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中人物美丑塑造方法淺析

⊙鄒 琳［暨南大學(xué)華文學(xué)院， 廣州 510000］

莫言的《檀香刑》不僅是一部汪洋恣肆、激情迸射的作品，而且體現(xiàn)了作家化丑為美的獨特審美和敘事視角，還有他全方位、多重唱的人物形象刻畫，使他以鎮(zhèn)定自若的方式，用冷靜的鏡頭將那些瘋狂且病態(tài)化的人物展示于讀者面前。

一、由敘事手法看人物的美

小說的發(fā)展有兩條線：主線是貓腔班主孫丙因殺死調(diào)戲妻子的德國工程師，被處以檀香刑；副線是縣令錢丁、孫丙女兒孫眉娘、劊子手趙甲和他的智障兒子趙小甲之間的情感糾纏。在《檀香刑》中，莫言運用了傳統(tǒng)的“鳳頭、豬肚、豹尾”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小說鳳頭部以除孫丙外的四位主人公的自述方式交代將要展開的劇情，人物性格和關(guān)系一并帶出，而語言各帶有身份特色，為豬肚部的事件展開鋪陳到位，最后以一個個酷刑而終。

在整個人物關(guān)系中，殺人者與被殺者，統(tǒng)治者與其工具，權(quán)力與民間，這些不同的社會勢力被血肉相連地糾結(jié)到一起。面對小說中各類人物，作者巧妙地運用非聚焦型的視角類型，從所有角度觀察被敘述的故事，不斷調(diào)動敘述視角進行相互切換，既有人物的第一人稱敘事，又有敘述者的第三人稱敘事，并通過每章開始的貓腔唱詞，作為不同人物視角轉(zhuǎn)換的過渡。

趙甲割下第五十片錢肉時，錢的兩邊胸肌剛好被旋盡。至此，他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給他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兩口粗氣，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

俺把小抽屜里的故事過了一遍，沒有郭貓的故事。高興高興真高興，這是一個新故事。俺把第一百四十二個抽屜拉開了，等著裝郭貓。

作者在這里運用了兩個視角進行描寫，第一段是處在故事之外的“我”，第二段是從小甲的視覺敘述。

在鳳頭和豹尾部，作者嚴格依照人物視角進行心理敘事。孫眉娘、趙甲、小甲、錢丁和孫丙自說自話，仿佛不同聲部的獨唱；而在豬肚部，作者則采用第三人稱的“上帝的眼睛”，時而俯瞰故事中紛繁復(fù)雜的群體生活，時而窺視各類人物隱秘的意識活動。通過將不同聲部的獨奏混成整體，構(gòu)成一部集荒誕、悲愴、溫柔、殘酷于一體的交響樂。

孫眉娘在親情與愛情之間的呻吟，錢丁在抱負與良心之間的呻吟，孫丙在尊嚴與屈辱之間的呻吟，趙甲在忠誠與違心之間的呻吟，最后都死在小小的升天臺上，死亡是這部混沌交響樂的尾音。這種故事里套故事，故事與故事在文中不斷重復(fù)與銜接，從不同側(cè)面對故事進行主體展示的敘事方式，正是巴赫金所言的復(fù)調(diào)式文本結(jié)構(gòu)，讓不同人演繹各自生活情狀，在時空拼湊中形成多聲部齊鳴的華麗敘事樂章。

二、由形象塑造看人物的美

（一）人物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的象征性

小說中人物的個性和背景非常明確，在刑場上，施刑者、受刑者、判刑者和坎坷者的身份被那個嚴酷的社會強壓在趙甲、孫丙、錢丁、孫眉娘身上，他們唱出了那個黑暗時代蕓蕓眾生的主旋律。他們復(fù)雜的倫理關(guān)系，帶出的不僅是親情、愛情關(guān)系，而且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敵對關(guān)系，一種你死我活，凸顯自我人生價值的利益關(guān)系。小說中三個重要角色孫丙、趙甲和錢丁，通過孫眉娘這一特殊紐帶聯(lián)系在一起，每個鮮活異常、性情勃發(fā)的生命個體，最后都無一例外地遭受到一次又一次毀滅性打擊。

在四者的沖突關(guān)系中，“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趙甲是整場演出的催化劑。在他身上，展現(xiàn)出當(dāng)時一種冷酷無情的病態(tài)人性。他象征了殘酷的大清國家機器，以代表政府殺人為職業(yè)，是忠于政府、對國家命運漠不關(guān)心的走狗。從他對偷盜庫銀的庫丁施刑的腰斬，對刺殺袁世凱的錢雄飛施刑的五百凌遲，對抗德孫丙施刑的檀香刑等等，從趙甲這一獨特視角透視出當(dāng)時中國人的人性以及王朝衰敗的必然進程，令人既驚嘆又心寒！

錢丁，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士大夫形象。毫無人性的黑暗時代讓他懷才不遇，現(xiàn)實讓他明白，擁有良知、同情心和正義感是遠遠不行的。就算有一官半職，但作為為清廷服務(wù)的人，他連堂堂正正做人的選擇也由不得自己。

余渾身麻木，如被點擊，冷汗涔涔，浸透衣衫，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磕頭求饒：卑職鼠目寸光，器量狹小，得罪姥姥，冒犯天威，罪該萬死，還望大人饒恕。

“軟”“跪”“磕”的動作描寫惟妙惟肖，對于錢丁這位有點抱負又優(yōu)柔寡斷的知縣大人，是暗示當(dāng)時政治的潰退。但在經(jīng)歷德國總督等事件后，此人一貫為官虛偽的一面慢慢削減，更多的是良心發(fā)現(xiàn)，便拋開一切功利奢望，冒死殺了遭受殘酷刑罰煎熬的孫丙，自己也躺倒在刑場上。

