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間半

楊守松

就在這時尚與現(xiàn)代的城市化中心地帶，一垛青磚圍墻圈出了“九十九間半”!

民間傳說：中國最大的帝王宮殿是北京的紫禁城，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最大的官僚府第是曲阜的孔府，九百九十九間半；最大的平民住宅是南京的甘熙故居，九十九間半。

甘熙故居始建于嘉慶年間，為甘熙父親甘福所造，舊名“友恭堂”。因?yàn)槊耖g建筑是不能過百的，所以實(shí)際上逾300間的大院只說是九十九間半。

九十九間半，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故事。

故事中的故事是昆曲。

甘熙（甘貢三）不僅善詩詞，工書畫，且精通音律，酷愛昆曲，有“江南笛王”之稱。

1935年夏，甘家花廳絲竹聲聲，一個名叫“新生社”的昆曲曲社宣告成立，甘熙之子甘南軒任社長。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上流名士，才子佳人，往往魚貫進(jìn)出。藝名為紅豆館主的愛新覺羅· 溥侗（溥儀的堂兄）、梅蘭芳、奚嘯伯、童芷苓、言慧珠等，都是曲社的?？汀Ｅ南妊彭?，繞梁不去。

1936 年一天晚上，甘家大院悄然走來一位中年人，身著西服，器宇軒昂。也不張揚(yáng)，也不問詢，徑自循聲去了花廳曲社，進(jìn)門后獨(dú)自端坐一旁。

曲友們知是不俗之輩，卻也無暇顧及，只管唱曲。不知是誰，唱了《浣紗記》的一折，“清秋路黃葉飛”，伍子胥功勛卓著，盡忠報國，卻是慘遭陷害，英雄末路!

來人表情凝重，黯然神傷……

有耐不住的，問：先生大名?

先生謙恭有禮：我是張學(xué)良。

原來，西安事變后，張學(xué)良被軟禁在南京時，蔣介石只許他去兩處，一處是夫子廟，另一處就是京昆票社。

見此情景，曲家曲友，無不震驚：一個被陷害，一個被幽囚，難怪，2500年的故事，穿越了時空!

美麗的昆曲之花，很快就被丑陋的戰(zhàn)爭摧殘。日本鬼子的鐵蹄血濺石頭城，甘家大院人去樓空，絲竹弦斷。

抗戰(zhàn)勝利，雅韻回歸，薪火相傳。南捕廳每月都有票友會，全國各地戲曲愛好者、昆曲戲迷，以至知名人士，紛至沓來?！案始掖笤骸背蔀閼蚯缫蛔俺ァ钡牡钐?。

1948年，為慶賀甘貢三六十大壽，在大院舉行堂會。先生親自粉墨登場，和子、女、孫、媳、婿等合演昆曲《天官賜?！?，一時傳為佳話，至今無人可及。

1951 年，嚴(yán)鳳英在南京時，到大院“友藝集”清唱京劇，和先生的兒子甘律之相識。兩人興趣相投，絲竹為媒，成為連理。他們結(jié)婚和生活過的房間至今仍保存在大院內(nèi)……

九十九間半，至今已走過了二百多個春秋，時空滄桑，千變?nèi)f化，高樓大廈慢慢將她掩埋，將她遺忘，直到1982 年，全國文物普查時才被“發(fā)現(xiàn)”，原來在車水馬龍的城市中心，還藏有這么一片雖然被肢解成民居和雜貨店卻依然隱現(xiàn)出當(dāng)年恢弘氣勢的巨型院落！

2009年2月23日下午，乍暖還寒的天氣，綿綿細(xì)雨無聲地灑落，我站在甘家大院門口，望著馬路對面的金融票據(jù)中心、工商銀行大樓、現(xiàn)代大廈、還有迪斯科KTV——

就在這時尚與現(xiàn)代的城市化中心地帶，一垛青磚圍墻圈出了“九十九間半”!

近年恢復(fù)建筑的“甘家大院”面積為9600平方米。現(xiàn)為南京民俗博物館。這是一組具有典型明清建筑風(fēng)格的古建筑群，從北門的“南捕廳15 號”進(jìn)去，就走進(jìn)了一段“城南舊事”濃濃的氛圍之中。

3月5日，我從北京到南京，再次來到甘家大院，見到了甘貢三的外孫汪小丹女士。就如昆曲一樣，身為南京曲社社長的她，雅致而清秀，一副大家閨秀的文化情懷，她說她外公甘貢三就像武訓(xùn)勸學(xué)，逢人便說昆曲怎么怎么好，對她說，小孩子少玩點(diǎn)，多學(xué)點(diǎn)昆曲。還說，趁我還在，多學(xué)幾首啊，我走了，你們就沒地方學(xué)了!

汪小丹7歲就跟外公學(xué)昆曲，第一次學(xué)的是“春香鬧學(xué)”，9歲就上電視臺錄音，“外公吹笛子，我唱?！?/p>

汪小丹說，現(xiàn)在每每走進(jìn)甘家大院，就覺得前輩老人在天上注視著我，審視著我，聽我唱，看我演……

就為這，汪小丹總是忙忙碌碌，為曲社盡心服務(wù)，每周三下午，還要去大院邊上的府西街小學(xué)輔導(dǎo)昆曲，難得給自己放假去深圳看望女兒，不知怎么被那里的曲友知道，就要和她見面，向她求教……

耐人尋味的是，同是九十九間半：1982年是南京市文物保護(hù)單位，1995 年是省文物保護(hù)單位，2006 年是“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

文化符號從南京走向了全國，文化自覺從民間走進(jìn)了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