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蘭州 劉炘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火車汽笛的一聲吼叫,立刻引起了車窗內外的一片哭泣聲、告別聲。接著,車窗西移,人群消失,眼眶模糊。
搖晃了一天一夜之后,在朦朧的月色中,列車停在了八百多公里之外的玉門鎮(zhèn)車站。地勢凸起的玉門鎮(zhèn)是一個大風口,真不亞于風庫安西。它以凜冽刺骨的風雪開始考驗我們。剛一下車,撲面卷來的冷風攜帶著殘雪,直鉆我們的脖頸袖籠。大家肩抗行李手提用具,高一步低一腳狼狽不堪地行進了幾十分鐘,才好不容易一頭扎進由一圈平房圍就的玉門鎮(zhèn)招待所里。
翌日下午,這輛列車上的幾百名高初中學生相繼從玉門鎮(zhèn)散開,分別走向不同方向的幾個公社。我們十幾個人上了一輛卡車。從蘭州來領我們的大隊書記何玉堂說,平時進出昌馬的人很少,平日除了運糧和日用品的汽車之外,也沒有什么可以拉的東西,所以半個月才放這么一趟帶蓬布的班車。
暮日斜陽,光影旋移,出了玉門鎮(zhèn),就上了沙石土路。這究竟要把我們拉到啥地方去?我們好奇的向外張望。只見滿眼是遼闊空曠的戈壁荒原,上面覆蓋著黃土磧石和一片一片的駱駝刺。遠處古銅色莽龍似的山峰蜿蜒伸展,一眼就可以看出去幾十公里。這些地貌向我們演繹著這高原山地億萬年來特有的壯麗和雄渾。一座名叫“照壁山”的平頂大山就像一堵大照壁一樣橫亙在那里,把滾滾的昌馬河截在那里,形成了昌馬峽口。因而也就把昌馬圍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盆地。所以,昌馬是玉門市八個公社中最邊遠、也是最落后的一個公社。從玉門鎮(zhèn)出發(fā),要在溝岔橫陳的戈壁上彎彎曲曲地擇路而行,繞行下來要九十公里。所以,當時玉門市的干部下一趟昌馬很不容易,不少人好幾年也去不了一次。
這是我們第一次涉足戈壁,親近大山,也是我們第一次感受廣袤和蒼涼。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祁連雪峰下那座將要生活的山坳給我們上的第一課。在這壯闊無際的戈壁里,我們這輛汽車像一只漂泊其上的小船,行駛在照壁山下面一片坡度很大的翰海上,揚起的塵埃如同在瀚海中劃出了一道道波浪。在這種自然環(huán)境里,頓感人是那樣地渺小,未來是那樣地渺茫?!N遠離家門的孤獨感陡然而生,時不時地纏繞在心頭。
汽車在戈壁上躲避著水溝、石頭、大坑,像篩子一樣劇烈地顛簸著、特別是進入車路溝大坂的那一段峽谷里,路面上不是突兀的石頭,就是很深的大坑。路窄得只有兩米來寬,根本無法會車。
汽車把我們時而拋起、時而扔下。十幾個人和一大堆行李在車廂里就像和面一樣,我們再也不能抱頭昏睡了,戈壁浮土彌漫在整個車廂里。一陣兒工夫,我就感到了難以忍受的惡心,多次艱難地趴在行進的車梆劇烈嘔吐起來,接著,面部發(fā)涼,臉色蠟黃。后來我才知道,武海鮮、周志明和不少人都先后吐了。只是在那顛簸行進的環(huán)境中,誰都彼此無法照顧。而汽車則像極力游弋的小船,全然不受這些,照例不停地向彼岸游去。
人是最能夠經得起折磨的血肉之軀,當卸掉了胃中的那些“包袱”后,立刻覺得輕松多了。就這樣,我們經過大約三個多小時的顛簸,汽車終于停了下來,昌馬到了,我們從半睡眠的恍惚中挪動麻木的雙腿,像踩著棉花似的相互幫助著下了汽車。
夜色將至。懵懵懂懂的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公社是個什么模樣,就被隊上的來人一一接走。也許是對這里早就抱有的偏見,隨之而來夜色的涂抹,又使我們增添了一種恐慌感,看到什么都是那么地害怕。那趕車的大漢格外嚇人,他身穿一件沒掛面的羊皮襖,頭戴一頂很大的黑羊皮帽子,臉黝黑黝黑,在夜色的映照下活像一尊張飛裝扮?!斑@里的人咋都這么個模樣?”四周的星空,更顯得格外地詭秘多變。在車馬的鈴鐺聲中,崢嶸的山崖,人影般的樹木和泛著微光的小河一一閃過,融入茫茫的夜色中。后來才知道,趕車的人就是隊長劉清華。他把我們領進了黑暗中那閃爍著微黃燈光的土屋里。滿眼人群晃動,他們熱情地給我們卸行李,倒熱水,仔細地端詳著我們,咧嘴憨笑著。昏暗的燈光慢慢地把我們從恍惚與混沌帶向清晰與明朗。當我們撥去夜霧,看清了那一個個黝黑的歷經風雨的臉上的憨厚與樸實后,心里才踏實了許多。
