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及其日本原型——中央美術學院前史研究

賀曉舟

前言

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北京美術學校，是現(xiàn)代中國最初的國立美術學校，創(chuàng)建于1918年4月。成立之初的國立北京美術學校，是一所中等教育程度的美術學校，僅設中等部繪畫、圖案兩科，以為欲從事于美術及美術工藝者授以必須之知識技能并陶冶其品行為目的。［1］24-251922年，北京美術學校升格為高等專門學校，遂改稱“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保瑥亩诿麑嵣险匠蔀橐凰鶎嵤└叩冉逃拿佬g專門學校。是時該校高等部設繪畫、圖案、圖畫手工師范三科。本文試從圖案與圖案科、兩部制的高等部圖案科、高等部圖案科的原型這三方面來對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的圖案科展開考察，并明確該科之由來。而對此進行研究，有助于深入了解中央美術學院的初期發(fā)展歷程，充實我國藝術大學史和設計教育史的研究。

一、圖案與圖案科

所謂“圖案”，是明治日本借用中國漢字對應于英語的“design”，法語的“dessein”和德語的“Musterzeichnung”，泛指從建筑到工藝領域的設計圖，后逐漸縮小范圍，被定義為“有關工藝品之意圖構想的圖示案”，其范圍包括服裝、裝飾品、家具、室內用品、餐具、照明器具、包裝、商標、海報等。［2］其概念相當于我國今日所謂的“設計”“設計藝術”和“藝術設計”。

英語的“design”，從意大利語“disegno”和法語“dessein”(來自于古代法語“designer”，其最初的語源是拉丁語“designare”，顯示、計劃之意)衍生而來，其義最初指一幅圖或圖畫，從20 世紀開始其用法變得寬廣起來，用于描述物體的審美性和實用性，后逐漸與工業(yè)產品設計和大量生產等相關聯(lián)。［3］按日本文部省在20 世紀60年代之解釋，“design”是指按照人類的生活目的，計劃實用的造形，將其可視化并予以表現(xiàn)出來。簡而言之，“design”就是有目的的造形，以實用性和美的要素為其必要條件。廣義的“design”，是指所有的造形計劃，從機械的設計到繪畫的圖稿;狹義的“design”，基本上和圖案或意匠同義。［4］

“design”在被引進明治日本時，日人曾借用多個漢字來對應其概念，最初的譯名有:意匠(1873)，模樣，繪圖，工夫，算段，設計(1882)，樣式，描寫，計畫，案出，圖案(1888)，圖形，紋形等;明治之后還曾被翻譯為:企畫，工夫，考案，新案，下圖，構圖等。［5］而日本之“圖案(按)”用法在清末舶來中國之時，除直接使用“圖按”或“圖案”之外，還曾將“圖案”改稱為“圖稿繪畫”和“圖樣”。民國時又將“圖案”對等于“工藝美術”。時人俞劍華曾對“圖案”有如下解釋:“圖案之意義所含甚廣，約言之即以人之美的觀念與自然界美的材料為基礎，運以吾人之意匠，對于形狀、裝飾與配色三者加以適合之處置，能使觀者起溫雅愉快之感情，以滿足其美的欲望，作出一種關于人生衣食住各種物品上實用之花紋，及其制造之方法，以表現(xiàn)于平面上，是為圖案。”［6］4他對圖案的理解，完全基于日本的圖案概念。而對圖案的這種認識，在彼時中國甚為流行。

“圖案科”之名，則系沿用日本之稱謂。如曾任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懊佬g史”教員的李樸園日后所言:

在我國各種藝術學校，照例都設有圖案系或圖案科。這里所謂圖案，就是我們預備說明的工藝美術。這類藝術，在英文稱Industrial Art (工業(yè)藝術)，Applied Art (應用藝術)，Minor Art (小工藝藝術)，或Decorative Art (裝飾藝術);在法文，則稱L’Art applique (實用藝術)，L’Objet’d’Art (物類裝飾)，或L’Art de’coration (裝飾藝術);在德文，稱Pugen-Kunst (必用工藝)，Kunstindustine(工業(yè)藝術)，Angewander-kunst (應用藝術)，或Kleine-kunst (小藝術)。至于圖案一辭，則是日本學者，從歐文翻譯出來，我國人從而沿用的名字。［7］如其所言，彼時國人沿日人之圖案用法，亦在部分學校中設置圖案系科。而是時首設高等教育性質圖案專業(yè)的學校，則為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按該校首任校長鄭錦所擬《北京美術學校學則》(1918)所示，“高等部圖案科修業(yè)年限為預科一年，本科三年，以養(yǎng)成美術專門技術家為目的?！保?］11其入學試驗科目為國文、英文、數(shù)學、歷史、地理、物理、化學、圖畫八科，以中學畢業(yè)程度為準。［1］24其預科及本科在學資格規(guī)定:學生須身體健全，品行端正;年在18 歲以上24 歲以下，在中學校畢業(yè)或與之有同等學力者得在本科;年在19 歲以上25 歲以下，在本校高等部預科畢業(yè)及中等部各科畢業(yè)者得入本科。［1］24當時的高等部圖案科與繪畫科、圖畫手工師范科及中等部圖案科的不同之處在于，該科為兩部制:第一部“工藝圖案”和第二部“建筑裝飾圖案”。

