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林非
最初,是樂僔的目光,在如血的三危佛光中看見了敦煌。公元三六六年,他的內(nèi)心與神靈相遇的瞬間,決定開鑿莫高窟第一個洞窟。這是一個偉大的舉動,從那一刻,莫高窟在叮叮當當?shù)拈_鑿聲中綿延開一個響徹地球的夢,這是一千多年十幾個朝代人類共有的夢,東方和西方由此在絲綢之路黃金段的敦煌相逢。仿佛花朵面向了春天,那也是人類激情朝拜的春天,敦煌在漫漫絲路駝鈴聲中智慧蘇醒,在無數(shù)工匠畫者的手筆中漸漸綻放。美麗又神圣的時光之海,中國性格融匯了世界的彩虹,佛的臉龐和樂僔們面對面訴說,人類的遼闊深厚與清澈純真,在古老的墻壁上血脈生動。
在輝煌大夢漸行漸遠的時光荒原上,幾個小丑的出現(xiàn)成為敦煌的疼痛與恥辱,夢里花落知多少,那個短暫的噩夢使神圣的敦煌更加神秘,猶如東方的金字塔和羅馬,在文化的遠方矗立高聳。
后來,是常書鴻、段文杰、樊錦詩他們的敦煌夢與樂僔是同一個夢,他們注定要在敦煌過一生,從繁華的大都市投身茫茫戈壁沙漠,他們跪拜在了敦煌。對于有的人來說,敦煌只是一個地名,但對有的人來說則是一生。
也許藝術家都是堅定的追夢人,張大千、季羨林、井上靖、平山郁夫,說不盡有多少朝拜者,沿著絲綢之路,奔向敦煌。畫不盡的敦煌,寫不盡的敦煌。他們最初的腳步也許只是燃燒的激情,可當實實在在踏上敦煌,又有些暈眩,五彩繽紛,天上人間,遙遠又輝煌,這個沸騰的夢徹底把藝術的心復活了,他們曾迷茫,找不到靈魂的居所。在這里,卻離自我更近了。人類美好的情感都在敦煌,在戈壁沙漠的深處,珍藏著靈魂中真正無價的瑰寶。在今天,更多的旅游者也是做著爛漫的敦煌夢,投向故鄉(xiāng)般神秘的懷抱,沙漠上腳步蜂擁。
每一個做夢的人,都成了敦煌的孩子,這本書中夢回敦煌的每一位作家,用自己親歷敦煌的感觸,記住并定格了自己的敦煌夢。馮驥才、高爾泰、余秋雨、賈平凹、周國平、郭敬明……更多的人,擷取了敦煌的一個個閃光瞬間。是的,來一次敦煌是夢想,來一次是不夠的,留下了更多的夢想。
“莫高窟的頂上是一片平整的戈壁灘,西面連著鳴沙山,好一處寂靜的凈土,我到莫高窟工作的第一天中午就登上窟頂,真像到達佛的世界。有一種涅槃之美?!碑嫾腋呱皆凇肚吧鷣硎涝诙鼗汀芬晃闹忻枥L了他夢境和現(xiàn)實中的敦煌,內(nèi)中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大氣與鎮(zhèn)定。“離開敦煌已久,而那里的山山水水依舊入夢,這座亦真亦幻的小城似乎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血脈。敦煌于我,直指內(nèi)心,超越現(xiàn)實與哀傷,如此一往情深。從另一個層面而言,它是我一個人的敦煌?!鄙诤贾莸拿琅骷伊鵂I則記述了她早早植于內(nèi)心的夢,她離開敦煌時,她其實并未離開,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個敦煌?!岸鼗瓦@地方是有些神奇之處的,她使人似乎置于一種飄渺而又確乎其在的夢境或者仙境,讓我覺得了一種被擁裹和圍繞的輕盈感,還有一種被托舉的澄明感與被接受的寬容感?!睏瞰I平可以說把在敦煌做夢的感受表達得淋漓盡致,一個人可以由夢出發(fā),穿行在沙漠和古今,不失為寫敦煌夢的高手?!霸谖襾矶鼗椭?,莫高窟與月牙泉磁力般地吸引我的腳步不能停止;在我去過敦煌以后,無論我在與不在,我的心從此永駐。”