在刑場上處于被動地位的受刑犯人也是非常重要的。劊子手再殺人不眨眼，如果沒有犯人在臺上的“必要呼應(yīng)”相配合，就不會顯示出《檀香刑》更殘酷的一面。所以，最為震撼人心的當(dāng)屬遭受檀香刑的民族英雄孫丙，他以自己獨有的人格魅力，將殘酷的刑場徹頭徹尾地演變成一場壯懷激烈的人生大戲的戲臺。受刑者民族英雄孫丙，從妻子被德國侵略者屠殺開始反抗，到成為義和拳領(lǐng)導(dǎo)，舉起反抗德國侵略者的旗幟，再到最后他受刑的場面，莫言一步步蓄勢鋪墊，將小說推向真正的高潮。受刑開始時，他高唱著哀絕人寰的貓腔，憤怒地控訴袁世凱之流的賣國嘴臉。遭受酷刑后，他改唱為罵，痛斥專權(quán)者的奴性與兇殘。從孫丙身上，反映了那個時代在國家敗落、官員懦弱的情況下，中國人民的命運。

（二）人物的美丑圓形對照結(jié)構(gòu)

小說中最美的人物就是女主人公眉娘。雖然對她描述不多，但卻把她放在了聯(lián)結(jié)其他任務(wù)的中心點上。一個女子與她的三個爹，還有其傻丈夫之間的復(fù)雜倫理關(guān)系，讓她有種滿身天然率真、無所畏懼、執(zhí)著不懈的性格美。為了愛，她舍尊嚴、被嘲諷，上求神仙、下遭屈辱，給人以絕望中的希望。

在莫言以往的小說中，女性形象多是為滿足男性欲望，充當(dāng)命運籌碼的工具。如《豐乳肥臀》中，上官想弟以自己的肉體為籌碼換來全家溫飽，喬其莎為維持最基本的生存渴望，不得不用自己的身體換取張麻子的饅頭。但眉娘和《紅高粱》里的“我奶奶”一樣，是愛的化身，與周圍那個充滿仇恨的世界形成了反差。她對錢丁的愛是純潔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她對自己傻丈夫趙小甲的愛，更類似于母愛；她對于父親的愛，是一個孝順女兒無微不至的親情之愛。她的愛被社會的條條框框制約著、束縛著，即使只是一廂情愿，她也無怨無悔。

最后，檀香刑施刑時，眉娘由愛而生恨，變得愛恨交加，錢丁也同樣欲愛不能、欲罷不休，兩人都被徹底推向生命的兩難境地和無助的情感刑場。悲劇的結(jié)局，告訴人們整場演出的幕后黑手，就是強權(quán)體制的獨斷專橫，是封建腐朽制度對人性意志的摧殘。

《檀香刑》的人物形象與雨果《巴黎圣母院》的人物塑造有相似之處。

徑向?qū)φ眨?.眉娘與趙甲：中心對照，有情與無情，溫情與冷酷；2.眉娘與錢?。翰活櫼磺?、執(zhí)著不懈追求愛的勇敢，與欲愛不能、欲罷不休的膽怯，愛與恨的交織；3.眉娘與孫丙：父女相依，真誠親情，有情有義，同為在悲慘命運中不屈不撓、掙扎到最后的英雄；4.眉娘與趙小甲：“名義夫妻”，母愛關(guān)懷與恩將仇報，有知與無知。

弧向?qū)φ眨?.孫丙與趙甲：親家，復(fù)歸人性與人性畸變，道義與親情，榮與辱，尊嚴與屈辱；2.孫丙與錢?。呵榕c義，善與偽；3.趙小甲與錢?。呵閿酬P(guān)系，愛與恨；4.趙甲與趙小甲：父子，同為劊子手，但前者為有知的冷酷，后者為無知的天真。

以上美丑圓形對照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莫言的善與惡、美與丑的美學(xué)思想，并把審丑作為審美的依據(jù)，人性越丑陋越能突出美的可貴，甚至以丑為美，把丑惡作為諷刺社會、裝飾社會黑暗的美化工具。當(dāng)我們看完故事，回頭一看，才會猛然發(fā)覺，原來這只不過是封建制度與人性矛盾沖突中的一幕戲，我們不知不覺間也成了這幕戲的一分子，后知后覺間，我們感受到了人性善良偉大的一面。

莫言曾提到過，只要將他自己的審美理想投向大地，投向那一片自由、放達而又充滿血性的田野，他的所有藝術(shù)感覺似乎在一瞬之間便獲得了完全的釋放。在《檀香刑》中，莫言自始至終都恪守民間文化立場，保持平民化的敘事。他用獨特的敘事手法和人物塑造方法，達到其創(chuàng)作目的——反映時代丑惡的一面，由此引發(fā)人類對自己行為的思考。這種對審丑藝術(shù)的追求，不僅是用“過濾”眼光對待生活和藝術(shù)，而且更是懷疑而非肯定。莫言用他神奇而美麗的筆法導(dǎo)演出了一場華麗演出，他用欣賞的目光去審視丑、表現(xiàn)丑，給予扭曲的社會和人性最大的檀香刑，喚起無數(shù)人的反思。

[1]洪治綱.刑場背后的歷史——論《檀香刑》[J].南方文壇，2001（6）.

[2]楊經(jīng)建.“戲劇化”生存：《檀香刑》的敘事策略[J].文藝爭鳴，2002（5）.

[3]莫言.檀香刑[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