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煒華↓
1
遇到王小宇之前,我正為反復(fù)不斷的咽喉炎煩惱,它的反復(fù)發(fā)作使我不得不懷疑半年前的一次艷遇使我患了一種難以示人的隱疾。半年前我到一個海邊小鎮(zhèn)度假,在那里遇到一名白臉長發(fā)的男人,與他海灘春風(fēng)一度,一月后患上了咽喉炎。
現(xiàn)在想來,我在某個清晨突發(fā)奇想到海邊度假真是一個錯誤,但是后悔一點用都沒有,咽喉炎并沒有因為我的后悔而減輕,在吃了無數(shù)中成藥,做了氮液冷凍,仍然不見效的情況下,我聽從一位朋友的勸說,又一次來到那個海邊小鎮(zhèn),朋友說:“潔凈的空氣對咽喉炎有治療效果?!币苍S吧。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空氣實在糟糕,我工作的那個地方,空氣更是糟得不像話,每天都有各種不同的氣味交替著侵?jǐn)_我的鼻腔,大部分時間我都緊閉辦公室的門,緊閉辦公室的窗,像個在糟糕空氣中的偷生者。
小鎮(zhèn)與上次來時沒有任何不同,除了不見那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貫穿東西南北的兩條寬闊馬路成十字形交叉在一起,其余全是碎石子鋪就的小路,路兩邊是紅頂白墻的平房或是樓房,樓房沒有一棟超過三層。鎮(zhèn)中只有一趟公交車,從一個很遠的城市過來,轉(zhuǎn)一圈,又去往那個很遠的城市。
我在靠近海邊的一戶人家住下,不是城里人認為的漁家樂,只是一戶普通人家,住著一位老母親與一位在工廠上班的兒子,兒子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王小宇。上次來時,我住他家隔壁,另一邊是一對和睦的老夫妻,院子里種滿了鮮花,妻子每天早晨出門賣報紙,丈夫拿著噴壺澆花。這次來,老夫妻去了省城的兒子家,一把烏黑的大鎖鎖閉了院門,干枯的騰葉爬過墻頭,透過門縫,看得到一地殘花落葉,無由地叫人傷感與落寞。
王小宇的母親站在院門口看太陽,她不像普通的老年婦女那樣手里拿著一把掃帚或是正在做著的針錢活,她就是站在院門口,側(cè)仰著頭,盯著天上的太陽。海邊的空氣透明度高,陽光強烈得有些耀眼,王小宇母親那樣毫無忌憚地盯著太陽看,不由地叫人擔(dān)心陽光會灼傷她的眼睛。
王小宇母親似乎看出我的擔(dān)心,放平臉,轉(zhuǎn)頭看我,說:“他們搬走了?!庇终f:“我認得你,你又來住,住我家吧?!?/p>
上一次,我在小鎮(zhèn)住了半個月,王小宇的母親認識我最正常不過,不正常的是我不認識她。想來,這是我的錯誤,我自認為是外地人,對小鎮(zhèn)的人與事物視而不見,每天睡到上午九點,吃過早飯便拿著一塊大毛巾來到海灘,海灘上擱著一把鐵皮椅子,我坐在椅子上,腿上蓋著大毛巾,旁邊放著一張小桌,擱著一杯咖啡和一本書??Х仁强ú计嬷Z,書每天都變,《帕斯卡爾的思想哲學(xué)》、遠騰周作的《沉默》、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福克納的《八月之光》,全是朋友介紹必須要讀的經(jīng)典。其實咖啡很少喝,書幾乎不讀,它們放在小桌上仿佛只為了證明它們的存在。我通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椅子上看海,其實海上除了浪花什么都沒有,海天連成一處的地方是條灰白色的線。看著看著,我便會睡過去,睡著睡著又一個激凌醒過來,如果陽光不太強烈就閉了眼繼續(xù)睡,如果陽光強烈,就收拾了東西回去?;厝ブ笤谠鹤永镄∽?,那個院子同樣放著一張鐵皮椅子,前面是張雕花的木桌,四周是蓬蓬勃勃的花草??Х葥Q成了茶葉,鐵觀音、金駿眉,還有叫不出名目的野生茶。就著商店隨便買回來的餅干,吃完了,回房間繼續(xù)睡覺,一直睡到夜幕降臨,然后踏著夜色在海灘閑走。