二、兩部制的高等部圖案科

高等部圖案科第一部——工藝圖案，其預科、本科設十四科目:倫理學、實習、繪畫、圖案法、工藝制作法、建筑學、美術工藝史、用器畫、物理、化學、外國語、制版術、印刷術、博物(見表1)。

表1 北京美術學校高等部圖案科第一部(工藝圖案)之學科課程(1918)

圖案科第二部——建筑裝飾圖案，其預科、本科設十二科目:倫理學、實習制圖、繪畫、圖案法、塑造、物理、化學、建筑學、美學及美術史、數(shù)學、用器畫、外國語(見表2)。

表2 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第二部(建筑裝飾圖案)之學科課程(1918)

續(xù)表

在課時安排上，圖案科第一部預科每周課時總量40，“實習”科目的周時為14，“繪畫”科目的周時為9，兩科目約近周時總量的六成;其本科三學年，周時總量40，“實習”與“繪畫”的周時，第一、二、三學年分別為24 (15 +9)、26 (18 +8)、27 (19 +8)，達周時總量的六成多。圖案科第二部預科每周課時總量40，雖無“實習”科目，但實踐性質的“繪畫”、“圖案法”、“塑造”、“用器畫”四科目的周時合計為19 (8 +2 +3 +6)，約占周時總量的一半;其本科三學年，周時總量40，“實習制圖”與“繪畫”、“塑造”的周時，第一、二、三學年分別為23 (12 +8 +3)、30 (19 +8 +3)、31 (20 +8 +3)，約占周時總量的七成。如表1 和表2 所示，圖案科兩部的課程設置強調實踐，注重實用性，第一部的特色主要在于“工藝制作法”、“制版術”與“印刷術”三科目，第二部的特色則在于“建筑學”與“塑造”二科目。但需注意的是，第二部的“美學及美術史”科目，其內容為美術工藝史、建筑史與美學;而“美術工藝史”在第一部卻為單獨一科目，其內容為繪畫史與建筑史。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顯然，只有在照搬不同體系的課程設置時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就有必要探討其圖案科之原型。

三、高等部圖案科的原型

鄭錦在奉北洋教育部令籌辦國立美術學校之際，曾專程赴日考察。他當年之呈文明示其參照日本的《京都市立美術學校規(guī)程》:

呈為本校將來擬添設高等科，謹先繕呈學則，懇予察核備案事。竊錦猥以菲材，去歲辱承委令，籌辦北京美術學校事宜，惟時以此項學校之設立，在我國事屬創(chuàng)舉，就現(xiàn)時美術師資及國家經(jīng)濟兩方面言之，均似未能遽辦專門程度。兼以此項專門學校規(guī)程，未經(jīng)鈞部公布，故所擬簡章，僅參照日本京都市立美術學校規(guī)程，試辦中等程度，先設繪畫、圖案兩科，以應社會之急需，庶辦法亦較切實而易舉。數(shù)月以來，所有籌辦成立情形，業(yè)經(jīng)呈報在案，諒蒙察核。惟是我國美術程度幼稚，對于東西各國，尚宜急起直追。就專門技術人才一端，究不能不預為計劃，即以現(xiàn)時肄業(yè)各生言之，畢業(yè)后其愿再求深造者，似亦應為謀所升學之地，庶足以示策勵而廣栽成?，F(xiàn)擬于二、三年后，視本校經(jīng)費情形，添設高等部，酌辦數(shù)科，其修業(yè)年限，定為預科一年，本科三年，預科招中學畢業(yè)者入之，其由本校中等部畢業(yè)者得直接升入本科。［1］10按其所言，北京美術學校在規(guī)程上參照《京都市立美術學校規(guī)程》，但是，其圖案科之學科課程設置是否也參照了日本的京都市立美術學校(京都市立藝術大學之前身)呢，這就需要作進一步考察。

表3 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第一部(工藝圖案)學科課程表(1914—1915)

表4 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第二部(建筑裝飾)學科課程表(1914—1915)

奉令籌辦國立北京美術學校的鄭錦，曾留學日本多年，畢業(yè)于京都市立繪畫專門學校(即京都市立美術學校)，以工筆畫而聞名畫壇。而其妻鮑桂娥，亦曾留日多年，畢業(yè)于日本私立女子美術學校(私立女子美術大學之前身)。在鄭錦留日之時，日本設有高等專門教育程度圖案科的學校以官立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國立東京工業(yè)大學之前身)和官立東京美術學校(國立東京藝術大學美術學部之前身)為代表。圖1為明治時期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工業(yè)圖案科之教室，圖2 乃大正時期(1912—1926)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之教室。而兩部制的圖案科僅東京美術學校一校?？梢哉J為，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的兩部制圖案科，在其框架上明顯是仿照當時的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之設置。而彼時的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剛與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工業(yè)圖案科”合并不久。估計鄭錦在籌辦北京美術學校高等部圖案科之時，對此應有所聞知。

