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景慧寺的了然大師一覺睡了五十年。
了然大師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剛出生時就嗜睡,眼睛從沒睜開過。
缽池山人家有給嬰兒過“百日”的習俗,父親的一班同僚趕來恭賀,都希望能第一個把自己的身影留在了然的眼睛里。
可是了然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這個孩子,莫不是有眼疾?
雖然大家仍舊樂呵呵地說著恭維話,可了然大師的父親還是能感知到大家的心里有這樣的疑惑──好歹,他也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別人的心思,總是能揣摩到一點的。
請了附近的一個醫(yī)生,翻翻眼皮,瞳孔黑亮如漆,好像并沒有什么毛病。
醫(yī)生叫孫竹山,專擅兒科,當下取出銀針,刺了了然大師腳心的一個穴位。
了然大師的意識果然被喚醒了,他睜開了眼睛。
瞳孔依然黑亮如漆,可是眼仁里竟什么也沒有。
正好景慧寺的一個和尚來此化緣,當下抱過了然,把他寄養(yǎng)在寺廟。
由一個嬰兒,睡到了少年、青年、中年。
接他進寺廟的和尚也叫了然,這是一個奇僧,能看到過去和將來。
他認定這個了然就是將來的自己:“他不愿睜開眼,是因為出生在了錯誤的時代和地點?!?/p>
了然對別的人說。
了然和尚把了然大師安置在自己的禪床上,每次回來,必捧茶端食,料理了然大師的便溺,然后把他抱入樟木桶中淋浴。
做完這一切,了然大師仍然是在深睡眠的狀態(tài)之中。
安置好了了然大師,了然和尚在地上鋪上被子,側(cè)臥。
為了照顧了然大師,了然和尚多少年都沒出過寺門。
了然和尚老了。
了然和尚做了景慧寺的住持。
也有人開始喊了然和尚為大師,了然和尚就有些羞赧,指指內(nèi)室:“真正的大師,是他呀?!?/p>
說話的人伸頭望望:“里邊的,也是您呀。”
“只是另一個你,您說過的?!?/p>
“你說得不錯,但那是理想狀態(tài)下的我?!?/p>
“世俗中的我,是不配大師這個稱號的。”
別人再聒噪,了然和尚就低下頭,喃喃地念佛。
了然大師的父親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聽說兒子酣睡至今,特意讓小兒子扶他來看。
睡夢中的了然大師眉目如嬰。
看看已然憔悴了的小兒子,了然大師的父親嘆一口氣:“走吧,了然選擇了逃避這個世界,所以他至今還像個嬰兒,而我們,是在抗爭這個污濁的世界,所以我們會蒼老?!?/p>
“我不喜歡他這種處世的方式?!?/p>
了然大師的父親和弟弟剛走出禪門的時候,了然主持剛好死去。
他倆都聽到了嬰兒啼哭的聲音。
回頭看看,了然大師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坐了起來。
“弟弟呀,快扶父親進來呀?!绷巳淮髱煂λ麄冋f。
兩個人趕緊進來,對著了然大師,一叩首,再叩首。
坐下,了然大師的弟弟四下里望了望:“剛才那個死了的和尚呢?”
“誰死?”“那個了然和尚呀?!?/p>
“誰是了然和尚?我不認識呀?!?/p>
了然大師淡淡地說。
禪室里靜謐如水,哪里有那個了然和尚的軀體?
門沒關(guān),有一縷輕風拂過。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