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澤霖
面對著他我不知道能向他解釋什么。他只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眼睛還是透徹的藍,身上還沒有一點被污染的痕跡。我要向他說明我的恐懼嗎?那么他一定會疑惑地問我為什么,我該怎么向他解釋呢?這種恐懼是人類祖先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是我通過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我不可能用幾句話向他說清楚。
“爸爸,快猜啊,哪個火車里有我的小熊?”他又問道,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我看著地板上的六節(jié)花花綠綠的火車廂,感到無助,好像被什么人蒙上了眼睛推到海里——我想呼喊胸腔里卻灌滿了水,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聲音頓時消逝了。我知道我得做出選擇。于是我胡亂說出口:“也許是紅色的那節(jié)。”
也許我該向他訴說我的童年,那時我與他年紀相仿,卻比他瘦弱些。與他不同的是,早晨我會早早地起床,為的是去找鄰居家的女孩玩。我從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我看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和她快樂地玩一整天。對她的記憶僅僅是一個畫面——她背身蹲在地上,手里拿著她的洋娃娃,薄薄的單衣讓她顯得極瘦,一條麻花辮垂下來。
他們全家就那么突然地消失了。早上我跑去她家,就只剩下了空房子。我的恐懼一定是從那時開始的——之后的幾天里我沒再跨出家門,只是躺在床上失神,對接下來要做些什么一無所知。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空虛,感覺到對未知的恐懼。
大學畢業(yè),我便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城的報社里做編輯。說實話這樣的工作也不錯,雖然薪水不高,但只要老老實實審閱稿件、給出修改意見再把稿子寄回給投稿人,就不至于擔心丟掉工作?;氐郊易鲆槐P菜再配上事先蒸好的米飯,有時還要灌下一杯啤酒,然后放起小澤征爾的交響曲,躺在床上看書,這時應該會打來幾通電話。這么晚能打來電話的無非那么幾個人,聽電話響起的聲音大概就可推斷是誰打來。
去上班的路上,我會把一盒沙丁魚罐頭扔給爵士,它是條大狗,可是卻愛吃沙丁魚罐頭。爵士吃完罐頭,高興地搖尾巴,一路跟著我到報社。
過這種生活談不上幸福,也不至于悲慘,最大的好處是不會有很多事情讓你浪費感情。我不是那種感情充沛的人,一天的感情量是有限的,用完就沒有了,要想接著高興或者接著哭就得等明天。有時在飯桌上有人講笑話,前兩個還能哈哈笑出聲來,到了第三個就只能苦著臉賠笑,再多就笑不出來,就像沒了汽油的車子怎么也無法運轉。
但是感情總是不用就會越積越多,讓人鼓脹得難受。于是我每天會去家對面的唱片店,倒不是真的需要買唱片,只是形成了這種習慣。我第一次去哪家唱片店是為了買小澤征爾的交響曲,那張唱片我一直聽到現(xiàn)在,每天聽都會有相同的畫面——女接待員禮貌地帶著事務性的微笑向我點頭。她的名字我同樣不記得,也許我天生對名字有敵對的心理,好像是進入到思維里的臟東西,被大腦自動清除了。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我去唱片店就是為了見她,用光我積攢下來的感情。她也知道我不是來買唱片的,于是便大方地同我聊起來。
“晚上請你喝酒怎么樣?”我問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謀劃多時還是隨口胡說。
“建議倒是不錯,可是如果喝醉了誰送我回家呢?”也許她是明知故問。
“只能是我嘍?!?/p>
到了下班,她放下唱片店的卷簾,鎖上鐵鏈。我們就沿著海邊公路向前走,左手是海灘和漆黑的海水,右邊是通明的小酒吧。九月海風宜人,我著單衣向前走,每一步卻很賣力,不一會兒便微微出汗,衣服上殘留的清潔劑的香味就散發(fā)出來。當我們實在有些熱了,便鉆進一間酒吧,每人點一大杯啤酒。我一口喝下去半杯。
