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
想去激流島,說來已經(jīng)好幾年了,當(dāng)然是被顧城事件所吸引。在我的內(nèi)心,一直交織著震驚、悲憤、惋惜、痛心等等復(fù)雜的情感。六年前,我首次來新西蘭探親,就想去這個一度被華人稱之為“顧城島”的地方??墒强嘤跓o人帶領(lǐng),又語言不通,真令人著急:激流島那么大(比香港島還大一些),顧城的家在哪一個角落?如何才能找得到呢?
今年我又來探親了,又一次地產(chǎn)生去激流島的沖動,而且堅定地覺得不能再錯過機會了。屈指一算,顧城事件竟已經(jīng)過去整整20年了!所幸的是,這次我不僅如愿以償,而且還一連兩次登上了激流島!
第一次是跟隨居住在奧克蘭的我的老朋友T先生夫婦去的。他們?nèi)ミ^激流島,聽說我有這個愿望,便熱情地帶領(lǐng)我去了。記得那是在1月的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們10點鐘在奧克蘭王子碼頭乘渡輪,約莫40分鐘,就到了激流島西部的瑪?shù)賮喌賮喓?M a t i a t i aB a y)。上了岸,經(jīng)過一座棧橋,便到了島上的汽車站,乘上2路島上巴士。上了車,我一看人不多,位子還沒坐滿,心里不由高興起來。但是一會兒我的頭就給弄暈了。汽車在山路上顛簸,也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個彎,反正是在樹叢里縱橫穿越,使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后來看地圖,才知道是從西往東再向南行駛的,差不多將近一個小時,才到了島的南端終點站O m i h aR d,隨后走了十幾步路,便來到一個美麗的海灣:洛基灣(R o c k yB a y)。T先生說,“到了!”并且用手指指大海:“顧城家就在這個附近。但具體在哪里,可不知道;但這個海灘他一定來過。”我四處打量一遍,不禁感慨系之:果真是一塊遺世獨立、遠離塵囂之地呵!其時除了看見一個正在擺弄游船的洋人外,幾乎沒見到一個游客。這個海灣十分幽靜,碧藍的海面上,點綴著片片白帆,兩岸綠樹環(huán)繞,還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我想,顧城真的是煞費苦心了,找到這么個“世外桃園”。記得曾在一本書里見過一張照片,顧城的家就在海灣附近的山坡上,是一座漆成磚紅色的小木屋。但是究竟在什么方位呢?T先生夫婦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體弱多病,我想就到此為止吧,不能讓他們再帶領(lǐng)我攀山越嶺去尋找,而且我們還要趕車乘船呢,于是便在此拍攝一些照片作為留念。
第二次登島則是在4月下旬的一天。由于有了上次的“探路”,這回可順利多了。何況我還帶來兩位精兵強將——我的女兒和我的外孫女。她們都是長期生活在新西蘭,對于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比較了解,英語比較熟練的人。外孫女更像新西蘭人,別看只十四五歲,已在女子中學(xué)讀高中了,而且英語成績始終很優(yōu)秀。由于她們事先在網(wǎng)上查到了顧城家的住址:“124 F a i r v i e w C r e s,R o c k y B a y,Wa i h e k eI s l a n d”,又認(rèn)真研究了島上的地圖,做足了“功課”,所以一上島便直奔“主題”。
我們依然是乘坐2路島上巴士,在珞基灣下的車,然后往左手方向走上一條山路。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再拐上一條叫F a i r v i e w C r e s的路??吹侥撬{底白字的路牌,我們都興奮起來:這不就是顧城家所在的那條路嗎!于是我們便沿著雙號這一邊,小心翼翼地從6號開始挨家挨戶尋找,照理每家門前都會有一個小信箱,上面就是自家門牌。可是,數(shù)著數(shù)著:100,120,122,……126,竟然沒有124號!也看不到那座磚紅色的小木屋!我們只得在122號和126號之間徘徊,面對著的是樹木森森荊棘叢生的山坡。還是小外孫女眼尖,發(fā)現(xiàn)左邊有一條被亂草復(fù)蓋的小路,可是走近一看,一塊很大的木牌橫擋在路中,上面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私地禁入,請勿侵犯!”特別是墨跡還很清晰,好像重新描過,我感到十分驚訝:因為這說明,20年了還時常有人來訪!