大約小鎮(zhèn)上找不到比我再悠閑再能睡覺的人了。那對老夫妻經(jīng)常趴在窗戶上看我是睡著的,還是活著的,那位妻子甚至跑進房間,試探我的鼻息。我自然感覺到她的存在,睜開眼睛,笑了一下,嚇得她差點摔倒。當(dāng)然,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如此能睡覺,到了這個小鎮(zhèn),似乎除了睡覺就沒有任何事情可做。
拖著行李箱走進王小宇家,是與鄰家相同的院子,鋪著紅白相間的地磚,院角一個白底藍花的瓷盆,種著一株蓬勃的植物。屋子是三居室,最小的一間讓給我住,單人床,鋪著湖藍色的床單,當(dāng)窗擺著一張寫字臺,上面放著一只魚缸,游著十幾尾紅色的小魚。
“這是唯一有寫字臺的屋子?!蓖跣∮畹哪赣H說:“知道你是個喜歡讀書的人?!?/p>
這一次行李箱里依舊帶著幾本書,也許它們會像上次那樣天天陪我去海邊,卻沒被我讀進一個字。
價格、住的時間幾句話就商定好了,預(yù)支房費與餐費,還有一筆數(shù)目不大的押金。每日三餐由王小宇的母親提供,如果不在家里吃飯,扣除一定的飯費。收拾完畢,我一個人來到海灘。王小宇的家到海灘僅五分鐘的路程,出門向前,下一個大坡,再上一個小坡,就來到了海邊。
意想不到的是那張鐵皮椅子還在,只是長滿了鐵銹,似乎我走之后再沒有人坐過。我用手摸了一下,鐵銹立刻粘滿整個手掌,這使我打消坐下來的念頭。沿著海灘閑走,大海依舊跟從前一樣,除了洶涌的浪花沒有別的東西,遠遠的,海天連接的地方依舊是一條灰色的線。走到海灘盡頭,是個小小的凹地,后面一塊大礁石,可以擋風(fēng),也可以阻擋人的視線。我就是在這個地方與那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春風(fēng)一度,他與我一樣是個前來休閑的外地人。他將我按在凹地里,陽具像掃帚一樣,在我身體里左右一掃,我的心連同每一片肌肉都哆嗦起來。我不是一個沒有性經(jīng)驗的女人,知道這樣的感受只有跟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心靈與身體相互交融時才會產(chǎn)生。所以,那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引起我的好奇,我猜想他是不是我前世的情人或是我一直尋找的那個叫人刻骨銘心愛一次的男人。但是他什么都沒跟我說,帶給我一場無比倫比的性愛享受之后,轉(zhuǎn)身離去。我至今記得他在海灘上大步行走的背影,長發(fā)飄在腦后,頭頂是輪大得、明亮得想叫人流眼淚的月亮。
如果沒有咽喉炎,這會是我終生都不后悔的一次艷遇。但是因為咽喉炎,似乎一切都變得不好了。
我站在凹地里看著面前的海,張大嘴,對著大?!鞍?、哦、咿、呀”地喊了無數(shù)聲。帶著腥味的海風(fēng)灌進我的咽喉,咽喉炎似乎好了很多。
2
晚飯是羊肉燉花蛤、韭菜炒海腸子、清蒸海蟶子,典型的海邊家常菜,主食是饅頭。王小宇一邊吃飯,一邊笑瞇瞇地看我。他母親用筷子敲他的頭,說:“好好吃飯。”王小宇不聽,依舊一邊吃飯一邊看我。
王小宇母親用手指指腦袋,“前年得高血壓,昏迷兩個月,醒來,腦子就遲鈍了。本來是個很聰明的人?,F(xiàn)在笨得叫人討厭?!?/p>
“手機號碼?!蓖跣∮畲驍嗨赣H的話,跟我說。
手機號碼?我詫異,不知道他要我手機號碼的原因,要知道我只是一個旅者,一個過客,并不想在這個小鎮(zhèn)留下什么,也不想和小鎮(zhèn)的人有任何牽扯。
“手機號碼?!蓖跣∮钣终f了一遍。
我說出手機號碼,王小宇從口袋摸出手機,一個一個地按數(shù)字,賺了很大便宜一般咯咯地笑。
王小宇母親嘆氣,說:“因為這病,媳婦跑了。單位也不想要他,是我求爺爺告訴奶奶,差點給人下跪,才留下他的。什么都不能做,怕出工傷事故,只安排打掃廁所。”
我看王小宇的手,擔(dān)心手上沾了屎。
王小宇母親掃了我一眼,說:“澡每天都洗,無論干不干活,都洗了澡回家?!?/p>