人群離散后,我們面面相視,不知所措,一個個顯得情緒低落。記不清吃了些什么,大家靠著行李,斜躺橫窩地龜縮在炕頭上,整整一夜。
在那個世世代代被群山環(huán)繞的村落里,最為皮實的運輸工具就是那大轱轆牛車了。它們一輛跟著一輛,慢慢悠悠地起伏在田埂、河灘上,負載的重物壓得干澀的車軸發(fā)出“吱溜吱溜”的響聲,給那個荒寂的山坳增添了極富節(jié)奏和動感的旋律。
這種車的轱轆很大,近一人高,車轱轆上的粗大軸承和一根根輻條全是用堅硬的雜木做成,上面釘著大鐵釘。長長的車轅上架著一個不到一個平方大小的車斗,僅從其外形看,其簡陋和笨拙之中保留著一股遠古文化之風韻。無論是落差較大的臺地溝壑,還是急流涌進的溪流河灘,這種牛車幾乎可以適應這里的所有地形。由于輪距很寬,輪子很大,重心又低,趕車的人在一般情況下,只要走在前面領著路,牛就會跟著人,自己掌握路面的寬度。要是車多的話,就更不需要多操心了,它們會一輛跟著一輛形成隊伍。實在難走的地方,牛只要使點勁,一般都可以過去的。拉沙、運糞、磨面、賣糧、看病、串門,婚喪、嫁娶,全靠這些牛車??梢钥隙ǖ卣f,牛車是這里全天候的交通工具。
那次河岸大隊的女知青小羅與當地回鄉(xiāng)青年結婚時,雖然沒有城里的豪華與排場,卻有著山鄉(xiāng)特有的質樸與風采。他們和前去祝賀的知青們乘坐上一輛輛大牛車,浩浩蕩蕩地繞著全隊的莊子游了一圈,吃了一頓以面條為主菜的酒席,完成了一對新人人生的重要慶典。
套牛車不需要什么技術,只要把任何一頭牛牽到車轅前,喊幾聲“梢!梢!”牛就會自己倒退到車轅里,再套上夾板繩索,它就會跟著你走。所以全隊的大小勞力幾乎都時不時地被派上套幾天車。男知青們大都被安排到套車的行當中。起初,我非常緊張,離牛遠遠地,不敢接近,后來,才發(fā)現這些擔心完全都是多余的。牛是最老實的牲畜,特別是那些剛卸下犁頭又被套上了車轅的牛,已經乏力和溫順得沒有了一點脾氣。只是有一次,我不小心,被牛意外地踩了一蹄子,疼了多日。
夏天的那段時間,我們每天要過夾灘去“撞田”勞動。河水往往由于上游下雨而形成洶涌的洪水,在幾十米寬的河水中,齊腰深的水沖得人根本無法站穩(wěn),大牛車卻發(fā)揮了作用。上下工過河時每輛車上都要擠上五六個人,牛車一輛跟著一輛,順著河水流淌的方向,下到深水之中,寬大的車體和重量穩(wěn)住了車身。有時眼看著車傾斜得快要翻了,但有經驗的農民卻鎮(zhèn)定地坐在轅條上,拉著韁繩,大聲吆喝著。老牛們四蹄踏在堅實的石頭上,渡過洪水。
村子四周雖然十分荒蕪,但村中那小環(huán)境里起伏不平的田塊,潺潺流淌的泉水和在草叢,田埂旁安閑的牛群,卻為這里涂抹出了一絲靜謐、恬淡的田園景象。
牛也有自己熟悉和喜好的生態(tài)領地。就在我們莊子旁的水溝、田埂邊,經常有那么幾頭牛在那里游蕩。時間一長,我們認下了其中的一頭,因為它長著兩枝灰白色的角,耷拉下來,倒掛在耳邊,其中一枝只有半截。不知是和其它牛搏斗中留下的敗痕,還是調皮不聽話而被人打斷的。只見它經常拖著一身松弛的皮肉到處游蕩。一看,就可以知道它是一頭已經退役,隊里沒有舍得殺的老牛。人們沒有指望它干些什么,就任其滿草灘上游逛。它給了我們一種特殊的印象,對它也就多了一份憐憫。
有一天,隊里給我們從水磨上馱來了一大毛口袋“七0”面粉,也就是一百斤麥子里只出七十斤的上等面粉,精得發(fā)青。這里裝糧的口袋,全是用羊毛繩織成的,細長細長的,足有一人高。一袋面粉至少有一百多斤重。這里地多人少,水源充足,灌溉便利,吃糧上倒不緊張,更沒有其他地方那樣定量甚至餓肚子的憂愁。隊里給我們幾個人的口糧標準都定在七百斤上下,心中比較踏實。所以也就沒有特別在意這些糧食。照例把門上的鐵扣往上一扣,就上地去了。
