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與顧鶴逸交往事略舉隅

王 菡

傅增湘與顧鶴逸為南北著名藏書家，彼此交往頗多，今略舉數(shù)端，以見其追求與情誼。

諸事之中，首推【洪武】《蘇州府志》之收藏。

1911年秋天，傅增湘作為南北和議隨員，跟隨唐紹儀到上海。和議談判不順利，滯留上海數(shù)月。此期間，傅增湘偶然購買到宋刊本《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乃汪啟淑進呈四庫本，從此開始聚書，又遍交沈曾植、楊守敬、莫棠、徐乃昌、張元濟諸公，相與討論，鑒定版本眼力日長。至翌年三月，傅增湘襃集千余冊舊籍，滿載北歸。

北歸之前曾至蘇州，書賈楊馥堂攜一箱書來，其中有【洪武】《蘇州府志》一部，傅先生檢視一番，初不以方志為重，經(jīng)楊馥堂勸說，因其為蘇州古志，又經(jīng)汲古閣鈔補缺葉，宋賓王填補損字，石韞玉凌波閣、郁泰峰收藏，遂以四十金購得。數(shù)日后拜訪過云樓主人，顧先生已知藏園剛剛斬獲一部【洪武】《蘇州府志》，因是鄉(xiāng)邦文獻，遂相商轉(zhuǎn)讓。傅先生難以割舍，應(yīng)允異時若有所見，必為致力。顧先生以為是畫餅充饑之說而已。

豈料1912年春回到京城之后，藏園先生就在北京琉璃廠翰文齋又見到一部【洪武】《蘇州府志》，馳書往告，并以百金得之。是年秋，再到蘇州，將此書鄭重交付。不過，顧君雅愛鄉(xiāng)先賢手澤，欲以新獲之本交換，而傅先生亦因先得之本遞藏有緒，曾經(jīng)名人校補，終難割愛。

1930年，顧鶴逸托章鈺返京時，帶回【洪武】《蘇州府志》，請藏園先生就凌波閣藏本作對刊補正，忽忽經(jīng)年，尚未著手，而顧鶴逸遽歸道山。惆悵之情，縈繞于傅先生心間，于是為文“跋顧鶴逸藏洪武蘇州府志”，文末曰：“把卷回思，愧負良友。茲緣汪君孟舒還鄉(xiāng)之便，仍以原書奉諸嗣君。延陵掛劍，殊有愧于前賢，相如返璧，幸能完夫故物。爰述源流，附之簡末，俾知吾兩人生死之誼，與二十年往復之情，咸藉此書傳諸后禩?！蹦暇﹫D書館藏本上亦有藏園手跋，文字與《題記》多有異，然主旨相同，惟稍簡略。

【洪武】《蘇州府志》作者盧熊，曾從學于元代著名學者楊維楨，為吳縣學官時毅然擔當修志重任。該書字體厚重，刊工古樸，有元代風范?！端膸烊珪肺词?。明初刻本極為罕見：皕宋樓所藏，曾為士禮居插架之物，今在日本靜嘉堂；鐵琴銅劍樓所藏，上世紀30年代進入北平圖書館；藏園1912年收得一部，翌年又為過云樓收得一部，舉世四部而已。

其次為《許丁卯集》自日本回流。

清末，島田翰于1905-1906年間，到江南訪書，曾經(jīng)到蘇州，拜訪俞樾、顧鶴逸，又至皕宋樓觀閱藏書，對該處藏書售至日本，起到促成作用。在過云樓，曾借走多部珍籍，有元刻本《古今雜劇》、明本雜劇《十段錦》、殘宋本《圣宋文選》等，從此追索不回，加之后來島田翰因偷足利學校善本而自殺，更是無處尋蹤。不過，在藏園先生?？薄抖∶奉}跋中，可見其中零本下落。1914年傅增湘以李盛鐸所藏元刊本?？?，繼而又以原藏過云樓之汲古閣毛氏寫本再校，卷下目錄末葉藍筆跋曰：“景宋本十行十八字，原出棚本，上卷詩一百九十三首，下卷詩一百十首，較木齋師所藏宋本，首數(shù)既少，次第亦異，其篇中異字與席刻所稱宋本作某者，只六七合，不知席所見宋本究為何本也。此書舊藏蘇州顧鶴逸家，日本人島田載以東渡，董授經(jīng)同年收之，假得對勘一過，與前校宋元兩本字句同者，圈識其旁，以清眉目，兩本所無則徑改之。甲寅七月二十六日，沅叔識。”顧鶴逸藏本著錄于《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舊為錢曾藏書，傅增湘1912年所見。想來是董康收歸后，重入過云樓庋藏。

