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戍貴
只要沒有風雨摻和的日子,一早一晚都會有簫聲飄進村落,低回婉轉(zhuǎn),如泣如訴的旋律讓人蕩氣回腸,甚至撕心裂肺。
剛到村上掛職,有些事情是不便過問的,起碼不便多問。因為問了對我不一定有益處,沒準兒還會引起某些反感。臨來前,混跡官場多年的爸爸也曾為此囑咐再三。
這特殊的簫聲讓我生出好奇心,打小被強制補習鋼琴電子琴的經(jīng)歷告訴我,沒有多年積累的扎實功夫是很難吹奏出這樣厚重的曲子來。
我忍不住去找老馬。
老馬近六十歲的年紀,是當?shù)爻錾娜?,獨身,為人和藹可親。在村里當了半輩子更夫,在村民面前挺有威望的,說話往往比村長還好使。比如有鄰里糾紛,家庭不睦,青年男女的婚事,他出頭上前去說和或撮合一下,大多就平息,就成就了。
村里許多工作,只要他能做的都會幫著去做。
我來村上當副村長,村上只好買了鍋灶,設立一個簡易伙食點。他因此又多了一項工作,那就是每天給我做三頓飯。當然,他每天也不用再去侄子家吃飯,就和我搭伙了。
村民們沒有對我倆這個伙食點表示反對,原因可能是伙食費由上級財政部門補助,不足部分由我個人出資解決,不用向村民身上攤派。
現(xiàn)在的村民是很講實際的,只要不伸手從自己腰包里向外掏錢,村里的事情沒誰樂意多管多問。拿他們的話講,那叫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我問及簫聲的來源,還有吹簫人的身世,是我和老馬一起吃過晚飯以后的事。我泡了一杯淡茶,老馬叼起一根廉價香煙。這時候談話往往會更融洽,更放松,更容易讓人與人之間少有距離感,產(chǎn)生一種嘮家常的親切。
老馬聽了我的問話說,吹簫人是個半瘋,姓尚,外號尚瘋子。老馬怕我一時難以領會,補充說,就是過去朝廷尚書那個尚。年齡比自己還要大幾歲。大名叫尚……老馬頓了頓,眼神直板板地盯著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一時想不起來了,就在表情上,也在心底里幫他用勁兒。
老馬果真沒想起來姓尚老人的大名,就說,看我這記性,不服老不行啊,就在嘴邊兒,一時還真說不出來了。這要放到當年……老馬覺察出再說下去沒意義,就轉(zhuǎn)而說道,也是的,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問起過他,你這冷丁一問,一時就真把我給造蒙住了。這樣吧,明天會計上班來,你讓他查查低保底子,那上邊有,前年給尚瘋子辦了低保。
不用,名字不主要,說他外號就可以。
尚瘋子一輩子沒娶媳婦,沒在村子里住過。哦,也不是,是他攤過那把事兒之后,逃出村子,就再也沒回村里住過,一直住在南甸子老山頭上一個地窨子里。
哦,是這樣,那馬大爺,您能說一說他老人家攤了什么事情嗎?
這有什么不能說,又不是當年那會兒了。只是,說起來這話可就長了。好在你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聽我慢慢給你嘮扯。我說過這記性不如當年了,咱就想到哪塊兒說哪塊兒,中吧?老馬征詢著問我。
中,中,咱就隨便嘮嘮,這樣最好。我急忙表態(tài)。
尚瘋子攤的事兒拿現(xiàn)在來說早已不是個事兒了??稍诋敃r那會兒可是大事兒?。?/p>
尚瘋子成分不好,他爺爺在世時,家里置辦過十幾坰土地,也養(yǎng)過十幾匹騾馬。當然,入社時,這些土地騾馬還有十幾間房屋都被分了,成分也被定成富農(nóng)。他爺爺一股急火死了。他爹人品挺忠厚,文化大革命前后挨批斗次數(shù)很多,但沒人對他下狠手。咱農(nóng)村人,都講不太清楚什么路線政策,也不太在意家庭成分,倒是很注重人緣兒的。你若是平時在村里處個好人緣兒,就是真批斗你時也沒人下死手禍害你的,大多走走樣子就拉倒了??蓸幼颖仨毜米?,那可是上著綱線的事情,含糊不得。