既然唯一的通道不讓走了,怎么辦呢?這時,我透過密密的樹叢,依稀看見坡頂隱約有一座紅色建筑,便想出了一個無奈之舉,建議是否從右邊爬上山坡,一看究竟。于是我們踩著又濕又滑的野道,也不顧腳下一片泥濘,拉著坡上的小樹和野草,終于來到顧城家屋前!我仔細(xì)端詳一下,屋子已經(jīng)十分破舊,且接近頹圮,有幾處已用木板加固,仿佛一不小心就可能會倒塌。但迎接我們的卻是門窗上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寫著:“別打擾,請離開”,語氣相當(dāng)嚴(yán)厲,還一連三個驚嘆號!我心中非常不安,懷著一種深深的歉意,盡快地拿出相機連拍了數(shù)張相片,便轉(zhuǎn)身下坡。是呵,這就是顧城的“伊甸園”!如今,小木屋已經(jīng)油漆剝落、木板腐朽,漸漸地被埋進雜草樹叢,埋進歷史了……
說起顧城,今天的年輕人可能較為生疏,但是在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他可是人們相當(dāng)熟知的一位詩人。他與舒婷、北島、江河等都是中國文壇“朦朧詩派”代表詩人。他出生于1956年,孩提時代就天資聰穎,顯露出杰出的詩才:“樹枝想去撕裂天空,卻只戳成幾個微小的窟窿,他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們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星月的來由》,1968年)“煙囪猶如平地聳起來的巨人,望著布滿燈火的大地,不斷地吸著煙卷,思索著一種誰也不知道的事情?!保ā稛焽琛罚?968年)。猶如夢幻,充滿童稚和天真,要知道他在寫這些詩的時候還只有11歲呀!在那個“文革”夢魘籠罩大地的年月,人們一時看不清祖國的前途與希望。這時,顧城以高度的熱情和飽含哲理的詩句表達出一代覺醒者探索和尋求真理的勇氣與決心:“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保ā兑淮恕?979年)一時成為人們四處傳誦的名句,使他成為無數(shù)年輕人崇拜的偶像,也為他贏得了崇高的聲譽。
1987年,顧城應(yīng)邀訪問歐美進行文化交流和講學(xué)活動。1988年來到新西蘭,講授中國古典文學(xué),被奧克蘭大學(xué)聘為亞語系研究員。其后辭職隱居于激流島。1992年獲德國學(xué)術(shù)交流中心(D A A D)創(chuàng)作年金,在德國寫作,一年后回到激流島家中。1993年10月8日,他與妻子謝燁發(fā)生爭執(zhí),用斧頭砍傷了妻子,致其搶救無效而死亡,然后自己在一棵大樹上上吊自盡。這一起惡性事件,使海內(nèi)外無不為之震驚!是什么造成這個慘烈悲劇的?二十年來,各種懷疑猜測和各種解讀幾乎不曾停止過,激流島上的悲風(fēng)至今也沒有停歇。
激流島,原名懷赫科島(Wa i h e k eI s l a n d),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位于奧克蘭東北17.7海里,面積約92平方公里,居民近8000人,大多集中在島的西部,據(jù)說不少藝術(shù)家和崇尚大自然的人都居住在這里。但是島上華人卻極少,當(dāng)時僅僅三家:顧城一家,他姐姐顧?quán)l(xiāng)一家和來自廣東開餐館的S t v e n一家。1990年,顧城以3萬新西蘭幣(約15萬元人民幣)買下位于洛基灣(R o c k y B a y)旁坡頂上一座破舊的房屋。雖然房屋四面漏風(fēng),周圍雜草叢生,但是顧城卻滿心歡喜,憑借他詩人的幻想和熱情,還有在文革期間當(dāng)過木工的經(jīng)歷,他決心要把這里打造成人間的“伊甸園”。所以自搬來后,一直不停地進行裝修,忙得不亦樂乎。
但是詩人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他和妻子謝燁一度生活十分拮據(jù)。我們曾到過一個叫海景路(O c e a n V i e w R d)的地方,是島上三條巴士中轉(zhuǎn)站,也是該島的商業(yè)中心,有大型超市和店鋪,并且也是島民們互相交換物品的“自由市場”。謝燁那時就經(jīng)常到這里出售雞蛋、春卷來養(yǎng)家,而顧城則靠出售自己的畫作來貼補家用,他的畫雖然售價很低,可是愿意購買者仍然不多。不久,島上的官員得知顧城家竟然養(yǎng)著二百多只雞,違反了管理有關(guān)規(guī)定,便通知他必須在幾天內(nèi)處理掉,結(jié)果那幾天顧城手拿菜刀滿院子追著殺雞,弄得狼狽不堪!