吃過飯,天就黑下來,將近初冬的季節(jié),天黑得早。小鎮(zhèn)家家房門緊閉,像所有海邊居住的人一樣,極少夜間外出活動,我出門,往海邊走,感覺背后隱隱約約地跟著一個人,回頭,卻什么沒有。到了海邊,聽得到海水拍打海灘的聲音,卻看不真切海水的模樣。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過來,那番透骨的寒冷,那番無邊的空曠,令我渾身發(fā)起抖來。
遠處響起“啊啊”的喊叫,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夜晚的海邊還有人像我這樣沒有目的地瞎走。奔過去,發(fā)現(xiàn)是王小宇在那大喊大叫。見到我,他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仿佛我是只小動物或是我根本就不存在,他依舊張大嘴,對著?!鞍 ?、啊”地大叫。我也張開嘴,風(fēng)立刻灌進來,仿佛要通過口腔,充滿我的全身,使我像個汽球一樣鼓漲起來,然后飄到空中。然而我仍舊喊了出來,“啊、啊、啊”風(fēng)并沒有吞沒我的聲音,而是將它送到了很遠的地方。王小宇轉(zhuǎn)身向我,手?jǐn)n到嘴上“啊、啊、啊”大喊,我也轉(zhuǎn)身向他,手?jǐn)n到嘴上“啊、啊、啊”大喊。喊著,喊著,我突然笑起來,王小宇也笑了起來。
夜黑得更加濃郁了,我,王小宇都成了黑的一部分,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對方。記憶中我從未經(jīng)歷這樣的黑暗,也第一次在黑暗中沒有感到害怕。我與王小宇坐在沙灘上,跟他講我的一次愛情。
曾經(jīng)愛的那個男人也居住在海邊,可是顯然他并不愛我。因為他很快擁另一個女人入懷,那是與他居住一個城市的海邊女子。他們在餐桌邊站著做愛,房子背后就是海,寬闊無邊的,叫人想一頭扎進去,再也不肯爬上來的海。那個男人不曾擁抱我,不曾親吻我,不曾給我一點點許諾,甚至在我喜歡他的時候,我都不能確定他是否愛我。后來,我到海邊城市找他,在城市走了整整一天,坐在海邊的馬路牙子上哭泣,夜晚看著巷子的報亭哭泣,海邊的馬路幾乎沒有一個行人,那個報亭亮著昏黃的燈光。而他,始終不肯見我。
“知道嗎?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戀愛。知道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相信愛情。不再愛任何人?!?/p>
王小宇看著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聽得懂我的話。按照他母親的說法,他是個腦子壞了的男人,大約理解不了,這平常女子痛徹心扉的愛情。
“手機號碼。”王小宇突然問。
我愕然,“不是告訴你了嗎?”
“手機號碼?!彼终f了一遍。
我說出自己的手機號碼。王小宇從口袋摸出手機,一個一個按數(shù)字,像賺了一個大便宜。
回到家,王小宇母親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把胳膊長短,頭上帶著彎的棍子,兜頭向王小宇打過來,王小宇脫下衣服,背對他母親,叫那棍子噼哩啪啦地落到后背上。他母親足足打了二十下,才住手,累得呼哧哧喘氣。
王小宇站起身,衣服不穿,進屋,脫得只剩下短褲,來到院子,擰開水籠頭,接下一盆涼水,嘩地一聲倒到自己身上。
“這不行,”我大喊,“會感冒的?!?/p>
“不要管他?!彼赣H說道,“死了才好?!?/p>
3
早餐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進行,王小宇與他母親都不說話。埋頭喝一種里面放著花蛤的湯。湯的味道鮮美無比,我一口氣喝了三碗。然后看著王小宇提著飯盒,推了自行車出門。
“傻呀。”他母親一邊洗碗一邊說:“單位的班車就從門口走,他偏偏騎了自行車到另外一個站點坐車。那站點離這兩里路。真的傻呀。”
我站在門邊看著王小宇的母親洗碗,一邊看一邊咽唾沫。咽喉炎似乎減輕了許多,來小鎮(zhèn)的時候,唾沫都不敢咽,現(xiàn)在能夠咽下唾沫,可是有些費勁,覺得咽喉中間卡著一件東西。我說:“不能這樣說他,畢竟是你兒子,他也有自尊心……”