尚瘋子那次出的事兒起因其實不怪他,怪他奶奶,是由他奶奶引起來的。當時,家家戶戶的墻上都貼著毛主席畫像,各式各樣的都有。別看尚瘋子的奶奶眼瞎,人卻很剛強。尚瘋子他媽死得早,好像在他十來歲時他媽就死了。伺候他們爺倆的活計都是他奶奶一手操持。那時候她奶奶只是眼神不好使,還沒瞎透。
事件打一根針引起,就是縫補衣服用的針。那時滿村子都是土房子,婦女們習慣做完針線活后,隨手把針插在墻上,再干活時隨手拔下來就用,圖個方便嘛。
尚瘋子的奶奶眼神不好使,每次用完針也插在身旁的墻上。下次再使時,拿手在墻上一劃拉就能摸到,拔下來,用手摸著針鼻兒,三番五次摳吃著紉上線,就開始給兒子、孫子縫縫補補。
那次,純是趕巧兒,尚瘋子的奶奶不但把針插在墻上的毛主席畫像上,而且是插在毛主席的眼球上了。按理說這也不該算什么事情,畢竟是個瞎老太太做的事,又是無意的。可不知道哪個多事的娘們兒就把這件事給傳揚出去了,弄得滿村子人都知道了。就有人胡咧咧,說尚老太太仇視毛主席,故意想扎瞎他老人家的眼睛。
這件事不知咋的就被工宣隊知道了,特意下來調(diào)查,還要向上面匯報調(diào)查結果。
這么一折騰,這件事情就鬧大了,說是影響惡劣,后果十分嚴重。大隊革委會決定晚上開尚老太太的批斗大會。
尚瘋子當時也就十八九歲,在鎮(zhèn)上念中學,當時叫農(nóng)中,也就是上午上課,下午勞動,半耕半讀。當時在我們農(nóng)村,有很多這樣的學校。
尚瘋子放學回家,見奶奶哭哭啼啼,方知事情真相。奶奶在他心目里那是沒人可比的親人。誰要動他奶奶,那就是挖他的心肝??!
那天,恰巧爸爸跟大車去縣城拉化肥,不在家,保護奶奶的主意他就在內(nèi)心暗暗打定了。
晚飯一過,大隊民兵連長就帶著一名基干民兵(其實就是社員)酒氣熏天地來到尚瘋子家,要帶尚老太太去批斗會場。
尚瘋子不知哪來的勇氣,急赤白臉與民兵連長爭辯說,你們饒過我奶奶吧,她是個瞎子,不是故意的!
民兵連長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村干部,當然不會把一個地富反壞右的崽子放在眼里的。故不故意你他媽知道個六,黃嘴丫子沒褪,有你說話的份兒嗎?趕緊給我滾開!
那我替我奶奶去挨批斗,總可以吧?
吆嚎——沒看出來,你小子茬口還滿硬,行,那就一塊兒帶走!
那不行,帶我行,不能帶我奶奶!尚瘋子有些激怒了。
少廢話!滾開!民兵連長無耐性了,向身邊那位民兵一揮手說,進去帶人!
看你們誰敢進去,針是我扎的,要帶就帶我。尚瘋子急眼了,脖子紅了,臉色青了,拉出一副拼命的架勢。
你他媽反了!民兵連長揮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得尚瘋子眼冒金星。
尚瘋子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咆哮著,一頭撞向民兵連長。民兵連長哪能料到一個地主崽子敢對他下手,毫無防備,一下子被撞得連退好幾步,跌倒在地。
要說啥事兒都趕巧兒,當時墻根兒立著一把摟柴禾的鐵齒耙子。民兵連長倒下后,半拉臉正好被耙齒不深不淺扎了兩個洞,弄得滿臉血糊淋啦的。民兵連長連聲叫著,反了,敢打老子,真他媽反了,給我伸手,把這小子給我往死里打!
那個民兵馬上沖尚瘋子動起手來,可你說怪不,尚瘋子真是一股急勁,那個小伙子愣是沒撕巴住他,他發(fā)瘋一樣闖進屋,轉(zhuǎn)身拎出一把菜刀,兩眼放著兇光,把菜刀舉得高高的,叫喊著,誰不怕死,就上來!
哪有不怕死的主啊,民兵連長捂著胸口率先蹽了,一邊跑一邊把話茬磕磕絆絆撂下了,好小子,你、你他媽有種就給我等著!
尚瘋子也不示弱,等著就等著,大不了你槍斃我(當時大隊有一支半自動步槍,任由干部們悠悠蕩蕩挎來挎去的,打禍害莊稼的豬狗,也打河塘里的野鴨)!
民兵連長一跑,那個民兵也隨后穿了兔子鞋。
尚奶奶眼睛不好,耳朵還有些背,等她聽見屋外像是有吵鬧聲,摸出門來,弄清楚所發(fā)生的一切,惶恐得渾身發(fā)抖,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她顫抖著聲音連連叫著,小兔崽子,你這是放著地禍不惹惹天禍??!還不快跑,趕緊跑吧!
尚瘋子氣呼呼喘個不停,我不跑,看他們能怎樣,大不了一死!
