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船,早沒有了。也許早變成了炊煙,或者成了天上的一朵云彩。想船的人多,當年從渡口走過的人都有回頭的習慣,但船已是過去的一縷時光,找船,難了。
很多人過來找過船,看到那座快老了的橋,知道有了橋就沒那只船了。
王濛也過來找船,王濛來找船的那天是個小雨天。王濛撥著河灘里的草,螞蚱在草間蹦。王濛說,河草呢?河草呢?黏糊糊的河草呢?能把魚喂肥、也能把豬喂肥的河草呢?怎么只有咯哇咯哇的蛙鳴呢?他想起他坐在河岸,聽滿河的蛙鳴,知了也扯著嗓子起勁地合奏;想起夜里坐在房頂上,咯哇咯哇的蛙鳴在一片青葉下,在墻下的一個水道眼里。王濛就在這樣一個雨天迷茫著。他順著小河往下游走。走到兩座橋的中間,更加迷茫起來:船呢?怎么沒有船呢?他就迷茫地在河邊站著,船呢?船呢?
他坐在河洼旁,倚著一棵柳樹,絞盡腦汁地想:船呢?船呢?船……想著想著,小船來了,漂在河床,連接兩岸的是一道船繩。好像也是一個雨天,船上是一個女孩。他從城里上學回來,天色將晚。她隨手抓起的是一張荷葉,蓋在他的頭上。他的手也跟著她拽著纜繩……他后來老坐這小船,老那樣拽著纜繩。沒有歌,這兒不是水鄉(xiāng)。有河,船是為了方便。他以后又坐過無數次的船。有時不是女孩在船上,他就無言地望著河面,河水一波一波蕩開,小船在漣漪間靠岸。再后來,他離開了河。幾年后有了橋,小河上沒有了船,沒有了纜繩,沒有了搖船的女孩。
王濛在瓦塘南街住了很長時間,他每天都癡呆地來小河上找船,每天都坐在兩座橋的中間,迷茫地望著小河,癡癡地說,船呢?船呢?沒有船怎么過河???我怎么到河對岸、怎么上學?。坑袝r候他會碰到同樣來找船的人,他們同樣地坐在河灘,一起在兩座橋的中間,喃喃地問,船呢?船呢?
有一天他碰見了一個女人,他又喃喃地說,船呢?船呢?她說,船早沒了,船早被一個叫王二的弄走了。橋沒建好船就被王二拖到村里,不知拖到哪兒了。
王二?王二在哪兒啊?
船屬于哪兒,王二就在哪兒呀!
雨又下來了,滴滴答答地落在河里。女人從河對岸跑過來,遞給他的是一片桐葉——蓮葉在河邊找不到了,就像那條找不到的小船!
王濛有一天見到了王二,王二坐在牛塘的一棵樹下,王二比王濛看上去還老。王二沒等王濛說話就先說了,你就是那個患了癡呆癥瓦塘南街的王濛啊,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兒?念叨你的那個女人都老了,都做了姥姥做了奶奶。你躲在城里還知道回來,你不在城里你回來干啥?
王濛聽不懂他的話,撿起地上的一片桐葉,往頭上蒙,又拾起一片桐葉遞給王二,說,船呢?船呢?
王二說,船?船早變炊煙了,船的魂兒都不知道跑哪兒了。王濛不知道王二他爹是王老二,王老二是當年牛塘的村主任,橋是王老二時代建的,船上的女孩是王老二派的,王老二發(fā)現女孩有了心事就在橋建好前把船拖回來了,把船砍了,把砍了的船交給王二,王二當年就把它變成了炊煙。
王濛還在說,船呢?船呢?
王二說,別在這兒啰唆了,快回你的城里去吧。
又是一個雨天,一個女人找到城里的一家醫(yī)院。女人見到王濛的兒子王小蒙,遞過去一個籃子,籃子是用新柳條編的,散發(fā)著清香,籃蓋下是一些小雜糧。女人說,船呢,船有了,還在那個小河上,你爹再回去就能見著了。王小蒙聽不懂,王小蒙知道老家有橋。他上過橋,看過橋下的河水。有了橋怎么還會有船?
女人沒進房間!
王小蒙回了一趟瓦塘南街,他在一個小雨天蹚著河灘走到了兩座橋的中間,看到了一條船。船正行著,船上坐著個女孩,岸邊站著等船的人。王小蒙努力地睜大眼,他看見河對岸的樹下坐著一個女人。王小蒙有些蒙。他看著兩岸,分別站著的是幾個找船的人。
可惜,爹來不了!
王小蒙說:我要替爹上一上船。
他這樣想著,船已經過來了。
選自《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