下工回來,我們卻發(fā)現房門大開著。唉,誰在屋里面?我們感到奇怪,探頭一看,前屋里沒人,里間廚房里卻有響聲,并有節(jié)律地響動著?!罢l在里面?”我們大聲地問道,里面沒有任何應答。我們一下子緊張起來,反而不敢貿然進屋。正當我們猶豫之時,只見灰暗的里間房里突然竄出一頭碩大的牛來,滿頭滿嘴沾滿了面粉,跑到老遠的地方,向我們張望?!皦牧?,這個倒灶鬼牛把面給糟蹋了!”果不然,進屋一看,面口袋倒在地,地下是一大堆雪白的面粉,上面淌著牛的口水和牛的鼻涕,像和成了的白色水泥一樣?!鞍?!這個狼吃的斷了角的倒灶鬼,你看氣人不氣人!”我們學著老鄉(xiāng)的罵人語調泄著氣憤。原來這頭老牛從一開始磨來面粉時就聞到了香味。當我們走后,它竟用那不中用的牛角挑開了門扣,推倒面袋,又用牛角劃開了口袋,接著就在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此多的面粉堆中,忘乎所以地盡情地享用起來。
我們被氣得半響沒有了一句話。白花花的一百多斤面粉,多么可惜??!真是吃不成也扔不成。我們在相互責怪中,心疼著那袋雪白的精粉。再看看遠處,那頭滿身滿頭皆白的老牛,嘴里不斷地反雛著,還不死心地站在那里。真沒有想到牛還這么有靈性。自那以后,我們也就特別地注意了門戶。
“花海的秀才,昌馬的驢,官莊子的韭菜馱不及。”玉門市流傳的順口溜,道出了昌馬驢在這一帶的名氣。
昌馬到處都是驢。拉車的、馱運的、騎行的,以及草叢中悠閑吃草的、飽腹后滿地打滾瘙癢的、扯著嗓子大聲吼叫的。總之,它們經?;蝿釉谖覀兊囊暰€里。
平時我到公社,除了偶爾到大隊衛(wèi)生所劉大夫那兒借一下他的那輛舊自行車外,一般都是騎驢。那時年輕,學什么都很快,沒有幾天,大家騎驢的技術就相當嫻熟了。兩手往驢背上一拄,像上體育課時跨越跳馬一樣,就會輕盈地躍上驢背。然后,兩腿一夾驢的肚子,在驢屁股上抽幾鞭子,驢就快步地行走了。我們小伙子的水平就略高一籌,特別是幾人伴行時,兩條腿往驢身的一側一放,伴隨著蹄聲的節(jié)奏悠閑地晃蕩,極目遠處的雪山和綠洲,唱著當時流行的歌曲。嘿!那一時刻在驢背上的散淡、自在和輕松勁,說不上有多么地愜意。
驢確實很犟,總有那么一股與人較勁的倔脾氣。所以拿“犟驢”、“犟板筋”來形容某某人的犟脾氣是再貼切不過了。據說古代的“高士”們,往往堅持己見,清高孤僻,所以多以騎驢表示與他人不同。那次寒冬季節(jié)到夾灘磨面途中,我算徹底地領教夠了昌馬驢之犟勁。我們吃的面,起初由隊里派人去磨。后來,沒有那么多的勞力,隊長就讓我們自己去夾灘磨面。那天,我和周志明趕著七八頭驢,把兩大毛口袋麥子馱在驢背上。像往日那樣,吆喝看它們,沿著雪中踏出的小路,向夾灘走去。夾灘是隊的東頭昌馬河那漫無邊際的河流濕地和幾股泉水間夾著的一片高地,有幾千畝地。幾個隊就在上面種上了“撞田”,就是碰碰運氣,能收多少算多少。夏天的夾灘上,麥浪滾滾,紅柳搖曳,還有幾分秀色??蛇@隆冬季節(jié),滿眼卻是一幅“千山鳥飛絕”的荒涼、沉寂的冰雪世界。我們踩著發(fā)出“呵查,呵查”響聲的河水冰面,進入到高處的荒野上。
剛過冰河,它們就開始向我們發(fā)難。不知是那一頭驢帶頭撂起了蹶子,引得其它驢紛紛仿效。它們像事先商量好得一樣,把兩口袋麥子往雪地里一扔,四下里跑散,然后遠遠地站在各處,向我們張望,像在試探我們似的?!敖枰换臑┭┮?,看你們能把我們奈何?”這豈能放任?我們兩個人只得分頭包抄,你追我趕,和它們在雪地里兜圈子。冬日穿的衣物很厚,在雪地上根本就跑不起來。剛抓住這頭,還沒有站穩(wěn),又給它掙脫了。好不容易又抓住一頭,但又實在難以把那一百多斤的糧食口袋扶上那來回扭動掙扎的驢背上。想不到寒風呼嘯的冬天里,我們竟然被折騰的汗流浹背,滿頭熱氣騰騰。我們休息了一陣后,又和它們繼續(xù)周旋起來,經過很多回合,總算牢牢控制住了一頭相對老實的驢。兩人一邊抬起那口袋沉重的麥子往驢身上馱,一邊緊緊抓住驢的耳朵,生怕它給掙脫。終于,我們給驢馱上了第一袋。一頭驢被降伏后,另一袋糧食就好辦多了,那些犟驢們似乎覺得玩笑開得過了,要遭到懲罰。于是,比較順從地馱上另一袋麥子。積雪很厚,有時我們連路都看不清楚,而這些頗有靈性的畜生,卻很會認路,一溜煙的走向水磨。