小兔崽子,你混賬!你這是拿雞蛋碰石頭你知道嗎?到啥時候胳膊也擰不過大腿呀!你不跑,我就死給你看!老太太真的一頭撞向屋門。
尚瘋子急忙抱住奶奶,連叫著,奶奶,你不要這樣,我走,我聽你的!淚水混著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尚瘋子真跑對了,沒一會兒,民兵連長領著十幾個人趕來,都拿著家什,當然也挎了那支步槍。沒抓住尚瘋子,就把院子里、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砸個稀爛。然后把老太太像拎小雞一樣帶走了。
經(jīng)過這么一鬧騰,尚瘋子奶奶的罪行倒顯得無足輕重了。尚瘋子罪過重大了,打了民兵連長和民兵,還動用了菜刀,那可不是簡單的事情了。這是公然對抗無產(chǎn)階級專政,反對社會主義道路,反黨,反革命?。∪巧线@個罪,輕者判刑,重者槍斃!
批斗會暫停,幾乎全村的人馬連夜出動,燈籠火把,吵吵嚷嚷,搜捕尚瘋子。
第二天,公社來人了。來的不光是干部,還有十幾個大隊的民兵連長也一塊來了。首先是開會,研究抓捕反革命分子。先是公社領導講話,極具號召力,表示要全民總動員,一定要抓住這個反革命分子,為民除害。同時,公社領導也號召要有計劃,有策略,有目的地進行抓捕,不能吵吵嚷嚷一窩蜂,暴露目標,等于給階級敵人幫忙送信。
各大隊民兵連長都在會上做了表態(tài)發(fā)言,大致都是一個腔調(diào),集中本大隊全部民兵,實在不行把全體社員都調(diào)出來,人多力量大,把犄角旮旯都搜到,讓反革命分子無處躲藏,插翅難飛!
民兵連長被尚瘋子撞在胸口上,不敢大聲說話,尤其臉上留著幾個血痂,無顏面上講臺。本大隊的表態(tài)發(fā)言是由團支部書記兼民兵連副連長劉山杏做的。
劉山杏穿一身綠軍裝,長發(fā)過膝,編了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一張團臉遍布紅光,兩只大眼目光專注。一只手抓著辮子,一只手揮著拳頭,每說一句話,辮子就跟著抖動一次。她用清麗的嗓音高聲講道:反革命出現(xiàn)在我們向陽大隊,這是我們?nèi)箨犡毾轮修r(nóng)和廣大社員的恥辱,尤其是我們革命青年的恥辱。我們?nèi)w民兵,特別是共青團員,一定要牢記毛主席指示,不怕困難,不怕犧牲,不光正面出擊抓捕,還要講策略,與反革命分子斗智斗勇?,F(xiàn)在正是夏季,蒿草樹木長的茂密,反革命分子隨處都可以隱藏,對我們從正面進行抓捕十分不利。那我們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利用反革命分子的親友、家人去做感化工作,順藤摸瓜,早日找到他的藏身之地,然后抓獲,繩之以法!
劉山杏還表示,這幾天先不要揪斗尚瘋子的奶奶和爸爸,穩(wěn)住他們,利用他們當釣餌,免得動用大量的人力物力。眼下,農(nóng)田施肥,拔大草,封壟的活計一環(huán)緊套一環(huán),正進入關鍵階段。抓反革命分子重要,但毛主席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號召不能忘,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更重要。這兩樣工作哪一樣都得抓緊、抓好!
公社領導非常賞識劉山杏的觀點,當即表示,各大隊民兵先不上,堅守自己生產(chǎn)隊繼續(xù)搞好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別影響咱們公社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標兵地位。因為一周以后,全省農(nóng)業(yè)學大寨先進典型現(xiàn)場會就要在咱們公社召開,農(nóng)業(yè)這塊必須搞出個高標準的樣子來。抓反革命分子的事由劉山杏帶領本大隊少量精干民兵負責,采取搜查與思想工作相結合,爭取早日把反革命抓捕歸案。
老馬講到這里,哈欠連連,著實困了,說,反正咱們?nèi)兆娱L著呢,明天,明天我再接著嘞嘞,中不?