圖1 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工業(yè)圖案科教室(明治時期)

圖2 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之教室(大正時期)

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于1897年開設工業(yè)圖案科，1899年起在本科層次設工業(yè)圖案科。曾在官立工部美術學校學習畫學的松岡壽，于1906年任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工業(yè)圖案科長。1914年9月，按文部省令第25號，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工業(yè)圖案科與同校附設的工業(yè)教員養(yǎng)成所、職工徒弟學校制版科生徒教育皆轉屬東京美術學校，與該校圖案科合并;同月，根據(jù)文部省令第28 號，預備科作為各科分屬，圖案科分為兩部，第一部“工藝圖案”，第二部“建筑裝飾”，并新設“制版科”。［8］312圖3 為大正時期的東京美術學校制版科之教室。

表5 東京美術學校制版科學科課程表(1914—1915)

是時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第一部與第二部的課程設置如表3、表4 所示，若與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第一部、第二部對照，可見其相似之處甚多。而東京美術學校所新設的“制版科”(其課程設置見表5)，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雖未仿設，但卻將該科課程簡化后直接植入高等部圖案科第一部。如表3 和表4 所示，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只第一部(工藝圖案)設有“美學及美術史”科目，第二部(建筑裝飾)無此科目。而北京美術專門學校圖案科第一部(工藝圖案)為“美術工藝史”，第二部(建筑裝飾圖案)為“美學及美術史”。筆者推測北京美術專門學校第一部的“美術工藝史”科目可能來自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工業(yè)圖案科的“工藝史”科目。該校工業(yè)圖案科在并入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之前，其課程三年，設有以下科目:倫理、數(shù)學、物理學、無機化學、圖案法、工藝史、應用解剖、繪畫、用器畫、工場實習、圖案實習、工業(yè)法規(guī)、工業(yè)簿記、工業(yè)經(jīng)濟、工業(yè)衛(wèi)生、英語、體操。［8］161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工業(yè)圖案科與東京美術學校的圖案科，在其課程理念與設置上屬于不同的體系。前者立足于近代工業(yè)之發(fā)展，后者立足于傳統(tǒng)工藝。而文部省之所以突然停辦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工業(yè)圖案科，松岡壽認為，其真正原因在于當時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和東京美術學校皆設有圖案科，于學制統(tǒng)一不便。［9］157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工業(yè)圖案科的廢止，意味著當年的文部省認為，圖案教育應在“美術”領域進行，而非“工業(yè)”領域。［9］158停辦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工業(yè)圖案科，從今日的角度來看，顯然是文部省的失策之舉。而鄭錦在規(guī)設北京美術學校高等部圖案科之時，對此可能有所意識，故雖以參照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為主，但又輔以可能是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工業(yè)圖案科以資參考。

圖3 東京美術學校制版科教室(大正時期)

圖4 東京美術學校建筑科教室

結 言

如前所述，鄭錦在設置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時，雖仿日本官立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兩部制，但又將該校新設的制版科課程予以簡化后直接植入高等部圖案科第一部，又輔以可能是官立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工業(yè)圖案科以資參考。

1923年5月，東京美術學校據(jù)文部省令第25 號，圖案科第二部改為建筑科(圖4)，自此獨立;圖案科第一部則改為圖案科［現(xiàn)稱デザアイン(design)科］。而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第一部與第二部，日后則分別成為北平大學藝術學院“實用美術系”與“建筑系”之基礎。而今日之中央美術學院雖設有“設計學院”和“建筑學院”，但其原點則是彼時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的兩部制圖案科。

當年的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高等部圖案科，雖然是鄭錦效仿日本所設置，但若將此置于世界視野之下——1919年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在德國魏瑪(Weimar)創(chuàng)建包豪斯(Bauhaus)學校，則可見其價值之所在。惜受時局與條件所限，在當時未能產生其應有之意義。

(圖片出處:圖1 出自參考文獻［9］;圖2、圖3、圖4 出自參考文獻［8］)

［1］教育部.教育公報(第五年第十期，命令)［M］.1918 (7).

［2］安部重孝，城戶幡太郎，佐佐木秀一，筱原助市，編輯.教育學辭典［M］.東京:巖波書店，1938.

［3］Turner Jane.The Diction of Art:volume eight ［M］.NY:Macmillan，1996:801-805.

［4］荒川惣兵衛(wèi).外來語辭典［M］.東京:角川書店，1967.

［5］吉沢典男，石綿敏雄.外來語の語源［M］.東京:角川書店，1987.

［6］俞劍華.圖案資料(1925年)//周積寅，耿劍，主編.俞劍華美術史論集［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9:4.

［7］李樸園.工藝美術［M］//近代中國藝術發(fā)展.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3.

［8］磯崎康彥，吉田千鶴子.東京美術學校の歴史［M］.大阪:日本文教出版株社會社，1977.

［9］長田謙一，樋田豊郎，森仁史.近代日本デザイン史［M］.東京:美學出版，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