落日銜山,夜幕籠罩。群峰一排排地倒臥在黑暗中。我們來到夾灘邊緣上被大雪掩蓋的一大片紅柳和泉水網交織的低洼濕地里。這時,山已把明月扛在肩上,月光下閃著雪原的冥光。冷寂的月夜里只有水磨房里閃現的昏黃燈光和水磨有節(jié)奏的轉動聲,呈現出一種寒冬月下雪野特有的生機。
冬日的暮陽在粗狂的荒野上延伸,蒼穹下平坦無礙,一片清霜,蒼涼而磅礴。我們四人經過幾天的巡回展覽,從西湖大隊返回水峽。在陽光的暖意下,睡意甚濃地卷伏在小車斗上,任憑兩輛牛車信馬由僵地踏著緩慢的碎步,蠕動在荒寂的原野上。
特定時期的輿論深刻地影響和塑造著特定時期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社會輿論籠罩著山鄉(xiāng),熏染著我們。一到農村,我們就處在批“四類分子”批斗會、貧下中農憶苦思甜會的氛圍之中。我們大腦里繃緊了階級斗爭的弦。簡單的思維驅使我們從那么多的農民中辨認出好人和壞人來,以便能夠站穩(wěn)立場,練出紅心。
一次,村里貧苦農民姜占秀大娘的憶苦教育深深地影響了我們。或許是當時萌發(fā)的純樸傳播思想的影響,或許是我高中時擔任校團委宣傳委員的緣故,我想何不以形象直觀的方式讓更多的人受到教育呢?于是,產生了辦一個以姜占秀為典型的階級教育展覽的念頭。我們把想法告訴隊長后,他們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我們做了整體構思和規(guī)劃,起了個全國上下通用的總題目“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分為幾個部分。不僅有大的段落,還有小的章節(jié);有橫的大通題,也有縱的小標題;有醒目的主圖,也有旁襯的插畫,還附有對畫面的解說。隊里給了點錢,我們托人從玉門鎮(zhèn)買來了幾十張馬糞紙板、一些白紙和顏料。周志明盤著腿分段寫起了解說,我伏在炕頭邊設計版面和繪制插圖,海鮮和曹霞則當下手,忙里忙外。我憑著中學自學的一些技法,采用水墨淡彩的畫法,摹仿通常正規(guī)的展覽版式進行制作。一二十天過去了,竟然畫出了整整三四十張展板。仔細一端詳,還真像那么回事。足足掛滿了居民點里的好幾間房子,解說下來需要個把小時。于是階級教育展覽就在水峽四隊開始了。習慣于被灌輸的農民們認真地傾聽著這些曾經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而又被知青們高度提煉整理了的新鮮故事。當解說詞說道:“這時,張全強不由分說,將小小的姜占秀用細麻繩把手指捆起來,倒吊在房梁上,兇狠的皮鞭就像雨點一樣,落在姜占秀的身上。只聽一聲聲摻叫,六歲的姜占秀便昏死過去?!薄昂D月,大雪紛飛。姜占秀爬在雪地上,怒視一對魔影,心中燃起了復仇的烈火?!憋柡钋榈闹v解著實感動了大家,不少人落下了眼淚,這時候秩序出奇的好。后來,大隊又立即組織各小隊的人們參觀。那幾天,人群絡繹不絕,大家穿得五顏六色,展覽也為社員們相互交流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出乎我們的預料,公社又做出決定,要求這個展覽在各大隊巡回展出。事情就這樣給做大了。
于是,我們乘坐兩輛牛車,滿載著幾十片展板,開始了浩浩蕩蕩地巡回展覽。記不清用了幾天時間,我們完成了在西湖大隊、東灣大隊的巡回展覽。
五月中旬,市上在昌馬召開了“玉門市下鄉(xiāng)知青城鎮(zhèn)居民家屬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經驗交流大會”,來自八個公社的一百五十三名知青代表和居民代表參加了大會。公社書記王保玉介紹了經驗,他說,經過一段接受再教育,全社知青的路線斗爭覺悟不斷提高,敵情觀念增強,善于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和看待問題。如河岸三隊王春堂發(fā)現四類分子抗拒貧下中農的監(jiān)督時,就開展斗爭。水峽七隊的知青、先鋒四隊知青在清隊工作中起了骨干作用,有的還被選為對敵專政指揮部成員。水峽四隊的四名知青經過憶苦教育,主動搞了階級教育展覽,不僅在本大隊展出,而且在全社進行巡回展覽。大會總結時,玉門市革委會副主任梁保德還把這件事作為典型予以了介紹。
