注視著孫子們在她面前快樂地跑來跑去。那段時間也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個階段,家庭的變故、工作的煩惱、人生的曲折連續(xù)打擊,使我突然發(fā)現(xiàn):支撐了我二十多年對生活的激情開始變得冷卻,甚至已經(jīng)在心里消亡,這使自己感到痛苦和恐懼,我知道這種沒有激情的生活對于自己將意味著什么!老二走后,我每周回去兩次陪伴母親。母親在沒有看電視的情況下總喜歡默默坐著,像是盯在某一處地方,又像是在沉思著什么。我也喜歡靜默地陪坐在床頭,望著大智一樣變得深沉的母親。在父母面前我從來不談工作,尤其在自己處于逆境的時候。然而已是半身不遂、語言并不順暢的母親居然能感覺到我此時的低沉情緒,忽然收回了散淡的目光,望著我顫顫地說:“好好做人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我的心一緊,被母親這句樸實的話語擊中心里情感的閘門,連忙扭轉身走出臥室。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盡情宣泄,為病床上的母親,為母親那句樸實的話,更為母親理解兒子的心情所感動。
二00五年元月,我的工作崗位發(fā)生變動,像絕大部分水電工人一樣,開始了在外漂泊的外營施工生涯。臨走的時候,我回到家里和母親作別。母親溫順地將手放在我的掌中,一邊用她愈來愈渾濁的目光凝視著我,一邊像對小時候出門上學的我那樣叮囑起出門應該注意的事情。我知道在母親眼里,兒子再大也還是個孩子,也需要做娘的來為他操心、為他牽掛。離開的時候,我在母親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母親笑了,直到我揮手退出房門回頭的一剎那,這帶有幸福甜味的笑容還掛在她蒼老的臉上。
在海拔一千九百四十五米的山西省五臺縣西龍池頂,就是在最酷熱的八月也感受不到故鄉(xiāng)夏日炎熱的氣候,卻能看見山中一陣陣彌漫著的濃霧。那霧均勻地飄浮在空中,滋潤著北國干燥的空氣,也將遠近逶迤的太行山脈隱藏進白茫茫一片未知的世界里。霧中獨行的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那片熟悉的土地,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冬日里那個寒冷的早晨。我看見年輕的母親依然站在一片高大的松林前,如雕像般矗立在陽光照耀的山霧里,用永遠不曾改變的慈愛目光遠遠注視著漸行漸遠的那個少年。在山路折彎處,那少年回頭停頓了一下,便放落肩頭的擔子,在歲月的呼喚下轉過身來,風一樣奔跑向正在注目的母親,撲向她溫暖的懷抱,抑或,久久跪拜于母親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