再次為宋刊本《龍川略志》、《別志》之影寫與影印。

蜀人李鴻裔任江蘇按察使時，因耳疾請開缺，于是徙家居蘇州。他曾收藏有宋刊本《龍川略志》、《別志》，身后是書轉(zhuǎn)入過云樓。藏園先生曾登過云樓獲觀其書。1926年，顧先生影寫一部寄至京城，藏園據(jù)此?？卑藓１尽洱埓▌e志》，并且題識曰：“丁卯六月十七日，晨起校影宋本四卷畢，原本藏吳門顧鶴逸，其詳別記之。藏園居士?！蓖瑫r也撰寫長跋“校影宋本龍川別志跋”，收錄在《藏園群書題記》中，其中曰：“辛亥以還，余數(shù)數(shù)往來吳中，因識鶴逸于怡園，獲觀是書，昨歲更影寫一本相寄，……”此影寫本今存國家圖書館善本部，曾經(jīng)?？?，書眉有小字，指出脫字、誤字。稗海本《龍川別志》有四條誤析為二，故為五十一條，與宋本四十七條不同，單詞只字依宋本糾正共六百五十五字。后來傅增湘依這部宋刊本《龍川略志》、《別志》加以影刊，收入他所編輯《蜀賢遺書》十二種之中，國家圖書館今存此影刊本之朱印本和藍印本。

最后簡述《顧鶴逸所藏舊槧書目》事。

過云樓藏書目錄因經(jīng)傅增湘保存得以傳播?，F(xiàn)國家圖書館文津街古籍館存《顧鶴逸所藏舊槧書目》抄本一冊，卷末書曰：“江安傅氏舊藏，國立北平圖書館重抄?！?928年7月，國民政府大學院通知國立京師圖書館改名為北平圖書館。故此，該本傳抄時間不會早于1928年夏天。該目錄刊于《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五卷第六期，時為1931年11-12月，此時顧鶴逸辭世已一年又半。

此目錄是否藏園所撰？有此一說，但是，就《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五卷第六期所刊者而言，在《丁卯集》之上括號內(nèi)寫“已去”二字，然《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丁卯集”一書記載曰：“明末汲古閣毛氏寫本。鈐有‘述古堂’、‘西畇草堂’各印。（顧鶴逸藏書，壬子二月觀。）”說明這些括號內(nèi)的文字，不是藏園所批，且早于1912年，因為上文已經(jīng)說過，《丁卯集》系1905-1906年間被島田翰帶回日本，而后由董康又購回。各條書目之記則更早于括號內(nèi)文字，其非藏園所編，就不言而喻了。至于說該目錄所編，其體例甚不合于傅氏一貫文風，可以參見陳先行先生“有關(guān)過云樓舊藏古籍的幾點認識”一文，本文不擬再作評說。

在此特錄章鈺詩為小文作結(jié)。詩題為“傅沅叔屬題雙鑒樓圖圖為顧鶴逸隱君作”，詩曰：“萬葉元槧百衲宋，藏園藏書此星鳳。年年香火長恩供，陸沈故園今重游。百城言言君其侯，賞奇同憶雙照樓。豈況富藏更富校，當年研削曾同調(diào)。君兮江海我行潦，瑯?gòu)指５亟窈瓮?。畫中山水差不惡，出塵我羨西津鶴?！?/p>

注釋

1 國家圖書館編審。

2 傅增湘（1872-1949），字潤沅，號沅叔，四川省江安縣人。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中二甲第六名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二十九年（1903）以散館考試一等一名授職編修。其一生以文化教育事業(yè)為己任。其藏書之所，取蘇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詩意，定園名為“藏園”。

3 《藏園群書題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卷八有長跋，載書之流傳、購書過程、諸公題跋。