“但凡有點自尊心我也不這樣說他。一開始我也是心疼他,嬌著,慣著,可是,可是,沒有人把他當(dāng)人,我這當(dāng)媽的,也就……”說到這里,似乎感覺失言,王小宇的母親住了口。
我在屋里四處走動,奇怪這次到小鎮(zhèn)來,一點沒有睡懶覺,那些似乎驅(qū)之不去的睡眠一下子從我身體里跑了出去。為什么呢?因為咽喉炎,還是因為換了一戶人家居住,這戶人家有個在工廠上班的兒子,必須每日早起,吃了飯坐班車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打掃廁所。
屋子打掃得極其潔凈,看得出王小宇的母親是個愛干凈的女人,客廳、廚房、王小宇的房間、王小宇母親的房間一一看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個家沒有一點可以證明王小宇父親存在的東西,衣服、照片或者是氣息。他的不存在不是因為過早逝世,而是從來沒在這個家出現(xiàn)過。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感覺奇怪,轉(zhuǎn)頭看王小宇的母親,她已經(jīng)端了一盆東西去了院子。她不是一個很老的女人,五十多歲,頭發(fā)不算白,身段也算苗條,是個保養(yǎng)得極好的女人。
我叫王小宇的母親找出一把鐵刷子,拿著它來到海邊,那張鐵皮椅子還放在沙灘上,我用鐵刷子刷上面的鐵銹,一直刷到手扶上去,摸不到鐵銹了為止。然后我就坐在鐵皮椅子上面,像上次來的時候,看著面前的海,海依然除了海浪沒有別的東西,不,有了一點點不同,一個黑色的小點點在海面上浮動,近了,近了,竟然是條漁船??斓胶r,船上下來一個男人,穿著到胸的皮褲,拖著船走了過來。
他沖我打招呼,說:“又來了?”
我詫異:“又?你認識我?!?/p>
“嗨,談不上認識呢。不過,你從前在這住過一段日子的,總是坐在鐵皮椅子上睡覺?!?/p>
“嗯,是這樣的。”
“我以為你失戀了,失戀了的人才會天天坐著曬太陽,睡覺。我失戀的時候就天天坐著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睡了過去。心本來是冰涼的,曬著曬著就暖和過來了。等心全暖了,失戀的痛苦也就沒有了?!?/p>
我笑起來,說:“我沒有失戀呢。”
男人從水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只袋子,走過面前,遞給我,是條活著的海魚,他說:“嗯,女人怎么會不失戀呢?是女人都會失戀的?!闭f完,坐在我的身旁,兩手扶在臉上,看面前的海。
這是奇怪的事情呀,兩個全然陌生的人,不,他也許對我是認識的,坐在一起,看海,說有關(guān)愛情的話題。
他說:“你知道嗎?你上次住的那對老夫妻,他家的女兒愛上了一個外鄉(xiāng)人,是到這里度假的男子,白臉長發(fā)的年輕男子,她愛上他,然后跟著他去了省城,然后老夫妻也去了省城,然后你就住進了王小宇家里……”
“什么?等等,等等,白臉長發(fā),他們的女兒愛上了白臉長發(fā)的男子,那是哪年的事情?”
“是的,白臉長發(fā),好多年了,那人是個藝術(shù)家吧。”
我想起與我春風(fēng)一度的那名男子,白臉長發(fā),是那對老夫妻的女婿嗎?不對的,在我住的時候,沒記得他們家來陌生男子。那是怎么回事呢?所有到這里度假的外鄉(xiāng)男子都是白臉長發(fā)的嗎?
海水一層一層地涌到沙灘上,我感到心底里涌上了一層欲望,是被白臉長發(fā)男子帶來的,像掃帚在身體里左右一掃那般的欲望。我低下頭看身旁的男子,典型的海邊長大的男子,圓臉,面龐黑紅,透著陽光般純凈的氣息。如果俯下頭吻他一下多好,他的嘴唇必定帶著大海咸腥的味道。
我將目光投向海的更遠處,問他:“你愛的那個女人是外鄉(xiāng)人吧?你因為一個前來度假的外鄉(xiāng)女子失戀?”
男子的目光變得憂傷起來,他說:“那是一個非常令人傷心的故事?!?/p>
4
回到家,遇到王小宇的母親出門,說:“王小宇在工廠闖了禍。”
我說:“要不要陪你去?”