陳智慧在《敦煌斷想》中寫出對敦煌道不盡的依戀與鄉(xiāng)愁,這是超越了肉體靈魂達到永恒的皈依?!澳切╋w天,那些神色肅穆的佛像,在過去的那么多年里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里,而當我真實地站在它們的面前,當我仰頭看著幾千年前的色彩像是觀望著天空的五彩祥云,我就覺得陌生了?!惫疵魇切鲁钡?,他的感觸也與眾不同,在邊走邊唱的《撫沙》中,他出入于夢境與現(xiàn)實,腳步是如此神奇?!氨荒前邤倘f翠的洪流帶著,在千壁畫林中徘徊又徘徊,我有一種夢幻之感。想到歷史的無序,多種機緣的偶然遇合,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為創(chuàng)造這些作品提供保證多么難得?!备郀柼┦墙?jīng)歷過血與火的煉獄人,帶著歷史與個人的滄桑,夢幻是自然的,為藝術而詠嘆是難得的?!岸鼗褪侵袊畲蟮淖罡击攘Φ奈幕艌?,也是人類文化的偉大磁場。記得在日本繪畫大師平山郁夫?qū)ξ艺f:在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我隨時都想去,就是敦煌?!瘪T驥才的《敦煌的魅力》道出了千萬人夢敦煌的真正原因,這是深厚的遙不可及的又近在眼前的夢,它原來是一個在文化厚壤深處長了根的夢,一個磁場般吸引人類的夢。由此可見,敦煌的夢是神奇繽紛,窮極包容一切,把生命和精神都活生生放逐在藍天下的大漠高原,沒有喧囂,沒有襲擾,只是一塊靈魂的凈地,讓失魂落魄的城市人為之向往和傾倒。孫江、胡楊、習習、史德翔、牛慶國、關瑞、阿貝爾、杜衛(wèi)東、馬步升、方健榮、劉學智……更多的逐夢者,是懷著虔敬,內(nèi)心隱隱的疼與思念,猶如沙漠上細細風吹過的皺紋,一個短暫的朝拜或淺睡般的夢想,把敦煌貼切地擎在青春蕩漾的生命高地。燦爛迷離一夢,多情纏綿敦煌。
那年那月,從敦煌走過,我也是背囊里裝著夢的人,已經(jīng)很久,想起敦煌的沙漠長路,恍若夢里,而今,兩鬢霜白,何時再回敦煌,那是靈魂的家園,游子抱著夢。
敦煌的偉大與魅力由此可見,它不僅是沙漠中輝煌的美術館,是畫家的搖籃與天堂。它更是文學的永恒夢鄉(xiāng),每一個作家從敦煌走過,都會寫下一個動人的夢。
二0一0年十月青年作家方健榮來北京,在豐澤園第一次相見,一個樸實真誠的敦煌人,也是一個堅定的敦煌追夢人。二00九年到二0一0年,他曾選編了《敦煌印象》、《大美敦煌》,出版后散文界評價極高,《敦煌花雨》是前兩書的延伸,同樣的審美基調(diào),繼續(xù)同一個夢,三本書組成一部厚重的敦煌美文,也是夢系列。
敦煌的夢,也是中國和人類集體的夢。所有朝拜敦煌的人,都將燃燒內(nèi)心和身體的全部情感。打開這本書,你將成為又一個敦煌追夢人。
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不僅可以走到世界盡頭,還可以橫穿整個人類色彩斑斕的生存姿態(tài)和文明史,甚至可以觸摸到全世界人類的生活狀貌及其良心。這句話絕不是危言聳聽或者極盡蠱惑之能事的廣告詞,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切實的頓悟和發(fā)現(xiàn)。公元前一三八年,在長安的帝國使者張騫就是如此,手持節(jié)杖,翻越秦嶺,渡大河,穿越猶如刀鋒一般窄長的河西走廊,再荒蕪“鹽澤”,橫渡西域“城廓諸國”,過蔥嶺,入中亞,第一次張開了東方帝國的遠眺之眼,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遼闊性和蒼茫大地的內(nèi)在潛力。