顧城是一個在生活上和社交上不能自理的人,許多事都依賴著謝燁。謝燁,1958年生,筆名雷米,詩人,曾創(chuàng)作過一些詩歌、小說和散文,早期詩歌被選入《朦朧詩選》和其他詩歌選集,1985年還獲得過首屆青年電影評論獎。他們于1979年在火車上邂逅相識,1983年結(jié)婚。謝燁是一個美麗聰明又能干的女人,尤其是與顧城結(jié)婚十年來,她不僅要做一個妻子,還有做一個母親。她一直以真摯的愛心和無比的寬容悉心照料著“任性的孩子”顧城,甚至在陪他出國講學(xué)期間,幫他打字,整理文稿,料理生活,招待朋友。當(dāng)然顧城也是深愛謝燁的,但是卻容不得兒子桑木耳(英文名S a m u e r圣徒之意)在身邊,他認(rèn)為兒子會奪去妻子對自己的愛,——這實在叫人無法理解!虧得謝燁是位“賢妻良母”,在容忍了兩年之后,終于為了照顧顧城的情緒,不情愿地將剛剛兩歲的小木耳寄養(yǎng)在島民波格太太(毛利人)家里。
1990年,一個叫做英兒的女子來到激流島。她原名李英,筆名麥琪,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分校中文系,當(dāng)過《詩刊》記者和編輯,與詩人劉湛秋有著一段不少人都知道的戀情。她也曾是顧城的崇拜者。顧城和謝燁不僅熱情幫助她辦理移民手續(xù),而且接她住進自己家中。顧城更是精心地對自己的小木屋進行了改造,使其變成了二層樓,將一層讓給英兒居住,漸漸地他卻將這個女子也收為他夢想的“伊甸園”成員。顧城生前最后一部作品長篇小說《英兒》描寫了一個男人與他相愛的兩個女人在太平洋小島上的異樣生活與情感,可以說是顧城亦真亦幻的自我寫照。英兒并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性格溫和,愛好文學(xué),待人斯文而有禮貌。她是來這里尋找自由空間的,準(zhǔn)備日后與劉湛秋能在海外團聚,因而覺得不能老這樣“寄人籬下”。盡管謝燁對她十分友好和照顧,但是她還是要想方設(shè)法離開,畢竟她來這里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兩年多了。但是她又為顧城擔(dān)憂。這期間曾有朋友打來電話,要她去奧克蘭工作,她卻不敢離開,因為顧城揚言要自殺。1993年1月,在顧城夫婦前往歐洲講學(xué)期間,她出于無奈,與一位追求她的洋人氣功師出走澳大利亞。3月,顧城回來后,情緒極其波動,寫下遺書,數(shù)次自殺而未成。10月8日便發(fā)生了前面所述的殺妻自盡的悲慘事件。
新西蘭是一個民主國家,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十分友好。在這里個人的自由和隱私是受到法律保護的。照理沒有什么人會給顧城壓力,那為何他竟做出如此殘暴的舉動?李銀河博士曾在她的博客里作過精辟分析,我們不妨摘錄一段:
“顧城的確稱得上是一個‘真詩人’,超凡脫俗,不諳世事,有才華,有個性,有激情,有理想。他的理想是在人間建立一個伊甸園。和上帝建立的伊甸園不同的是,在這里,不僅有夏娃,還可以有夏娃一,夏娃二,乃至夏娃N;而亞當(dāng)只有他一個,絕不允許再有第二個,即使這第二個是他的親生兒子也不行。在這樣的理念下,謝燁不得不把他們才兩歲的兒子小木耳寄養(yǎng)在一位毛利老太太家中,這就為他們?nèi)蘸蟮臎_突埋下了重要的伏筆?!愿窦疵\’。無論是與顧城相熟的朋友,還是素昧平生的讀者,對顧城性格的評價基本上是一致的:天真,誠實,內(nèi)向,執(zhí)著,自戀……而用的最多的一個詞則是‘自私’……顧城的精神是不是正常?我以為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绻粋€人在一段時間里,經(jīng)常想到死亡乃至自殺,那他就是一個百分之百的抑郁癥患者。顧城則恰恰就是這樣一個人”。