盡管炕洞里的煙霧不時地熏騰著我們,但躺在炕上總是熱乎乎的。起初,我們沒有在意是誰燒的,也不知道燒什么?反正下工回來炕已經熱了。后來才發(fā)現,給我們燒炕的是一位矮個子、上了一把年紀的老太婆。她穿得很破舊,頭上包著一條很舊的圍巾,極力遮蓋著她那布滿皺紋的枯萎的臉,從不抬頭和我們照面。每次,她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挎著一大提筐草糞,提著一根大木锨板,用她那發(fā)白了的土灰色大褂子下的兩只既不穩(wěn)當,又不協(xié)調的小腳輕輕擦著地面,搖晃著來到我們住房,一聲不吭地燒炕。一干完活,又哆哆嗦嗦地消失了。我們總覺得讓一位年邁老人給我們年輕人燒炕,有點過意不去,得謝謝人家,少不了問上她幾句,但她總是閃爍其詞,只是緊張而簡單地應上一兩句。
后來,我們才知道,她叫秦彥珍,是個地主分子。她除了干其它活外,燒炕是隊里分配給她的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她也許早就耳聞過外面紅衛(wèi)兵的厲害,所以一點也不敢馬虎。那個敵我陣線分明的年代,我們也就很自然地終止了相互的言談。但我們覺得她能時按點地燒炕,服從隊里的安排,沒有出格的舉動。
有一天,我和志明睡到后半夜時,只覺得身下褥子越來越熱,后來越來越燙。漸漸地,有了焦糊味,我們被燙得跳了起來,褥子開始冒煙了。我們急忙翻開褥子一看,線毯和下面的芨芨草席子已被發(fā)紅的炕面燒著了。我們趕忙向上潑水,用锨把炕洞里的火灰鏟平,總算把“火災”給滅了下去。我們意識到,這一下秦彥珍給自己惹下禍了。隊長知道后,把秦彥珍給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這可把秦彥珍給嚇了個半死,抖抖索索地反復地給隊長檢討,下話求饒。一個地主分子把知青的炕給燒著了,這在當時,會輕易地上升到政治問題上,是一大罪名。我的線氈上留下了一個大窟窿,褥子也糊了,可我們也沒有在這個事上過多地責難。我們觀察和分析,覺得她不是有意的,再說她也沒有那個膽量。說不定還是她怕我們冷,特意多填了一些草料?看得出來,隊長也在裝腔作勢,走了個過場,其內心和我們想的一樣。一個老太婆嘛,燒了這么多日子的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得饒人處且饒入吧,再說,她也不是故意的。這事也就很平靜地消失在了四隊,沒有過度的張揚出去。我們也再沒有提起此事,好像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每天晚上,照例是雷打不動的開會,有事沒事都得來到這里,一熬就好幾個小時。反正大家已經習慣了那種熬長命燈似的會議。一來,晚上反正沒事,湊在一起還有個喧說的地方;二來,在黑暗的角落里為納鞋底、睡覺和相互嬉鬧找了個地方。這種會議已經成了農民們生活的主要組成部分。要真是一下子沒有了它,老鄉(xiāng)們或許還真會感到寂寞。在兩間房子大小的飼養(yǎng)場里,幾十個人或擠坐或躺臥在炕上、地下和門外。除了昏黃的油燈給隊長和周圍幾個人的臉龐鑲上了金色的輪廓外,其他幾十口子人一概是在黑暗中蠕動著,就像一幅黑白分明又略為上了一點淡彩的版畫。