“你走路還真是賣力啊,為什么做這種事還要認真呢?”她只喝下一小口,白色沫子卻粘在嘴唇上。
“也許是一種習慣,至于深層的原因我也沒有想過,只是大腦無條件地執(zhí)行一個程序罷了?!?/p>
“這種事確實沒什么原因,如果問我我也會這么回答的?!彼斐龇奂t色的舌頭舔去了嘴唇上的白沫。
“這種沒有原因的事多的是,而且大多數(shù)事情是你預料不到的,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會喝完這杯啤酒?!闭f著我一口喝完剩下的一半,又點來一杯。
“是啊,這種猜不到的事總是讓人害怕。”
“你也這么覺得?”我有點興奮。
“當某些你熟悉的東西突然消失,沒有任何預兆,就會非常不適應。這種不適應其實就是一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彼呀?jīng)喝完了一杯,正在用手指撫摸著玻璃杯口。
“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就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相反,如果重壓突然消失,人就會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米蘭?昆德拉如是說。”
“你讀的書還挺多嘛。確實是這樣,所以當我們擁有熟悉的生活時,就等于背上了重負,所以人不會感到恐懼。一旦熟悉的東西消失了,我們就會飄起來,隨波逐流,無依無靠。這是誰都不希望的?!?/p>
“完全正確!”我又喝下一大口。
“你這人喝酒竟也這么賣力?!闭f著笑了起來。那笑容儼然是精靈向湖水里投擲金幣激起的波紋。
我笑著沒有作答。
接下來我們便一直喝酒,邊喝邊聊各自的情況。直到兩個人都有些醉意了,我提意送她回家。
“我是大學生,住宿舍的?!彼f話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
“那又怎樣?”
“非如此不可?”這是貝多芬奏鳴曲中的樂章線索,我突然佩服她對貝多芬如此熟悉。
“非如此不可!”
于是我們往回走,我并不知道那個大學在哪里,甚至沒聽說過。我只是和她并排走著,按照她的指示拐彎。
“就是這里了?!彼K于說道。
于是我站住,向街對面望去。果然有一棟矮矮的小樓。
我猶豫是否還要跟她說什么,她耐心地等著我。最后我確定沒有什么可說的了,該說的已經(jīng)說完了——應該是今天的感情已經(jīng)告罄。
于是我們互相道別。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只怪當時黑暗,看不清臉的輪廓,于是沒能記清楚她的樣子。又加上不知道名字,我便真的開始懷疑是否真的有這個人了。記憶斬釘截鐵地告訴我這個人真的存在,可是她是誰呢?身份無法確認,我認識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第二天去唱片店的時候,店員說她已辭去工作。找到大學,宿舍名單上分明寫著“退宿”。面對這種猜不到的結局,我又一次感到極端地恐懼。接下來我該做些什么呢?本來預設好的未來卻突然被人刪改了,我想憤怒地譴責這種卑鄙的行為,可是我又害怕它。
我向報社請了一個月的假,待在家里聽小澤征爾的交響曲,注視著老舊的放映機,不時喝幾口啤酒。不知道一個月沒有吃沙丁魚罐頭的爵士會怎么樣……
三十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因為突發(fā)的心臟病。兩年后父親也過世,醫(yī)生不知道死因,總之是在睡夢中死去的。
“也許是紅色的那節(jié)?!?/p>
也許我不應該說出這句話,因為我有很大幾率是猜錯了??墒俏覍τ诓豢芍氖虑槭裁磿r候猜對了呢?
我再一次望見兒子的藍眼睛,不知道要不要向他講述我的故事,要不要向他說明這個世界的殘酷?我究竟要不要提前告訴他他將要面對的——他永遠猜不到的世界?
在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把恐懼傳染給他的時候。聽到他嚷出來:
“爸爸,你猜錯啦!”
是的,我猜錯了。我早就知道。也許我唯一能猜到的就是我永遠猜不到。
“火車里沒有小熊!”兒子為自己成功給我設下陷阱而高興,“我沒有把小熊放進去!”
我突然明白兒子說的對。根本沒有小熊,所以你永遠也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