她說:“好?!?/p>
似乎沒有通往工廠的汽車,王小宇的母親也不打算借用任何的交通工具,她領(lǐng)著我沿著海邊走。倒是一次休閑浪漫的行走,道路極其潔凈,旁邊是浪花翻滾的大海,路邊的樹木蔥郁,仿佛用布擦過一般,沒有一點點灰塵。
一邊走,王小宇母親一邊說王小宇的事情,其實都是些小事,偷同事的工作服,偷同事的茶葉,偷同事的洗衣粉,沒有扔掉,全部拿到家里來?!凹依锊蝗边@些東西的,雖然不富,但是也不至于窮,就像他那個爸爸……”
“他爸爸?”
“是的。”王小宇母親看了我一眼,“他爸爸就是個喜歡賺便宜的人?!?/p>
“他現(xiàn)在在哪?過世了嗎?”
“我不知道他在哪?!蓖跣∮钅赣H又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了一些狠,“賺了便宜就走的人,誰知道在哪?!?/p>
是這樣的嗎?王小宇的爸爸也是個外鄉(xiāng)人,20多年前到小鎮(zhèn)度假,與王小宇的母親海灘春風(fēng)一度,然后走得一干二凈。王小宇的母親懷孕生子,獨自撫養(yǎng)長大成人。是這樣的嗎?只是賺便宜,跟愛情沒有一點點關(guān)系?
他也是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
我渴望王小宇母親再給我講點事情,可是她閉緊了嘴巴,不再說話。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才到達王小宇所在的工廠,正是吃午飯的時候,王小宇與工友在休息室內(nèi)吃飯,王小宇面前一個飯盒,滿滿一飯盒米飯,沒有一點菜,他拿著勺子一勺一勺地吃米飯。
王小宇的工友見到我與王小宇母親,沒有一點的新奇與尊敬,看得出他們嘲笑與瞧不起王小宇習(xí)慣了,并且將這種習(xí)慣延續(xù)到與王小宇有關(guān)的人身上。
他們說:“王小宇,你上班又不干活,掙的錢比我們少一點都不行,王小宇你還不如回家去?!薄巴跣∮?,吃滿滿一飯盒飯不怕?lián)嗡姥??!薄巴跣∮?,你快到一邊,我看著你就心煩?!?/p>
王小宇一點不生氣,沒聽見一般,一勺一勺地吃米飯。他母親“叭”地一巴掌打到他頭上,然后又一巴掌過去,說:“你要死呀,你要死呀?!?/p>
沒有人過來拉王小宇的母親,他們依舊一口一口地吃飯,只是不再說話。打了十幾下子,王小宇的母親累了,坐到椅子上呼哧呼哧喘氣。有血從王小宇的耳朵后邊流出來。他用手摸了一下,立刻摸滿半邊臉。
這時,一個班長模樣的人走過來,說:“打人是不對的。不過,母親打兒子也說得過去?!?/p>
他把我與王小宇母親叫到室外,在一張破桌子旁坐下。桌子緊挨著窗戶,窗臺以及窗欞上擺著掛著高的矮的鮮花,綠得發(fā)黑的葉子,紫得近乎透明的花朵,美麗得令我有些恍惚。
班長說了將我們請到工廠的原因。幾日前,一名工人的工作服不見,今天,王小宇竟然將它穿了出來,工人跟王小宇要,王小宇硬說工作服是他的,結(jié)果被工友扒了下來。為了證明工作服是他的,王小宇光著身子在室外站了一個小時。
王小宇母親的嘴唇哆嗦起來。我說:“這樣,會凍壞的?!?/p>
班長說:“他不怕凍。大冷的天,只穿一件短褲,穿過整個廠區(qū)到浴池洗澡。我們都穿著棉大衣。他不僅是腦子壞了,身體的感應(yīng)也壞了?!卑嚅L將臉轉(zhuǎn)向王小宇母親,說:“廠子被城里的大廠吞并了。所有工人都要到大廠上班。王小宇,這種情況是不能上班的,你最好給他辦病保,在家里養(yǎng)著。大廠是不養(yǎng)閑人的?!?/p>
王小宇的母親嘴唇又哆嗦起來。那個保養(yǎng)極好的女人消失不見了,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軟弱的,無能的,正在經(jīng)受屈辱的女人。
我站起身,走出班組,這樣壓抑的氣氛是我受不了的,再說,我不知道這件事情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呆在這里與不呆在這里沒有任何不同。
工廠確實要被大廠吞并了,因為沒有一點生產(chǎn)的跡象。所有應(yīng)該活動著的設(shè)備、機械、工具都靜悄悄地趴在地上。房子的拐角處一個工人在拆一件東西??吹轿沂菑S外的人,他笑了一下子。
再回來,王小宇已經(jīng)換下工作服,跟在他母親后邊。我們一起走出工廠,王小宇的工友沒有一個人送我們,他們已經(jīng)坐在桌子旁邊打起麻將,有的躺在木頭椅子上睡覺。
很快就到了沿著海邊的道路,海風(fēng)吹過來,工廠帶給我的不快立刻煙消云散。王小宇一邊走一邊說:“他們都偷呢。機關(guān)干部偷電腦,工人偷設(shè)備,趁著廠子被吞并,發(fā)個人的財,我只不過是拿了一件工作服?!?/p>
他母親一巴掌打過去,說:“你呀,你要死呀?!?/p>
我說:“王小宇,如果不上班,你做什么?”