這條道路,就是名動千古的絲綢之路。它既是馬蹄嘚嘚、戰(zhàn)旗漫卷、馬革裹尸的征伐和英雄征途,也是駝鈴叮當、商旅綿延的商貿(mào)通道,更是中西文化引進、輸出乃至碰撞演變的紛繁孔徑。在它悠長、蒼茫、燦爛的身體上,除了撒馬爾罕、亞歷山大城、條枝、身毒和郅支城之外,還有敦煌、安西、酒泉、張掖、武威、金城、長安等燦若星辰的軍事重鎮(zhèn)和商貿(mào)集散地。其中,孤身于河西走廊西端沙漠邊緣的敦煌,其地處的偏遠甚至孤陋與氣度上的博大雍容,其風吹流沙的單調(diào)與文化和藝術上的豐沛與駁雜,都是其他城市不具備甚至在歷盡滄桑之后蕩然無存的。
即使在現(xiàn)在的敦煌,每一個人感受到的,還是那種多種文化混合的迷離味道,還有那種文明容納、滲透和流變的雍容與自由氣息。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恐怕都難以讓人在拜謁、瞻仰中,身不由己地發(fā)出牽動骨頭和靈魂的喟嘆和贊美之聲,并且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彎下腰身,滿心虔誠,靈魂干凈,向著寂寞而又神采靈動,灰暗而又光彩奪目的文明和藝術頂禮膜拜。
楊獻平在其散文《莫高窟:從神靈到眾生》中說,敦煌是古代平民藝術在今天的空前勝利(大意)。當然,是文明在流變時的那種婉轉(zhuǎn)與優(yōu)雅,痛苦與安詳。是隱身于荒野的曠世之美、黃鐘大呂和天籟之音。那線條如云的飛天女,反彈琵琶(箜篌)的伎樂天,慈眉善目抑或怒目金剛的佛陀,各異的面目和姿勢,神色和心事,塵世的每一個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前生今世,也能夠從那些簡單筆調(diào)中,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乃至靈魂的某些軌跡。
這就是闊大、豐腴的敦煌,一個盛滿塵世宿愿、現(xiàn)實夢想、蒼天諸神、蕓蕓眾生的微縮的人間和上天的混合體,一座藝術的都城,一闕內(nèi)心的宮殿。從誕生的那一天起,敦煌及其藝術、文化和文明的包容與創(chuàng)造姿態(tài),就具備了戰(zhàn)勝強悍王朝與強大時間的資質(zhì)。當眾生灰飛煙滅,眾物風流云散,敦煌還在流傳,在屹立,在發(fā)散,在飛翔。每個去到和永在者的視覺和內(nèi)心,都會被敦煌無所不在的神靈們,用簡單的黃土礫石、葦桿草芥,在骨頭、血液和最本真的人性上,塑造和雕刻出不滅的墨痕和釉彩。
它們是無法消除的,不論是半途相遇還是乍然邂逅,且效力都像是與生俱來,如同不可拆分的生命基因,不能剜割的尖銳烙印,深嵌而深邃,大美而絕美。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這本書,即是敦煌非凡魅力的文學見證,更是敦煌及其風韻、品質(zhì)在眾多人心中的隆重痕跡與華彩樂章。季羨林、常書鴻、高爾泰、段文杰、樊錦詩、潘絜茲、史葦湘、歐陽琳、施萍婷等人都與敦煌有著類似血肉和骨頭的聯(lián)系?,F(xiàn)在,他們當中有些人業(yè)已駕鶴西去,但他們對敦煌藝術、文化的弘揚與保護,研究和闡發(fā),以及對敦煌那種舍卻一生的熱愛和獻身,已然成為敦煌及敦煌研究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