我急忙說,中,中。
第二天,老馬同樣先點燃一支劣質(zhì)香煙說,我忘了細說一下劉山杏了。她當時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比我大七八歲,也就是說比尚瘋子大四五歲的年紀。土改時她爺爺當過貧協(xié)會主席,他爸爸也在大隊干過,是典型的根正苗紅。
劉山杏皮膚很白凈,一張團臉,一笑倆酒窩,長一雙大眼睛,雙眼皮,讓人感覺滿臉都抹了蜜,看著心里都甜滋滋的。
最特殊的是她那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能垂到膝蓋以下,干活時悠來蕩去的,不是刮秸稈上,就是耷拉到泥土上,很礙事。她就是舍不得剪掉,沒辦法只好經(jīng)常把辮子圍繞在脖子上。
劉山杏為人很有心計,能寫會畫的,大隊的各類板報、大字報、宣傳畫都是她寫她畫。字寫得相當秀氣,畫的山水、人物、花鳥也跟真的一個模樣,誰見誰夸。
哦,對了,有一點不知她是犯的哪一門子斜氣,她愛聽尚瘋子拉二胡,吹口琴,尤其最愛聽他吹簫。
尚瘋子祖輩兒不知誰會這一手,留下來這幾樣樂器。尚瘋子也奇怪,打小就愛鼓搗這些東西,無師自通,十多歲就演奏得有滋有味兒了。
每當尚瘋子吹簫的時候,劉山杏好像真魂出竅了一樣,整個人就傻了。目光呆呆的,像個木偶,眼神盯著尚瘋子的嘴巴,一眨不眨,就要流出一汪水兒似的。臉色還跟著尚瘋子所吹出的聲音變幻色彩,一會兒桃紅,一會兒蒼白,一會兒又血一樣鮮艷了。
這時,你別說有她喜歡的蝴蝶、蜻蜓飛過,就是拿手在她眼下晃幾晃,她眼皮都肯定一眨不眨,像是根本看不見。
那時她是個女社員,白天要勞動的,她就趁中午或晚上聽尚瘋子吹簫。一聽就是大半夜,沒完沒了的,有時連飯都不顧得吃??傻诙旄苫顣r,根本看不到她打哈欠,耷拉腦袋,打瞌睡。
據(jù)說尚瘋子也怪氣,每次有劉山杏聽簫,他都能吹到忘我的境地,都能找到一種新感覺,進入一種新狀態(tài),達到一個新高度。
劉山杏家里很反對她與尚瘋子來往,可能是成分相差的原因吧。她就不讓尚瘋子來家里吹簫,而是去他家聽。
家人還是表示反對。劉山杏就反駁說,他是黑五類的后代不假,可他吹的曲子是《紅梅贊》,是《東方紅》,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都是革命歌曲呀。他本人也不是反動派,他是毛主席劃分的可以團結的對象啊。我是團支書,我不帶頭團結他那要誰去團結他?弄得家里也沒有理由再深說什么了。
有一次,公社組織文藝匯演,她極力推薦尚瘋子參加。他演奏的就是洞簫獨奏《紅梅贊》節(jié)目,得回來一張大紅獎狀,掛在青年活動室里,那是很了不得的事,別說村里人了,就連我這個半大小子都跟著榮耀呢。
劉山杏與尚瘋子之間肯定沒有破格的地方,這是全村人都認可的事情,沒有絲毫含糊的。那一年劉山杏已經(jīng)訂婚了,對象是個公社干部的兒子,是個當兵的解放軍戰(zhàn)士,像是在蘭州當空降兵。身材高大,面相帥氣,一表人才,幾個尚瘋子捏一起也比不過的。
那時候,軍人是啥?軍人就是姑娘們眼里的王子??!誰要是能嫁個軍人,我的天,整天連嘴巴都合不攏??!
劉山杏穿的那身綠軍裝就是對象郵回來的,嶄新碧綠的顏色,還是四個兜的干部服呢。
尚瘋子是個小毛孩子,比劉山杏小著四五歲的年紀不說,他跟那位軍人相比,無論自己本人還是家庭條件都天上地下。退一步說,如果劉山杏就是不在意尚瘋子家庭出身,真對他有想法,是肯定不會與軍人訂婚的。
我記得很清楚,劉山杏是和尚瘋子去參加公社文藝匯演以后不久,才和那個軍人訂的婚。
這么說吧,全村人都認定,劉山杏的人品與她的容貌一樣,絕對是響當當?shù)摹?/p>
怎么說呢,他們之間沒有男女那種東西,可還有一種相通的地方,肯定是因為吹拉彈唱產(chǎn)生出來的,各自都裝在心里頭。有一種裝得很深很重的東西,是別人難以想清想透的。這人啊,有些時候,有些心思,有些做法別人真就沒法琢磨透啊!哦,你是大學生,有知識,你說我說的這些有點兒道理吧?