六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劉隊長說:“今天,我們討論一下給壞分子潘發(fā)義、地主分子秦彥珍落實政策的事。這個事以前也討論過,大家意見也都一致。今天我們再最后定一下,大家都要發(fā)言?!痹谡握f教中耳濡目染的農民,也都練就了一批時尚的政治術語和詞匯,一般都會幾句順暢的說辭,盡管顯得千篇一律。在呼嚕聲,放屁聲,交談聲里,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述了一遍。最后,隊長根據大家的意見決定,落實他們兩人的政策,同意給他們摘掉帽子。并把給大隊寫報告的任務交給了我們。六月十三日,我們以水峽四隊革命領導小組的名義上報了摘帽子意見。意見寫道:“為堅決落實毛主席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階段,要認真注意政策’的偉大教導,經反復組織廣大貧下中農學習、討論,一致同意摘掉潘發(fā)義和秦玉珍的帽子:”其中,對秦彥珍是這樣表述的:“地主分子秦彥珍,近幾年來,一直能老實接受貧下中農的監(jiān)督改造,能聽從隊里的調配,還能接受群眾的批斗。對派給自己的活尚能完成,沒有破壞、搗亂等現行活動。四清中就進行了一次評審,準備摘其地主分子的帽子?!焙芷婀郑谡麄€討論過程中,誰都沒有提及那次她燒著我們熱炕的事。
回家的急切心情攪得我一夜沒有睡好覺,一大早就打開了房門。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白世界,一股刺臉的寒風迎面撲來。一夜的大雪覆蓋了這個荒蕪和寂靜的山窩,給它穿上了寬大無比的潔白的冬裝。只有未落上雪的澇壩邊沿、田埂、芨芨草墩、樹叢和莊子在與潔白大雪的對比中,才清楚地勾勒出了這里筒約、質樸的輪廓。
那天是二月十八日,正月初一。遙遠的山鄉(xiāng)沒有山外城鎮(zhèn)那樣濃郁的過年氣氛。趁著人們還倦伏在炕頭那熱烘烘被窩里的時候,我們四人悄悄地挎著提包,提心吊膽地來到百米之外的山口子附近,等待昌馬水庫工地上司機大崔的到來。兩天前,我們聽到大崔的車要到蘭州,便特意到水庫找到他,幾經請求,他答應捎帶我們回蘭州,并且約定了時間和地點。
回家過春節(jié),這種十幾億中國人都有的集體意識同樣煎熬著我們躍躍欲試地加入到回家的人流中。不知是上面有精神,讓知青們堅持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還是隊長思維的怪異,我們的要求被無情的打了折扣,隊長只準了志明和海鮮的假,卻沒有準我和曹霞的假。當時正值冰雪覆蓋的農閑時節(jié),隊上的勞力都沒有活干,大過年的卻讓我們兩人呆在冰鍋冷灶的山里,我們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大家腦門一熱,決定不再同他們白費口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回家過年再說。
好在山口子離我們的莊子只有百十米,處在全隊的邊緣,是進出昌馬的“咽喉”,很少有人在這大雪天跑到這里來。可這里也真不是等車的地方,風正好從十幾公里的開闊地帶收攏起來,就集匯到這里,形成了大風口。勁風刮起的殘雪呼嘯著撲打著我們,只一陣功夫,就凍得我們一個個瑟瑟發(fā)抖。公路附近找不到一處能避風的地方,我們只好挺立在那里,期盼著汽車的盡快到來。慢慢地,我們就被風給吹透了,四肢冰涼,耳朵發(fā)疼,立刻覺得從上到下沒有了熱度。我們不斷地來回跺腳,哈著熱氣,搓著雙手。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不見一點動靜,真是急煞人呵。我們緊張地了望,擔心被人發(fā)現。墮指裂膚的寒風已使我們實在有點堅持不住了,凍得淚花滾在眼眶?!按蟠奘遣皇峭??”“會不會有什么變化?”“是不是我們來遲了,他已經走了?”“要是再不來,讓隊里發(fā)現,可怎么辦?”我們相互猜測著多種可能。一旦聽到一點聲響,大家都屏住呼吸。幾次我們竟天真地跪趴在雪地上,把耳朵貼近冰雪路面,試圖以此判斷有無汽車行走傳來的震動,結果都失望了。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正在大家極度失望的節(jié)骨眼上,忽然間,遠處傳來幾聲喇叭聲。“來了!來了!這是大崔在叫我們!”喇叭聲就像一劑強心針,使我們激動和興奮地跳了起來,相互告慰著。接著一輛大卡車真真切切地停在了我們面前,在大崔師傅的催促下,我們三下五除二,動作利索地把行李和提包往上一扔,就爬上了汽車,駛向車路溝大阪。