“做什么?像你一樣天天在海灘上曬太陽,在海灘上睡覺。有飯吃,有衣服穿,上什么班呀?!蓖跣∮钜贿呎f一邊咯咯笑起來。他母親又要去打他,他一轉(zhuǎn)身跑掉了。
我問:“小宇的爸爸也是這樣的人嗎?”
“他爸爸,他爸爸……”王小宇的母親目光投向大海,眼神變得憂傷起來。
5
第二天早晨,王小宇像昨天一樣拿著飯盒,騎了自行車出門。我問:“工廠不是不要他了嗎?”
王小宇的母親在打掃院子,什么話都不說,掃帚揚得很高,弄得院子里塵土飛揚。我無事可做,又出門去海邊。通往海邊的小路上,遇到一名買菜的老婦人,手里提著一條魚,魚尾巴拖到地上,另一只手提著白色塑料袋,里面裝著扇貝還有海虹。這些海鮮,放到清水里一煮,便是極好的美味。老女人湊到我身前,說:“你是外鄉(xiāng)人吧?”
我笑,點頭。
她說:“你怎么住到他們家呢,他們家可不是個好人家。那女人是外鄉(xiāng)人,跟你一樣的。”
“啊,是嗎?”可是我對這樣的事情不感興趣,我只是一個短暫停留的旅者,為什么要對人家的事情感興趣呢?
可是老婦人沒有看出我不感興趣,她似乎悶壞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說話的人,她決意要將想說的話說下去。她跟著我來到海邊,那把鐵皮椅子還在,我要她坐,她不坐,說:太涼。我坐到鐵皮椅子上,就那樣坐著,看著面前的海,老婦人站在旁邊,手里提著她的魚還有扇貝與海虹。
她說:二十多年前,王小宇的媽媽還是個年輕女人,一個人跑到小鎮(zhèn)來,她是失戀的,跑到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準(zhǔn)備呆一段日子后自殺。要知道,她年輕的時候很美,是我們小鎮(zhèn)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小鎮(zhèn)上的一個小伙子愛上了她,天知道他們是怎么愛上的,我們知道的時候,王小宇的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后來她又來到小鎮(zhèn),肚子大了起來,可是小伙子已經(jīng)不在了,晚上一個人到海里游泳,淹死了。嘿嘿,你知道嗎?聽說他們只做了一次,就在海邊,還是站著的,真是個風(fēng)流女人?!?/p>
老婦人絮絮叨叨說下去,我不知道她何以得知這些細節(jié),是聽人傳說還是個人杜撰。不過,有一點可以明確,王小宇的母親與他父親也是春風(fēng)一度,在海灘上,并且是站著的。王小宇的父親是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嗎?如果他是小鎮(zhèn)上的男人,他應(yīng)該是個圓臉,面龐黑紅的年輕男子。
春風(fēng)一度。這個小鎮(zhèn)何以接二連三地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春風(fēng)一度,王小宇的母親得到的是一顆生根發(fā)芽的種子,因為這顆種子,她在小鎮(zhèn)上度過自己年輕的時光、中年的時光、年老的時光。春風(fēng)一度,我得到了什么,久治不愈的咽喉炎?還是別的什么?