顧城的抑郁癥和他自私而扭曲的人性,不僅自我毀滅,還毀滅了一個美麗而無辜的生命,恰恰還是與他相濡以沫十年的妻子!在這場悲劇發(fā)生的那幾天,一位新西蘭華人記者西風(fēng)瘦馬先生在當(dāng)?shù)貓蠹埳习l(fā)表了一篇報道,敘述他在奧克蘭多米尼路(D o m i n i o nR d)一間殯儀館參加謝燁葬禮時的情景:
“……在謝燁同父異母兄弟張純的含淚發(fā)言后,多位謝燁生前好友相繼上臺悼念這位不幸的朋友……從發(fā)言者的悼詞中得知,她性格開朗,知書達禮,甚有人緣。在眾多的發(fā)言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收養(yǎng)顧城和謝燁的遺孤小木耳的波格太太。她看上去是一位很普通的島民。在回憶與謝燁的相處中,她不自禁地流露出無限的哀思和惋惜。最令人悲傷的場面是一位男士現(xiàn)場吹簫寄托哀思,凄涼悲哀的簫聲令人心碎和落淚……”
而顧城和謝燁的兒子桑木耳,幼小的心靈過早地受到傷害,“從小就未能像其他同齡孩子一樣得到父母全心的愛”,謝燁的同父異母兄弟張純這樣回憶說:“他比別的孩子要早熟,從小就知道如何別讓大人生氣。他愛父親,但更怕父親,他渴望見到母親,但又擔(dān)心撫養(yǎng)他的波格夫婦不高興。每次和母親見面分別時,他總要說上一句:‘謝謝媽媽來看我’。他希望父母去看他,但每當(dāng)分別時,他卻常?;乇苷f‘再見’?!蔽黠L(fēng)瘦馬感嘆道:“小小年紀(jì)已懂得人情世故了,真令人心酸!”
所幸新西蘭法院當(dāng)時認(rèn)真權(quán)衡了顧城的姐姐顧?quán)l(xiāng)和謝燁的弟弟張純,以及波格夫婦三方的申請,最后將小木耳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了波格夫婦。如今,二十年匆匆過去了,想來桑木耳一定成長為一個健康的新西蘭公民了吧!
顧城的悲劇早已成為歷史,逐漸被人們遺忘了,但是留下的諸多教訓(xùn)卻值得永遠記取。作為一個從事現(xiàn)代文學(xué)教學(xué)與研究的教師,我以為,興起于20世紀(jì)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朦朧詩,是當(dāng)時思想解放和文學(xué)解放潮流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當(dāng)代新詩革新的起點,顧城無可置疑地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朦朧詩派”代表人物,在文學(xué)史上具有一定的地位。但是,我更相信,新一代有著“黑色眼睛”的詩人作家,一定會擯棄那些不切實際的伊甸園烏托邦的夢囈,尋找到真正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