真是年輕沒有什么不可以。雪花時大時小,寒風時緊時松。我們在沒有篷布的車頂上,迎著戈壁寒風,任憑雪花和冰屑無情地打在我們臉上,絲毫沒有撼動我們歸心似箭之情。卻相反,有機會第一次飽覽了河西走廊那雪峰覆蓋下嚴冬的冷寂、空曠和蒼涼,飽嘗到了生存的艱辛和困苦。一千多公里顛簸不平的路程,走走停停,竟用了六天時間,當到達蘭州時,已經是大年初六了。
這里的一切都比較原始與簡陋,莊子全是土夯的院墻,土坯的房墻和芨芨草上糊上一層泥皮的房頂。老實說,山里人的活和山外比較,要粗糙一些。土墻總是有一定的傾斜度,門框四周總有幾寸寬的縫子,也不知道把它裝修嚴實一點,不少炕洞不知為什么非要開在屋里,土爐子上方的屋頂總要開上一個小臉盆大小的天窗等等。
頭頂的天窗,你可不要想象成有邊框、裝有玻璃的窗戶。它是房子蓋好后,直接對著天空在上面挖出來的窟窿,四周還翹著芨芨草棍。這么大的窟窿,刮風下雨怎么辦?這些都不需要擔心。其實人在那種環(huán)境中就會自然地入鄉(xiāng)隨俗,很快會適應的。正如和四周的土爐子、土炕、土墻等相輔相成一樣,這里即使刮進多少土,也不會產生什么特別的反常,反而覺得很正常。假如這里窗明幾凈,反而覺得不正常了。這種天窗,外面刮大風時,屋里就是小旋風;外面下多大的雨,天窗下面土爐子周圍照樣下多大的雨。它最大的好處是能順暢地排出煤氣和炕煙。起初我們并沒有感到什么特別和可怕。后來逐漸聽到這里死人亡靈作怪的事越來越多,而且說得有名有姓有地點,弄得大家都疑神疑鬼。一到晚上散會,在漆黑的路上,一個比一個走得快。恰巧那段時間知青出事的也多,有的被煤煙打死,有的在架設電線時不幸被電擊身亡。還有人說在另外一個公社里,荒野的一只狼竄到了一個知青住的房頂上,從天窗上向房里面窺探,并用爪子刨著房頂,一不留神,竟然掉進房中,在與狼的周旋和搏斗中,這個知青勢單力薄,竟被饑餓的狼給活活地吃掉。
那一陣我們心里都很恐慌。因為我們住在村子的最邊緣,院落沒有圍墻,房子完全敞向外界,院內沒有鄰居。只距昌馬山口子百十米遠,那里是一片荒野和墳塋。雖然說沒有見到過狼,但不等于這里就沒有狼出沒。所以每天晚上總感到不踏實,都要特別地往房頂上瞅上幾眼。有時,緊張的神情加上幻覺的作用,只覺得那烏黑的圓窟窿里好像有一張人臉在向里面張望,又覺得像什么動物在房屋頂上走動。每次進屋后,總要不踏實地看上幾眼。自曹霞走后,就剩下海鮮一個姑娘,她本來膽子就小,聽到鬼怪的故事和狼的傳言,就更加緊張了。楊媽媽和楊珍秀只得常常陪上一陣子。她每天晚上緊鎖房門后,還要再死死地頂上一根木棍。后來,我和志明想了個辦法,通過房墻上的間隙,穿了一根繩子,一頭放在海鮮處,另一頭就栓在我的枕頭上,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她就可以拉動叫醒我們。自從有了這種最原始的辦法后,她心理上的恐懼就減輕了許多。(未完,待續(xù))
別看這小盆地高寒,但水源充足,疏勒河和好幾條泉水滾滾穿過,養(yǎng)育了這一小片綠洲。幾萬畝高低不平的臺地,呈現出它特有的原始之態(tài)、生命之態(tài)和自然之態(tài)。由于無霜期短,種不了什么菜,自然也就沒有了種菜的要求和吃菜的習慣。
初春時光,積雪剛剛消融,地氣就漸漸上升。溝邊上,地埂上慢慢地泛出了輕易覺察不到的微綠。當你明顯地感到春意來臨時,芨芨草、灰條、苦苦菜和苜蓿已經紛紛地露出了頭。其中那苜蓿,不僅給了我們綠色的希望,也還調劑了我們的飲食。這幾天,只要一下工,我們就得有一個人端上碗,到門前各處的坡埂上去摘苜蓿芽。野生的苜蓿長得零星散落的,能吃的部分只有小指尖那么大的小芽,我們跪在地埂上尋找小苗,一個尖一個尖地摘,花上一半個小時總可以摘上半碗:當我們把這些苜蓿芽炒出來時,滿屋子立即充滿一股特有的香味。雖然只有一碗底的菜,一人只能嘗上幾口,但放入面條中,立刻就會覺得吃飯有了滋味。當成片的苜蓿長大后,更點綴了這里的風光。我忘不了那大田里開著雪青色小花,隨風飄蕩的一簇簇苜蓿,它不僅給人色彩的美感,更是沁人肺俯。