有道理有道理。我贊許地說。
老馬換了一支煙接著說,當年有人猜測,尚瘋子當晚跑出家門并沒有跑出村子,是直接跑到劉山杏那里去了。把事情詳細與劉山杏一說,劉山杏深知尚瘋子這禍闖大了,就把他藏匿在自己住的屋子里。待她虛張聲勢,跟著全村人漫山遍野搜查回來之后,又親自連夜把尚瘋子帶出村去,藏匿在老山頭的地窨子里了。即使劉山杏沒有親自送尚瘋子,也一定跟他說清楚去老山頭的路線,沒準兒還畫了草圖,因為她具備這個能力,只要三筆兩筆就搞定了。
然后,尚瘋子一路飛奔而去。
當然,這些都是村里人的猜測,誰也沒有親眼看到。
后來,劉山杏的死,好像就更能證明人們這個猜測有一定道理。
聽到老馬突然說出劉山杏的死,我的心猛然向上一揪。怎么會是這樣?
老馬一時也表情凝重了,拿煙的手有些發(fā)顫,煙灰瑟瑟飄落,頭也埋得很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接著說下去,聲音明顯蒼涼一些了。
那是尚瘋子出逃的第三天中午,天氣陰得那個瘆人,跟一汪水似的。到處都黑漆漆的,好像后半夜似的,看啥都模模糊糊的。
那時,我十三四歲,在生產(chǎn)隊還是個半拉子,跟著爺爺看甸子。我們爺倆掙一個整勞力的工分,他六分,我四分,一個老半拉子,一個小半拉子。好在活計不累,可以滿大甸子瘋跑,找鳥窩,撿鳥蛋,套鳥兒,采野菜,采蘑菇,抓魚,抓蛤蟆,抓蝴蝶,抓蜻蜓……草原就是我的世界,想干啥干啥,沒人管。
當時,一過村子南面這道江壩,就都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大草甸子,滿甸子都長著一人多高的苫房草,也有一些柳蒿、黃蒿,還有成片的柳條通。但面積都不是很多,也就是說滿甸子長的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苫房草。
農(nóng)時一到處暑季節(jié),全隊男女社員,牛車馬車都得出動。男社員每人臂彎里夾緊一把釤刀,刀桿兩米多長,刀口緊貼地面,將身子大幅度扭動著。那使得可是真力氣,稍稍偷一點懶,草趟子打不透,就會有幾根野草站立著,出你的丑。釤刀每掄動一次,就有近半尺寬的苫房草被打掉,向著一個方向倒地,集攏在一起。打草人掄動四五下釤刀,就隨之把身體向前移動大約一只腳的距離。打斷的草茬上點點滴滴冒出白漿,像牛奶。爺爺說是草的眼淚。打草人只掄動幾下釤刀,臉上的汗水就流到脖子里,后背的衣衫濕濕的,貼緊皮肉上。
女社員畢竟力氣要小一些,就拿鐮刀一刀一刀割草,或把男社員打下來的草捆成草捆。她們也冒汗,拿毛巾或衣角把臉色擦抹得更紅艷了。
打草的活計一干就是半個多月。
基本上都是這樣分工的:男社員打草,女社員捆草。捆完的草要對應著碼好,碼成黃瓜架的形狀,有利于通風晾曬,待干透時垛成大草垛。待秋后打完場,江面上封了凍,用大車小輛運往江南岸哈爾濱郊區(qū)的閻家崗飼養(yǎng)場出賣,換回一些現(xiàn)金給社員們分紅過年。
打草的日子,我和爺爺就有了明確的活計,是每天上下午各越過一次江壩,回到村子的大井里擔回一擔水,供社員們飲用。其他時間我胡亂地跑過來跑過去,打過草的甸子沒有高草阻攔了,跑起來輕快多了。
我常跑去看女社員捆草。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劉山杏,她穿一件藍花襯衫,兩只衣袖挽到肘彎處,手脖上纏一條白色手絹。有特點的是兩只大辮子,圍著脖子纏繞一圈兒,剩下的部分在背后悠過來蕩過去的。看得時間長了,我眼睛都被撩花了。她彎腰捆草時,辮子還常常往下掉。有時候她正捆著草,來不及收拾辮子,草茬子刮在辮子上,草葉子粘在辮子上,我都想幫她理一理,然后拿起來纏繞在她脖子上??蛇@只是我的想法,沒敢伸手。辮子掉的次數(shù)多了,劉山杏就把辮梢叼在嘴里,一副狠歹歹的樣子,把臉憋得通紅,新鮮極了。
有趣的是她還抽空逗引我,問我想不想說媳婦,想說就在這幫姑娘堆兒里選選,看上哪一個了,她幫我說媒。她說她是團支書,管著她們,保準兒一說就成的。當時把我臊的,臉上都冒火了。她和姑娘們哈哈大笑,一片銀鈴聲順著大甸子傳出老遠,弄得男社員都住下活計,回頭看著。連許多鳥叫都暫停了。
有一天我剛走到老山頭地窨子跟前,見劉山杏與兩個姑娘從地窨子后面走出來,嘰嘰嘎嘎的,有說有笑,像幾只鵝鸞鳥兒。有高草擋著,她們沒看見我。我卻看到她們走出來的準確位置了。我以為她們大女孩子也到這里找鳥窩,下鳥套兒。我當時想搞點惡作劇,把她們的鳥套子偷走。可我圍著老山頭轉(zhuǎn)一圈兒,根本沒有鳥套兒,只找到兩團沾著鮮血的窗戶紙。當時我還以為她們誰受傷了……后來才懂,嘿嘿,都這么多年了,想想就可笑……
說得遠了,跑題了,你別笑話我啊。