尤其是常書鴻和高爾泰二位先生寫敦煌親歷的文章,樸素真切,有一種閱盡人間的淡定與從容,也有著臻入化境的透徹和高邁。北島、賈平凹、劉白羽、馮驥才、馮其庸、林斤瀾、張抗抗、周濤、余秋雨、林染、林非、高平等人,以其對藝術和生命的高度領悟和文采,將自己與敦煌在不同時間和境遇中的神會、識見、觀察、領悟和思想梳攏筆端,字字珠璣,響遏行云,獨辟蹊徑又氣象萬千,滿懷虔誠且出神入化。在這里,特別要提及的是,本書中《莫高窟》一文是秋雨先生最新修改之作,較《文化苦旅》中的原文更為寬泛博大,發(fā)現(xiàn)和感悟更為悠遠暢達,也更深刻通徹。
這些散發(fā)在媒體上的文字,與其說敦煌對他們的賦予和啟發(fā),不如說大美敦煌與才人名士相得益彰,也是每個人建立在自己心中的關于“圣域”敦煌的心靈之簽。當然,本書當中,還有一些與敦煌有著這樣那樣淵源的學者、外籍作家的上乘佳作,如井上靖、平山郁夫,以及曾經(jīng)帶走一些敦煌文物的橘瑞超等。不管他們對敦煌做過什么,使我們蒙受了怎樣的損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他們的內(nèi)心,總有一絲對敦煌乃至河西大地、整個中華文化乃至人類文明的景仰和熱愛之情。
敦煌的魅力顯然超出了它在中國的范圍,也超出了親歷與向往者的到此一游,乃至朝覲、拜謁和想象。敦煌從來都是屹立著的,也是多維的,它自身散發(fā)的光亮來自于四方,也一如既往地燭照著四方。從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到現(xiàn)在,落寞于西北一隅的敦煌儼然是一個藝術“圣地”和精神、靈魂上的“香格里拉”。在當代,無論怎樣的藝術,都可以從中找到原點,也都可以從中得到天啟般的輝映和箴言。這絕對不是標榜和夸張,我甚至覺得:任何一個藝術的人,如果不來一次敦煌,那么就無法提升自己的胸襟和視野,也無法破解藝術之所以永恒的密碼。
馬克斯·拉斐爾在其《理解藝術的掙扎》一書當中說:“藝術作品始終是自然(或歷史)和心靈的綜合。因此,它獲得某種這個因素所不具有的自主,這個獨立性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因此它有著心靈的真實?!逼鋵崳鼗捅旧砭褪且粋€奇跡,一個傳說,一個建立在塵世上的樸素宮殿和心靈幻影,它在流變中固定自我,在傳播中兼容并蓄。敦煌大有大無,大偏僻又大自在,大沉默而大喧嘩,大簡單又大莊重。是宗教,是信仰,是神靈,又是眾生。面對敦煌,不論是怎樣形容和贊美,她都可以容納。如這本《敦煌印象》,它是豐富的,由此及彼的,也是銜接緊密、始終外溢的。從中,不僅可以窺見敦煌及其蘊藏的多個層面,還可以領略到整個河西走廊斑駁、混血的深厚歷史文化底蘊和拙樸自顧的現(xiàn)實境況。
應當說,這是一本碩儒名士際會、前輩后生同臺,有著典藏價值的美文匯編,她展開的是百結(jié)柔腸、云煙蒼茫的敦煌之夢,也是思接千載、內(nèi)省自察的高拔之境。也還可以說:這本書是已然鋪開的又一座“人類的敦煌”(馮驥才語)、“天邊的敦煌”(林染語)、“內(nèi)心的敦煌”(楊獻平語)。但這似乎還是一個開始,因為,真正龐大、無盡的敦煌,總是會向著更多的人群,更多的時間展開。我相信,還會有更多的人,從過往到未來,在黃土大道、風塵礫石上,會像來到、又來到、再來到、還會來到的人們一樣,腳步沉實,神色虔誠,亦步亦趨奔赴,絡繹不絕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