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70古來稀

查爾斯?漢迪

7月25日，我早早醒來。當(dāng)意識到這一天是什么日子的時候，我忍不住呻吟起來。就在那短短的片刻，我70歲了。我邁過了宿命的欄桿，《圣經(jīng)》上講的人生之旅，我已經(jīng)走完了。家人們聚在一起為我祝壽。我想，我們到底在慶祝什么呢？大概是幸存吧，我猜。

可我意識到，蒼老的跡象不容回避。如果我彎腰太久，背就會咔咔作響。每天早晨醒來，它總是僵硬不堪。我發(fā)現(xiàn)坐著穿襪子比較容易。大清早我就得吃這樣那樣的藥丸，簡直是我每天的死亡鬧鐘。我猜，只吃這么點藥，我還算運氣好的。

死亡本身也提上了我的日程，它最終降臨到了我這代人身上。父母、姑媽、伯父的去世固然哀痛，但如果他們年齡到了，就是意料中的事。只有當(dāng)你的同齡人接連消失時，你才會驚醒，才會帶著全新的感受閱讀訃告，看看他們到底活了多少歲。這些日子我們出席了比往常更多的葬禮和追悼會，悲慟是免不了的，但同時卻有些奇怪的欣慰感：這么多熟悉的面孔，這么多共同的回憶，想到逝者生前過得很好，悲痛在不知不覺中淡去。然而，當(dāng)我離開時，我意識到，自己的日子不會太遠了。是時候把房子收拾收拾了，我對自己說。接著樂觀情緒又占了上風(fēng)。要做好永遠活下去的打算，有人說，要把每一天當(dāng)成人生最后一天來過。建議當(dāng)然很好，可在陰云密布的日子里，實踐起來很難。

那些出席我葬禮的人，會認(rèn)為我這一生過得不錯嗎？我問自己。多年以來，許多大學(xué)授予我名譽博士學(xué)位。在這類場合，你往往得當(dāng)著所有畢業(yè)生的面，站在講臺上，聽一名教員大聲宣讀對你的嘉獎令，或授予你學(xué)位的理由，這挺像是對追悼會的預(yù)演。我經(jīng)常站在那里想，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嘉獎令里都是些恭維話，必然是這樣，總不能批評你正在授予榮譽的人吧。因此，它們只闡述了我們是什么人的部分真相。真正的人生，大都藏在公眾的視線之外。即便是大明星也一樣，連狗仔隊也無法揭示他們完整的自我。我們，本應(yīng)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可不見得能隨時面對真相。然而，隨著死亡的腳步逼近，誠實地對待自己所過的人生，并不會帶來什么太大的損失。

亞里士多德建議我們試著躺到靈床上，想象自己到了人生最后一天該如何評價自己的人生。有時，我會叫研討班里的經(jīng)理人們做個類似的測試?！罢堅O(shè)想一下，當(dāng)你垂垂老矣，馬上就要告別人世。在追悼會上，你希望你最好的朋友為你宣讀怎樣的悼詞呢？請簡短地寫出來?！碑?dāng)然，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很難，因為他們才剛剛步入事業(yè)中期。實際上，30歲以下的人，沒親歷過死亡的人，沒體驗過任何喪親之痛的人，根本無法設(shè)想這類情況，只會把它寫成白日夢或笑話。年紀(jì)較大的人才能完成這個練習(xí)。他們必須想象，80歲的時候，自己站在生命的盡頭。當(dāng)他們回首過往，會意識到，很多現(xiàn)在占用他們時間和精力的事情，從長遠的觀點來看都是毫無意義的。朋友的悼詞，多半會略過他們事業(yè)的詳細情況，集中在過世者是一位什么樣的人上再緬懷一兩件往事，最后，以逝者留給親人什么樣的記憶告終。死者生前是什么樣的人，往往比他們做了什么更重要。

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想打動的人也越發(fā)少了。因此你看到了真相，或許就有膽量說出來，過你想過的生活，把時間花在你重視的人身上。圣奧古斯丁認(rèn)為，生活就像充滿誘惑的階梯，你要向上爬，就必須要把誘惑踩在腳下。爬得越高，拋棄的誘惑越多。和爬大多數(shù)的梯子不一樣，年紀(jì)越大，經(jīng)歷越多，人生之梯反倒越爬越輕松，因為大部分誘惑很早以前就被拋之身后了。

躺在床上，我再次意識到生活是多么短暫，忙忙碌碌地奮斗是多么不合邏輯，可其中又有一些片段彌足珍貴。總而言之，我意識到生活待我不薄。慈愛的雙親撫養(yǎng)我長大，碰上了我鐘愛的妻子，生下一雙了不起的孩子，該獲得的成功一樣沒拉下，有良朋益友，身體健康。在人生最后階段，能在愛我的人陪伴下，做自己愛做的事，一定是天賜之福。我不應(yīng)該再吹毛求疵。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思想者：查爾斯·漢迪自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