4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號乙庵，清浙江嘉興人。清晚期文壇名人。

5 楊守敬（1839-1915），字鵬云，號惺吾，別署鄰蘇，湖北宜都人。著名學者。其觀海堂藏書，先已有部分流失，1915年歿于京，傅增湘長教育部，希望其書歸于國家，袁世凱以五萬三千金收購之。

6 莫棠，字楚生，又字楚孫，貴州獨山人，莫友芝從子。有藏書室名銅井文房。

7 徐乃昌（1866-1943），字積余，號隨庵，安徽南陵人。甚富藏書，有《積學齋藏書目》。

8 張元濟（1866-1959），字筱齋，號菊生，浙江海鹽人。與傅增湘之兄傅增淯同為光緒十八年進士。于近代出版業(yè)最有貢獻。

9 見《藏園居士六十自述》，民國年間石印本。

10 明末清初常熟著名藏書家毛晉藏書之所。

11 宋賓王，字蔚如，江蘇婁縣人，生活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間。雖為賈人，篤好詩書，得暇便吟詠抄錄不輟。

12 石韞玉（1756-1837），字執(zhí)如，號琢堂，蘇州人。有《凌波閣藏書目錄》，今存其自序。

13 郁松年（1800-1866），字萬枝，號泰峰，上海人。家富藏書，有《宜稼堂書目》傳世。

14 據(jù)南京圖書館徐憶農(nóng)先生告知，此本洪武《蘇州府志》現(xiàn)在南京圖書館。

15 章鈺（1864-1934），字式之，江蘇長洲（今蘇州）人。近代藏書家、?？睂W家。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官至外務(wù)部主事。辛亥革命后，久寓天津，以收藏、校書、著述為業(yè)。家有藏書室名“四當齋”。其金石藏品多移藏國家圖書館。有《章氏四當齋藏書目》。

16 詳參《藏園群書題記》卷四。

17 汪孟舒，清末民初琴家、書法家、畫家、收藏家。

18 島田翰（1879-1915），日本漢學家，著有《古文舊書考》。詳參錢婉約“島田翰生平學術(shù)述論”，《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第3 期。

19 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人。晚清著名學者。

20 見顧廷龍校閱《藝風堂友朋書札》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張元濟信中曰：“島田翰來，至顧鶴逸家購去士禮居藏元刊《古今雜劇》、明本雜劇《十段錦》、殘宋本《圣宋文選》，出資皆不少，令人為之悚懼耳?！?/p>

21 據(jù)顧鶴逸之孫顧篤璜先生講，這些書為借出，并無出售。參見沈慧瑛“過云樓舊聞新韻——訪顧文彬玄孫顧篤璜”，《檔案與建設(shè)》，2007年第8 期。

22 李盛鐸（1858-1934）字椒微，號木齋，江西德化人。著名藏書家，其藏書后大部歸北京大學圖書館?？蓞⒁姀堄穹墩怼赌鞠幉貢}記及書錄》?！恫貓@居士六十自述》稱“余自辛亥解官始事校難，初請益于椒微先生，……”

23 此跋文在國家圖書館善本部藏清康熙席氏琴川書屋刊唐詩百名家全集本《唐人百家詩》上，書號317。

24 董康，字授經(jīng)，又作綬金，自署誦芬室主人，江蘇武進人。清光緒十六年進士。有《書舶庸譚》，傅增湘序。

25 此跋文之末，藏園先生又錄該本藏印。

26 李鴻裔（1831-1885），字眉生，號香巖，又號蘇鄰，四川中江人。精書法。

27 據(jù)徐憶農(nóng)先生告知，此宋本《龍川略志》《別志》今在南京圖書館。

28 此稗海本《龍川別志》今存國家圖書館善本部，書號203。

29 書號11347。

30 書號目400/802。

31 劉薔“蘇州顧鶴逸藏書考”，《中國典籍與文化》1998年第1 期。

32 見《“過云樓”藏書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12年，內(nèi)部發(fā)行。

33 見《四當齋集》卷十三（臺灣，文海出版社，1986年）。顧鶴逸晚署西津。

1 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 顧鶴逸藏書目.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193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