那天我被從沒見過的烏云嚇得往家跑時,遇到了劉山杏。她當時戴一頂大檐草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看不見她的臉。她穿的好像是一件男人的衣服,灰蒙蒙的顏色,又肥又大的,不合體。這些都掩蓋的很好,可我還是從盤在脖子上的大辮子認出了她,全村里就她有那么大的辮子,獨一無二啊。
她腋窩里夾了一只鋁飯盒,走得慌慌張張,很是快。
我與她照面的地方正好是江壩上。當時,我是從壩外坡爬上來要往家趕;她正巧是從壩里坡爬上來準備往大甸子里去。相遇時,我們各自都愣怔一會兒,很短促,但我們各自都感覺到了。
愣怔過后,是劉山杏先邁開步子,奔向壩下的大甸子。我回頭望了一下她的背影,眨眼工夫就淹沒在草叢里了。
我當時真的不知她去干啥,只是十分納悶兒,這天陰成這樣,她膽子可真大??!
我到家沒一袋煙的工夫,一場冒煙大雨就下起來了。這場雨足足下了一下午。你說分量有多大吧,把田里的莊稼,甸子上的草全壓趴下了。平地的水都沒過膝蓋了,嘩啦嘩啦往低處流淌著。
雨停后,劉山杏的家人滿村子找她。問到我時,我就把她下雨前趕往南甸子的過程說了。
全村子的人都出動了,在南甸子找了好幾天,沒有找到她。當時,人們想到了會出現(xiàn)什么不測的事情,但沒到親眼見證時,還都抱有良好的期望。得說,人人都盼著劉山杏不出事,毛發(fā)不缺地回來——
發(fā)現(xiàn)劉山杏時,已經(jīng)是秋后了,人們打草的時節(jié)。
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的野草被人們一點一點吃掉了。草甸子上光禿禿亮起了一片白茬子,小螞蚱一跳都看得真真切切了。
哦,你看我,先前跟你提到老山頭了,可沒說明白。
在草甸子深處,大約離村子十里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叫螞蟻河。河道很窄,十幾步寬的樣子。對岸有塊高地,叫老山頭。這上面挖有一處地窨子,也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具體是誰挖的,記不清了。但能藏身,這一點就足夠了。遇上操蛋的天氣,看甸子的人或者放牧的人到里邊躲躲風,避避雨。晌午頭去里面躲躲日頭,睡個懶覺。
劉山杏的尸體就在對著地窨子的螞蟻河里發(fā)現(xiàn)的。離地窨子不足二十步遠。說是尸體已不準確,應該說是遺骸,因為當時就是一堆白骨了。
收拾遺骸時,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兩條腿骨插在河底淤泥里足有二尺深,這就告訴人們,她在奔向地窨子時被河泥陷住了,兩只腳越掙扎陷得越深。隨之而來的大雨不但掩蓋了她的呼救聲,也把整條螞蟻河填塞得滿滿漲漲了……
人們在河泥里摳出的兩樣物品沒有腐爛,一件是那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足有四尺長;一件是那只鋁飯盒,生了一些綠色的銹斑,洗洗刷刷,銹跡就脫掉了。
按照家人的意思,劉山杏的尸骨就地掩埋在地窨子旁邊的老山頭上了。當時,大隊往上匯報說,劉山杏是乘風雨之時,獨身尋找逃犯,不幸落水身亡。公社報到縣上,不久,縣上授予她模范共青團員稱號。這一點,縣志上有所記載,是這樣寫的:
1970年6月28日,沿江公社向陽大隊團支部書記、民兵連副連長劉山杏同志,攜帶食物,只身潛入荒野抓捕反革命分子,因途中遭遇暴雨迷路,不慎落水犧牲。當時經(jīng)縣革命委員會、團縣委批準為模范共青團員。
老馬聲音嘶啞地講完了這段故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沒再出聲。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籠罩著我。為了排解這份沉悶,我說睡吧,馬大爺,天色不早了。老馬依舊沒有吱聲。我只好獨自躺倒在床上,呼吸著越來越濃重的煙霧。
一段日子里,我沒再問起這個往事,老馬也沒提及,好像我們都有意回避這件事情。
市里實施大濕地建設開發(fā)項目,沿江一帶需退耕還水,還林,還草。縣里鎮(zhèn)里連續(xù)開會,研究征地、搬遷事項。
開發(fā)項目涉及征用我掛職這個村江壩內(nèi)側(cè)近千畝耕地,草原,魚塘。踏查,丈量,動員,談判,簽協(xié)議,林林總總,很是繁雜。尚瘋子棲身的老山頭屬于項目中心區(qū),是第一批搬遷對象,動員他搬遷回村屬于相對容易做的一條線工作,村里指派我負責。
我對去老山頭的路不熟,對尚瘋子不熟,還有年齡差距不容易溝通,就約老馬與我同去老山頭。老馬說要借臺自行車。我說還是走走吧。
我們走上江壩時,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稻田。老馬說這里就是我講述中的草甸子,現(xiàn)在啥也看不到了。
老馬目光望著遠方說,一家伙征用這么多耕地,得少打多少糧食??!這究竟是對是錯啊?