野生的沙蔥是戈壁荒漠奉獻給當地人們的另一道好菜。每當雨后,細細的沙蔥就會一根根地從戈壁沙地上冒出來。這時候,老鄉(xiāng)們就會去摘沙蔥。他們把細細的沙蔥一根根地摘回來,用鹽一腌,就可以吃了。沙蔥特別提味,有點韭菜味。盡管說吃多了對眼睛不好,但誰也顧不了那么多。在那次二道川水利工程約兩個月的日子里,山上沒有一點綠菜。海鮮很費勁地托人給我?guī)先チ艘恍由呈[。在鹽水的浸泡中,那根根沙蔥都泛著嫩綠色,使人眼前一亮。有了沙蔥,我們面條就醋吃的飲食格局就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它是那樣地及時,那樣地有滋有味,伴隨著我度過了那一段艱難的日子。
從西湖流下來的一大股泉水,長年漫無邊際地緩緩地流經我們水峽大隊,其中有一小股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我們的莊子門前嘩嘩流過,最后并入了昌馬河。劉隊長說,他從小就聽老人們講,我們莊子前的那道水溝歷史很久了。據說自昌馬有了人,它就自然形成了,以后誰也就沒有改動過它,于是就保留到了今天。一到春夏,這里水流潺潺,野花遍地,很多不知名的小花草竟相綻放,在草叢中顯示著它的堅毅與不屈。一天,就在離我們的莊子不遠的一條水溝里,我們不經意間發(fā)現竟有那么多的小魚,足有三四寸長,其中有一種長著胡須的,可能就是泥鰍。我們下到那些小河溝里,魚多得在我們的腿間碰來撞去。這若是在大一點的河岔里,魚肯定要大得多。更使我們驚訝的是好像從來就沒有人理睬過這些魚的存在。他們和城里人不一樣,或許是淳樸的自然觀使他們更多地看到了這些生命的存在,沒有聯想到它們的經濟價值。顯然這是一群沒有遭受過人的侵犯和傷害的、從來沒有警戒之心的魚群。我們用手去抓,滑得根本抓不住,累了半天,抓不了幾條。后來就想了個辦法,拿來了一塊窗戶上的舊尼龍紗布,兩人站在水里,用尼龍布攔著走了一兩步,就撈上了好多條魚,只幾下,就撈了半臉盆。我們高興極了,在神奇的大自然里,我們享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散漫、悠閑、自由自在。在這荒野里,能親手撈到那么多活奔亂跳的魚,畢竟是第一次。當我們烹調出香噴噴的紅燒魚時,香味飄滿了院落,招惹來了鄰居。當他們嘗鮮后,表示出了極度的驚異和不解,竟然說:“我們昨就不知道它這么香呢?哎!還是城里的娃們聰明!”
還有一兩次捕捉野鴿子的經歷至今難忘。這里的野鴿子格外地多。特別是秋天的麥場上,一群一群的,只要一吆喝,就能飛起黑壓壓的一大片。它們都安身在我們莊子后面山崖的巖洞里,也有一些膽大的,它們知道當地農民不會傷害它們,干脆就把窩安在老鄉(xiāng)院落里。一次,當我們到老鄉(xiāng)家里時發(fā)現,野鴿子就在房門頭頂一米高的洞里,咕咕咕地叫著,信手就可以掂來。在那個絲毫沒有生態(tài)觀念的物質匱乏年代里,就自然地聯想到了噴香的鴿子肉。于是,我們展示出了一點點聰明和智慧,隨手掂來一根木棍,在上面綁上一根用鐵絲彎成的圓圈,然后在圓環(huán)上綁上舊尼龍網兜,一個網鴿子的工具就成功了。我們來到老鄉(xiāng)的莊子里,只把圓圈往鴿子窩口上輕輕一放,受到驚嚇的鴿子自然地往外飛出,就穩(wěn)穩(wěn)當當地掉進網子里。事過境遷,回想起那個年代,實感幼稚和無知。不知道是我們那次偶然過錯的示范,還是整個人類貪欲的惡性發(fā)作,這里的野鴿子已經很少了。后來,當我關心地問起楊隊長時,他抱怨說:“不知道現在的人咋了?啥都想吃。現在這里的鴿子已經讓單位上、學校里的人打掉了不少,還有那農藥也弄死了不少鴿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