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魚
小時候愛玩一種游戲
極薄的玻璃紙,撕一小片,貼在唇上
幾分鐘后,血滲出來,讓人興奮不已
是貧困產(chǎn)生的無知? 還是人的本能
需要刺激? 母親過來打斷
她嚴厲告誡:弄破自己是蠢人干的事
可惜我并未因此聰明起來
其后的人生,無非是一沓又一沓
玻璃紙。 疼痛的教訓(xùn)短暫
唇肉剛復(fù)原,又渴望新的嵌入和破碎
仿佛生命是用來對抗的
不燒上裂紋就寡淡無味
我是在做了母親后才找到
根治的方法——
孩子滿臉是淚,拼命搖著小手
“媽媽,別生氣,爸爸不是在罵你。 ”
這一次,我聽到的應(yīng)聲而碎,轟然劇烈
從此,再也不敢看帶裂紋的東西
爆竹、煙花、熱乎乎的祝福詞
隨著零點鐘聲一起
轟然炸開
以至我聽不清辭舊迎新的頌曲
被驚擾的雪花,并未改變方向
它帶來天上的話語
那么低,卻那么清晰
像小時候賴床,耳朵被揪
有一點疼,但更多的是甜蜜
那個時候我不太懂甜蜜
也不知道煩人的嘮叨
有天,會成為天籟,會像雪花
大朵大朵地洇濕心底
鐘聲響過很多次了
河山越變越新
可他們還是老樣子,還記得路徑
還在一遍一遍重復(fù)著
叮嚀
我確信那一天,一定是在夏末初秋
是在河邊,有清晰的汗味
暗合我出生時的氣息
我離你肌肉凸起的厚背那么近
那一刻,我不要求你抱我
也不告訴你我經(jīng)歷過的污水和刺
那一刻的靜,包括蒲扇、水桶
和一張涼爽的草席
我不會講那些你從沒聽說過的東西
時間還停在穿著“的確良”卻擁有純棉內(nèi)心的
1976年。 我們從來不曾有過離別
我一點也不奇怪河水和山巒為何是紫色的
在你身邊,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
也沒什么可懼怕的
我繼續(xù)撲捉流螢
直到它連同整個世界一起熄滅
我不時大聲叫叫你,你回頭笑笑
我太喜歡那兩個漢字的發(fā)音
于是接著叫,接著叫:爸爸,爸爸
……
就這樣,隨便天什么時候黑
對一座呈現(xiàn)了事物本性的院落
我的闖入顯得突兀。 至少
隔著幾十年跌宕的遠,視線會模糊
但這并沒妨礙我看到茅屋的輪廓
像倒扣的船。 屋頂覆著
幾個世紀厚的茅草和葵葉
這實實在在地庇護,讓我
想起雷雨夜,想起藍花瓷碗,想起疼痛的牙
說起圍坐晚餐,我不能不提到院落里的木桌
經(jīng)常落滿細碎的花瓣、樹葉甚至鳥屎
我的童年匍匐其上,咬著筆桿走神
作業(yè)本因此添加有筆墨之外的復(fù)雜成分
沖淡著紅色叉叉帶來的刺鼻氣味
我的注意力還時常
被她們手中纏繞的紡線分散,一些絨絮
輕飄著,落在藍頭巾上
落在起伏的胸乳上。 她們偶爾絮語
像開不完的槐花,有點酸,有點苦,也有點甜
很多年后,當我遠在千里之外,當我郁郁寡歡
當我突然厭倦和草和樹和土地?zé)o關(guān)的所有物件
我會長時間撫摸她們親手紡織的布衫
香樟、桂樹和蘭草,簇擁著院落
交織出的奇異香氣
越來越濃了。 我有些暈眩,這到底
是回歸還是從未離開? 她們——
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姐姐
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紡車還在吱吱嘎嘎地響
混合樹葉的簌簌和狗兒的輕鼾
舊光線一圈圈如紡輪般懶洋洋地暈開
我失去的那部分重量,正穩(wěn)穩(wěn)地貼掛在
粗壯的樹干上
路燈次第亮起
落日何時消隱的? 我沒在意
暮色空洞,關(guān)于孤獨
我想不出恰當?shù)男揶o
現(xiàn)在本體喻體都陷入夜色里
我也倦怠地想睡
就讓碎花小棉被趴在我身上
一朵一朵地
熄
和盛夏的陽光比
這一朵一朵熄滅的幽暗和清寒
讓我更加眷戀人間
眷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