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
黯淡的燈光里,
這匹牝馬
慢慢移動一下清潔的干草。
每年的發(fā)情期倏忽過去,
馬只是欣賞它的影子,灰色而干凈。
寧靜的水槽,淺淺的倒影,究竟是誰?
馬的疑惑,很短。
這匹矯健的牝馬,
淺淺的棕色,
正在干草一邊,寧靜等我,
眼神柔和而簡單。
它等著我再給它汲來一桶水。
一桶水簡單,只是用來解渴。
天黑得早。
木屋背后,遠(yuǎn)處,聽不清是什么動物。
冷意索索的紙窗外,“嗡”地一下,
“嗡”地又一下,
那么好聽,那么有生氣。
我猜想那該是一只漂亮的野雄蜂。
木屋背后,那邊,據(jù)說
植被茂密雜亂,遮天陰地,山路崎嶇,
好多年都沒有人去過了。
是呀,好些年都沒有人去過了,
更遑論一個旅人。
當(dāng)我們老了,
偶然在街上相遇,可以
相互攙扶著,當(dāng)著我們各自的孩子。
我們老了,但是眼神明朗,衣衫整潔,
雖然也還沒有徹底忘記,我們曾經(jīng)
那么艱難、那么幸福地愛過。
只是那會兒我們已經(jīng)老了,
和別的老人一樣,
寧靜,和煦,安詳,
平常陽光,平常的草色一樣。
秋風(fēng),干裂。
深色臺布上的三只橘子,色澤冷得深了。
涼風(fēng)更薄裹著的
是那近乎小小孕婦的多半枚。
幾粒泛青的白色橘核,微光里
浮著,小小的骨骼。
似乎就是為了這個月夜,
潔白的石頭上,
它的身姿,精心準(zhǔn)備了。
不知道它生在
什么地方,它只是想著
該有一個地方
可以優(yōu)美地死去,可以不朽。
它要順著晶瑩月光,順著,一聲不出。
它迷戀月光,
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它的小身體、小骨頭浸透;
迷戀月光讓它小小的輪廓完整,
半透明的,小小化石一樣。
沒有人想起來,
看看
柚樹上面,繁茂的綠葉之間的
繁殖。
只是有誰,偶然遇見,
圓潤的柚子寂然地落在青石板上。
那沒有名字的人,
青灰色的衣衫,
幽幽走近,拾起,
沒有一句話地跫過這個院門
……到那邊,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寺里還有一種時間,
人們所忘了的,
比柚子削瘦和寂靜了很多的。
整個時候
都在衰老。
整個時候
三月的陰冷傳染。
風(fēng)景和空氣
充滿細(xì)微的裂痕。
整個時候
用寒冷精心煎熬自己。
我狹小,沒有真正出過遠(yuǎn)門,
但是我滿足,
感到貧寒讓我對世界的愛憐
可以如此細(xì)膩新鮮??梢?/p>
讓我看到世界是
如何殘忍地慢慢生長。
雨地里淋著的舊農(nóng)具,
讓人想起,剛才見到的
幾塊人的遺骨,比農(nóng)具
更接近于完美勞動的
人的遺骨。
這會兒它們也該淋濕了,
比一邊溫柔的青草還要濕,
比殘損的農(nóng)具,
更有理由,在雨天寧靜地休息。
那在火車窗前憂郁凝視的人
看見外面的景色埋頭在跑
一座山的影子
猛地撞在一片水里
路基一側(cè)的電線桿
高低不平地拉著粗大的黑色電纜
和我只隔著一層脆薄的玻璃
粗野的電纜不停地甩
讓我漸漸感覺,這樣的暮色里
思念一個人,真的可以不用那么憂傷
雨,停歇下來。暗黑的對面
偶爾的犬吠,孤獨(dú)的燈燭,
人的呢喃的親切話語
聲音奇怪,傳得好遠(yuǎn)。
毛絨絨的松林間,
月色照著的矮矮的人字屋頂,
滿是松脂和野花香氣,
一大塊一大塊的巖石濕得厲害。
那些馬,汗?jié)竦卮ⅰ?/p>
有棕栗色的,也有些偏黑偏黃,
可只有那匹漆黑的才真正迷人,
似乎藏滿了神秘的雕花白銀。
靠近門口的這匹漆黑的小馬,
柔嫩的嘴巴安詳?shù)鼐捉澜瘘S干草,
它的內(nèi)心深處還純潔溫暖,
還只是微微感到了風(fēng)雪的滋味。
檸檬
鮮黃、圓潤,凸起的小嘴
如此鮮嫩整齊。
可我注目的是
挑擔(dān)人謙卑、認(rèn)真的身姿,
他勻稱,輕快,
干凈利落的步子。
他簡單的營生,不多的幾個錢,
一點(diǎn)兒米和青菜,很少的魚,
因這身姿、步態(tài)的幾分莊重
和滿足于三分的幸福,讓我感到了慚愧。
我要我真的能那么小,
要比一只小鳥,蜜蜂,螞蟻,
更小,
需要如此之少。
如此的小,就沒有太多的愛,
沒有什么,要苦苦割舍。
如此,就可以
悄然于萬物之外。
我愿是如此渺小,
甚至比一只螞蟻
還要小,
幾粒米,一顆鹽
已經(jīng)足夠
一生的享用。
雨沒落下來,
可林蔭下的草地
愈來愈濕了。
我們是在樹下靜靜飲茶。
草地積蓄著,愈來愈濕。
暴力一樣的潮濕在等
那些陰云
終于含不住
愈來愈沉的雨水。
我們在喝茶,
但已經(jīng)不能寧靜下來。
我們只是試圖要寧靜。
我們的茶杯里似乎已經(jīng)是陰涼的雨水。
宰羊的人,很少言語
我看見他時,正是秋天
他的手敦厚而疲倦
眼神,和這個慈祥的季節(jié)一樣
刀子,瞬間就清晰雕過
虛實(shí)之間,唯一的邊緣
表情簡單的手
令人眩目地展示,近乎虛幻的線條
鋒利而且深入
但我確實(shí)沒敢,握他的手
雖然正是秋天,天氣好得讓人感動
暝色里,游人遁去
偶爾跌落的干燥松果
只是一些在落葉上微微翹起的聲音
干燥而悄然
我知道我一樣,也會離開
只是暫時還在松樹下面
等待月光,在鳥的叫聲里俯身照耀
我只是還在松脂如酒的醇厚氣味里
要等到周圍的松林,百步之外
寧靜如禪,沒有一個人
暝色里淺淺的澗流
月色比苔綠的石頭
石頭比時間,還要頑強(qiáng)
我看見一片白
陰郁黯淡的白,有些銀灰的
一片白色的偶然
仿佛月光,也仿佛雪的一個斜面
借著暗黑的巖石
而漸漸有了鋒利的分量
些微的冷風(fēng)擦過,一再,擦過
而讓人感到微微顫栗
──斧刃的銀灰,冷而疼痛地
借著巖石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