我答非所問地說,這么大面積征用,涉及千家萬戶,光核實面積,簽訂合同,對付錢款這些工作就夠忙乎到年底了啊。
老馬介紹說,腳下的江壩這些年幾次加高加固,比當年已經(jīng)寬了很多,上面的砂石路也是后來鋪的。
老馬指著一處堤壩豁口說,這兒就是當年他遇到劉山杏的地方。劉山杏就是從這里一頭扎進草甸子,再也沒能回來。
我仔細瞅著自己腳下這條當年劉山杏急匆匆走過的路,仿佛能從中尋找到她的腳印。
我們說話很少,走得也很緩慢,花費兩個多小時時間,來到了這個叫老山頭的地方。
老山頭不過是一塊高于周圍幾米的小沙丘,只有兩畝地大小。
首先出現(xiàn)在我眼中的,是一片山杏樹,足有幾十棵的樣子。
老馬說,尚瘋子每年都會在劉山杏的墳墓旁栽植一棵山杏樹。也就是說,只要查一下樹木的數(shù)量,就知道他待在這里的年頭了。
有的樹木枝干矮小,卻枝葉繁茂;有的樹干不僅很粗壯,還斑斑駁駁長了一些疤痕,看得出樹齡已很長了,枝葉稀疏,卻綠意正濃。
掩映在樹叢里的一處土丘修整得十分規(guī)矩。老馬告訴我它就是劉山杏的墳墓,看得出,清明時節(jié)剛填過土。
走過樹木墳塋,我看見了那處地窨子,因為半截挖在地面下方,凸現(xiàn)在地面的部分真不比那個墳塋高多少。老馬說當年那會兒,這個地窨子要比現(xiàn)在高一截的。
地窨子渾身都是泥土結構,雨水沖刷,使得高出地面的部分袒露出一種叫塔頭的東西。老馬說,當年這種東西既能壘砌房屋,也是取暖的優(yōu)質(zhì)材料。螞蟻河里長得最多,一到冬季,河水干枯,遍布河底的是清一色的塔頭,黑黢黢的,每一個都比人腦袋大。人們兩個人一副架兒,在一個相對較沉重些的圓木兩頭上各拴一根麻繩,斜挎肩上,站穩(wěn)腳跟,一同用力把圓木悠向站立著的塔頭,塔頭應聲倒下。然后裝車運回家去,大多數(shù)用作取暖,也有人為第二年春季蓋住房,蓋雞架狗窩豬圈做準備。
地窨子正面門上,還有門旁的小窗上鑲嵌著的兩塊小玻璃告訴我,它與原始部落是有些區(qū)別的。
我們拉開破舊的一扇小門走進屋,視線適應了好久,才看到里面的老人,一頭稀疏白發(fā),兩目暗淡,面皮枯黃,身子骨還不錯,駝背很嚴重,身高跟老馬講述的尚瘋子難以對上號了。初夏已到,一身草黃色的棉襖棉褲還穿在身上,顯得更加肥大。
對我們的到來,老人像毫無覺察。
我看到,老人身邊擺放著一張正方形小飯桌,桌上放了兩雙筷子,一只碗,另一個是烏突突、沒有光澤的正方形大號鋁飯盒。
老馬用下頦點指一下鋁飯盒,我明白了,那是劉山杏的遺物,里面肯定裝著那雙大辮子。
我仔細看了一會兒,終于看見老人的枕邊,放著一只紫紅色的竹竿,兩尺多長的樣子。
我知道,這就是每天兩次把聲音傳入村子的洞簫。據(jù)說,這種樂器,在近處聽,并不響亮,可在幾里以外聽時,聲音依舊是那么清晰可辨。
我伸出手,想和老人握一下手,老人沒有反應。
老馬告訴我,自打劉山杏的尸骨埋在這里,尚瘋子就來這里居住了。當時就有人發(fā)現(xiàn)他了,可沒有任何人向上級舉報,過了兩三年,政策寬松了,更沒人管了。后來,上面落實政策,說他沒罪,村上給他蓋了兩間磚房,幾次動員他回村里居住。他當時很聽話,都跟著回村里了,整天擺弄這只簫,不管誰說啥,他也不瞅你,不吱聲??蓻]過幾天,他都會趁人不注意,又跑回老山頭。這么說吧,只要一聽到簫聲,不用看,尚瘋子保準兒跑了,房子里保準兒空了。
人們認定他這是瘋了,就叫他尚瘋子。