那種稱之為欲望的東西又在我的體內(nèi)翻騰起來了。我開始懷疑開自己,在這個小鎮(zhèn)上,我像一只母貓一樣接二連三地發(fā)春嗎?如果是這樣,我有什么可后悔與埋怨的。那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是他自己擁我入懷的嗎?也許是我將他幻化出來,主動與他擁抱親熱的。
午飯過后,困意排江倒海地涌過來,這倒是件稀奇的事情。到小鎮(zhèn)來,第一次想到睡覺,假如像上次那樣無休止地睡覺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我躺到床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夢里一個人在海邊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海水就漫上來了,漫過腳背,漫過腿肚子,漫過胸,很快要淹沒了我的頭。我大叫一聲,醒過來,看到王小宇光著脊梁趴在床頭。
“你要做什么?”我大叫一起,拉緊被子。
他說:“手機號碼。”
我說:“我都告訴你兩遍了,兩遍了,你不是記在手機里了嗎?”
他又說了一遍,“手機號碼。”
我說:“滾?!?/p>
王小宇并不生氣,瞪著眼睛看了我一會,轉(zhuǎn)身出去了。
唉,我用被子蒙住頭,后悔剛才罵他滾,本來對他還是抱著一點點同情與尊敬的,為何現(xiàn)在對他這樣厭煩,并且毫不掩飾對他的厭煩。也許跟去了一次他的工廠有關(guān),也許跟今天早上老太太的談話有關(guān)。周邊的人都不尊重他們,都鄙棄他們,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為何要尊敬他們?
晚飯是油燜海蝦、蝦仁雞蛋湯、清蒸海蠣子。所有的飯食都離不開海鮮,并且都新鮮無比,這倒符合我的口味,吃著這樣的美味,想到對王小宇母子的不尊敬,我有些后悔起來。想跟他們聊聊天,卻又找不到話題。偏偏這個時候,王小宇又看著我問:“手機號碼?”
我臉一沉,一句話不說。他母親一巴掌打他腦袋上,說:“要死呀你?!?/p>
“腦子真是壞掉的。”
“可是有人說他裝。工廠里的人,鎮(zhèn)上的人,許多人說他裝。他也是怪的,一點虧都不吃。有日輪休,聽人說廠里要發(fā)錢,騎著自行車就去了廠里。有日聽說廠里中午管飯,早飯不吃就去了廠里,那是別人騙他的,他硬是早飯、午飯都沒有吃。第二日,別人又騙他,他偷偷拿了只火燒放在口袋里,大家笑話他又沒有帶飯,都取笑他,分了飯盒的飯給他吃,吃完之后,他從口袋里拿出了火燒。這一次,他騙了大家?!蓖跣∮畹哪赣H一邊說一邊笑起來。
我說:“他爸爸也是這樣的嗎?”
“他爸爸,他爸爸?!蓖跣∮钅赣H掃我一眼,“小宇的糊涂是生病生的,沒生病的時候是好的。妻子也娶上了,蠻漂亮的一個女人。他昏迷不醒的時候她還沒有走,他出院了,生活能自理了,能上班了,她突然就不見了?!?/p>
突然不見了?我的腦海中一下子浮現(xiàn)出白臉長發(fā)的男子。莫不是跟著人跑了吧?
6
王小宇的母親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是個長臉細眉的女人,算不上漂亮,可是眼神中流露出與眾不同的氣息,這氣息將她與普通女人一下子區(qū)別開來。王小宇母親說:“你在城里住,看一下有沒有這個人。如果有,如果她過得不好,告訴她,我與小宇還在等著她。”
“為何要等她?一個隨隨便便跑掉的女人?!?/p>
“女人嘛。女人。這個小鎮(zhèn)我蠻恨的,如果它不在海邊,如果它不這樣安靜,如果它不是一個小鎮(zhèn),就不會有這么多的外鄉(xiāng)人?!?/p>
“可是你也是外鄉(xiāng)人?!?/p>
王小宇母親看我一眼,說:“你都知道?”
我點點頭。
她說:“我也是女人?!蹦抗饪粗胺?,眼神變得憂郁起來?!拔乙彩桥恕F鋵?,我知道你為什么又到這里來?!?/p>
“你怎么知道?”
“有些事情不用說就知道的。有些人,不用說,就會明白?!?/p>
我張了張嘴,咽了口唾沫,感覺咽喉炎好了很多。
王小宇陪著我去海邊。走到那個凹地。我坐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有些懷念那個白臉長發(fā)的男人。如果他再一次出現(xiàn)在面前,也許我會與他好好聊聊,問問他姓什么,叫什么,有什么愛好,與他拉著我,坐在沙灘上,看月亮,看海水,什么都不說,就那樣手拉著手看來看去。
我問王小宇:“你愛過人嗎?”
他的臉俯過來,突然問:“手機號碼?!?/p>
我抓起一把沙子揚到他的臉上,說:“你這個傻子,你愛過人嗎?”
王小宇怔怔地看著我,捂住臉,突然哭了。哭了一會,放下手,開始脫衣服。很快,他就光了脊背。
我驚恐起來,兩手抱在胸前,說:“王小宇,你要干什么?”
他說:“他們欺負我,他們打我。你看這,你看這?!蓖跣∮钍种傅牡胤绞且粔K一塊的紫斑。“他們擰我的胳膊,擰我的背。罵我。”
“你也打他們,也擰他們?!?/p>
王小宇的哭聲大起來,說:“我打不過他們。跟我媽媽講,我媽媽就打我。從小,我媽媽就打我。”
我說:“王小宇,你是個傻子呀。王小宇,你活該挨打?!?/p>
咽喉炎一直沒有見效,咽唾沫時總感覺喉嚨中間卡著一件東西。小鎮(zhèn)的一切也使我厭煩。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感到厭煩,是因為沒有白臉長發(fā)的男子,還是因為沒有無休止的睡眠。其實到現(xiàn)在我還懷疑咽喉炎是白臉長發(fā)的男子留給我的。這咽喉炎后面是否隱藏著難以示人的隱疾,每每想到這個,我就害怕不已。
坐在飯桌前與王小宇的母親清算帳目,她的目光里面竟然露出了留戀。她說:“什么時候再來?”
我說:“明年或者是幾年以后?!?/p>
“如果到時候我還活著,記著還住到我家里。如果見到小宇的妻子,如果她過得不好,告訴她,我們在這里等她。”
我將頭扭到一旁。想到那天清晨老婦人說的話。王小宇的母親也是外鄉(xiāng)人,在沙灘上與王小宇的父親春風(fēng)一度,她懷上了王小宇,帶著這個無法示人的秘密,來到小鎮(zhèn)居住。我第一次到小鎮(zhèn),與白臉長發(fā)的男人春風(fēng)一度,沒有懷上孩子,卻患上了咽喉炎。這次到小鎮(zhèn),是因為咽喉炎后面那把握不住,無法告人的隱疾。如果患咽喉炎之前,沒有遇到白臉長發(fā)的男子,那么我不會再到小鎮(zhèn)來。由此推算,我是個與王小宇母親同樣的女人。
電話鈴響了,王小宇的母親接聽,臉上是淡然的表情。放下電話,說:“能不能再陪我去工廠,小宇出事了?!?/p>
到了工廠,看到王小宇躺在連椅上,頭上包著一塊浸滿血的紗布。他的工友圍在旁邊,出人意料的,向我們投來恭敬的目光。班長說:“要送醫(yī)院,小宇不讓,非叫你過來?!?/p>
王小宇的母親坐到連椅上,抓住王小宇的手,她沒有一點點的驚慌,仿佛早已知道事情的發(fā)生。是的,她應(yīng)該知道的,因為她接到了電話。這件事情是什么呢,沒有人告訴我們。工友們抬來擔(dān)架,將王小宇放到擔(dān)架上,他們抬著他向廠門口走去。我看到一架高高的梯子立在一個鐵架子上,鐵架子的上空是藍得仿佛洗過了的天空。
班長說:“王小宇,出院之后跟著我們?nèi)ゴ髲S上班?!?/p>
沒等王小宇出院,我就離開小鎮(zhèn)。臨走之前,我來到海邊,沖著大海“啊、哦、咿、呀”地喊了無數(shù)聲,海水灌進我的嘴里,我咽了幾口唾沫,感覺不再有東西卡在喉嚨間。也許再待一段日子,咽喉炎真的會好起來??墒俏艺娌幌朐俅恕?/p>
離開海灘時,我看到一個長發(fā)女子走了過來,不用仔細看,就知道她是一個前來度假的外鄉(xiāng)人。
回到家,收拾行李,發(fā)現(xiàn)一個信封,里面放著一張照片,一名長臉細眉的女子在照片上愣怔怔地看著我,那種與眾不同的氣息蕩然不見,看上去她就是個極其普通的女子。照片的后面是一疊鈔票,一張又一張,加起來是我付給王小宇母親的食宿費還有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