后來,村里就不再往回接他了,一個孤老頭子,哪兒住還不是住啊。像他這種情況,那要是擱過去是沒人管的,有句嗑兒說過,道死道埋,路死路埋,狗肚子里是棺材。
村里后來出頭做工作,把他的兩畝口糧地調(diào)換到老山頭跟前,他侍候起來很方便。每年還按五保戶標準,照顧他一些米面豆油衣物。
老馬一直喊著把我們的來意說給尚瘋子。老人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老馬說,你看他就這樣子,整不出個子丑寅卯,就安排搬吧。
第二天,村長安排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由我支配給尚瘋子搬家。我又找老馬同去,老馬說自己身子不舒服,還說他就那么點兒破爛東西,你帶開三輪的去就行了。
開三輪的小伙子很熟悉路線,逢年過節(jié),村上給尚瘋子買些米面都由他開車送去。
搬家過程很順利,行李碗筷裝好后,我和小伙子攙扶尚瘋子上車。尚瘋子懷里抱著那只鋁飯盒,那只洞簫斜插在腦后的脖領子里。
整個過程里,尚瘋子還是沒說一句話。
搬回村里,我安排尚瘋子臨時在村部居住,白天同我和老馬一起吃,晚上和老馬睡在一起。這樣,他沒機會再跑回老山頭,我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在村上居住一段日子,尚瘋子沒什么反常舉動,一次也沒往回跑,就是不再吹簫了。早飯前晚飯后出去走上一陣子,懷里抱著鋁飯盒,脖子后斜插著那把洞簫。
大約一個多月以后,見尚瘋子很規(guī)矩聽話,我又叫來那輛農(nóng)用三輪車,把他的行李衣物裝上,送他到鎮(zhèn)上五保供養(yǎng)院居住。那里條件相對好些,有專門的服務人員,有廚師,還有好多老年人為伴。主要是村里也少一個負擔,不能專門雇一個人看管他啊。
我想,尚瘋子會適應那里的生活,晚年會生活的很好。這是自己掛職期間辦的一件好事、實事。
幾場大雪把隆冬季節(jié)推到眼前,我的掛職任期即將結束了。
一天,村長在自己家里為我擺設了告別酒宴,喝得盡興,晚上關掉手機,睡得很沉。老馬連喊帶推把我弄醒了,五保供養(yǎng)院來電話說尚瘋子失蹤了。
我迷迷瞪瞪問,他能上哪去啊,回老山頭了?
老馬說我想起來了,劉山杏是臘月初一的生日,以前尚瘋子回村住時,這一天也會跑回老山頭去的。
我匆匆穿好衣服,拿起手電筒,和老馬一起走出村辦公室。
外面風雪正急,雪花打在臉上熱辣辣疼,灌入衣領,袖口很涼。地上的積雪足有一尺深了。這樣的天氣,沒人敢出車,也沒人敢坐車,我們只好步行趕往老山頭。
跟頭把勢,鼻青臉腫趕到老山頭時,天色微亮了。
老山頭被白茫茫的積雪覆蓋著,一時難以辨別地窨子的位置。我們通過那片山杏樹辨別到地窨子,手腳并用,把門口的積雪簡單清理一下,打開門,里面不見尚瘋子。
我們像兩只泄氣的皮球,癱在地上。
老馬說壞了,尚瘋子要是困在半道,非凍死不可。
我也緊張起來。
我們爬出地窨子,天色更亮一些,能見度好多了。
我分辨出劉山杏墳塋的位置,把目光投向那里,周身不免一顫。一座雪雕矗立在墳前,兩手平穩(wěn)端著洞簫,目光凝重,神情專一。
一時間,風也停了,雪也住了,只有那低回婉轉(zhuǎn)、如泣如訴的簫聲充斥著我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