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娜
(四川外國語大學 日語系,重慶 400031)
馬克思說“土地是人類偉大的實驗場所,是提供勞動工具和勞動材料的倉庫,是社會的住處和基礎”①見《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所有制形態(tài)》。譯文引自中央民族學院打字印譯本,而林志純(日知)譯本則是:“土地——這就是一個偉大的實驗場,是一個既供給勞動資料又供給勞動材料的兵工廠,又是居住的地方,即集體的基礎?!薄T谇百Y本主義的社會中,土地無疑是主要的生產資料,人是依賴土地而生存的。所以自然而然地,土地制度史成為研究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歷史的關鍵。土地所有制是社會經濟政治的基礎,土地制度的演變和發(fā)展是社會政治經濟形態(tài)發(fā)展史的主線,每一次社會政治經濟形態(tài)的重大轉型期都伴隨著劇烈的土地制度的演變。中國的歷史如此,日本的歷史也是如此。日本歷史中經歷了四次重大的社會轉型期。第一次重大的社會轉型期是在大化改新前后,而第二次重大的社會轉型期是在十世紀前后。這兩次重大的社會轉型無不與土地制度的變革有著莫大的內在聯系。本文以土地制度與上層建筑所之間存在的深層聯系為主線,探討日本國體更替的內在原因。
皇極朝四年(645)六月八日,以中大兄皇子與中臣鐮足為核心的革新派在飛鳥板蓋宮斬殺蘇我入鹿,史稱“乙巳之變”?!耙宜戎儭北砻婵此剖菫榱藬[脫蘇我氏的獨裁統治掌握國家統治權,但實質上,此次政變帶來的政權交替已與以往的政變質的差別。大和國沿襲至今的政治制度已無法適應當前急劇變化的國際情勢。自643年始,隨著唐朝征討高句麗,大唐的軍事力深入朝鮮三國,三國無一例外地以政變及其他方式驅逐舊勢力,致力于中央集權制的改革,并以此增強國力。在這樣的時代潮流下,日本的國政改革已勢在必行。
乙巳政變后,革新派擁立孝德天皇,以中大兄為皇太子,中臣鐮足為內臣,僧旻和高向玄理為國博士(顧問),建元大化。新政府在大化二年(646)正月即頒布史上著名的改新之詔,史稱“大化改新”。改新詔書中規(guī)定:(1)廢止私有土地、行公地公民制,皇室貴族的“子代(皇室私有民)”、“屯倉(王權的直轄領地)”、地方豪族的“部民”②4-7世紀日本奴隸制國家時期,部民是皇室和貴族占有的奴隸集體,一般冠以主人名﹑職業(yè)名,種類有田部﹑品部﹑部曲等。和“部曲”以及田莊,均收歸國有,國家賜大夫以上的高官以食封(按級別所賜封戶的賦稅);(2)確定中央、地方的行政區(qū)劃和組織,中央分京師和畿內(京都周圍地帶),地方分國、郡、里。整備軍事、交通制度,官吏由國家任免,廢除世襲制。(3)編制戶籍、計帳(規(guī)定賦役的登記),行班田收授之法,統定班給人民的土地和應負租賦的數額;(4)廢舊貢納制,實行租庸調的新稅法及向皇室獻納仕丁(夫役)、采女(宮女)的制度。
可以看出大化改新旨在從根本上改變國家體制,詔書的首文第(1)條已明確體現國制改革的目標,第(1)條的實現與第(2)、(3)、(4)條的實施密不可分。第(1)項中,不能忽視的一點是,實行公地公民制的同時,給予大夫(國政參議官)以上的“臣”、“連”①均為日本古代的“姓”,作為賜與“氏”(各地方長久以來自然形成的豪族)的稱號,表示該氏的社會政治地位,類似爵位,世襲制,由尊而卑依序有六等:臣、連、君、別、造、直等。以“食封”、給予大夫以下的以“祿”(布帛等)。在當時,唐朝對官吏采取的正是支付食封和祿的官僚體制,新政權也以此為模板,致力于從伴造②朝廷各種較專門事務性的職務,特指有專門技能的“氏”,其部屬稱為伴,伴之下還有稱為“品部”的職業(yè)部民。伴造率其伴與品部,執(zhí)行其特殊職務。例如韓鍛冶部、錦織部、土師部等。制向官僚制的過渡。但想要一舉變革一直以來以“臣-連”、“伴造-國造③日本大化改新前古墳時代和飛鳥時代設置的地方官,由大和朝廷任命。國造掌握著所轄地域的軍事權和裁判權,實質上是該地方的真正支配者(相當于諸侯)。古代計量單位,1町=10段(反)=360 步≈99.174 m2?!睘榛A的政治機構,培植中國式的官僚體制需要幾項必要條件。首先,創(chuàng)建中國式的官僚體系,將曾經占有品部、部曲的臣、連、伴造、國造納入其中,給予一定的位階,并承諾與其地位相應的經濟性保障:即食封或者祿;其次,改變全國的地方行政體制,以舊有的“伴造-國造”制為基礎,創(chuàng)建中國式郡縣制,由中央設置國司、郡司、里長為地方行政長官。中央集權制國家的經濟基礎是稅制,大化改新規(guī)定:初步進行人口調查、實施田檢、編制戶籍與計帳,提倡班田收授法;五十戶為一里,每里設長;統一“町、段、步”的丈量單位,每段征收1束5把④1束=10把≈稻谷1斗或玄米5升。作為田租;變更之前的賦稅法,改為征收一定的“田之調”、“戶別之調”以及調的副品;中央從每五十戶中征調一名“仕丁”、“廝丁”、從郡少領以上的人家征調“才女”一人、“叢丁”三人,為了供養(yǎng)這些人作為補給征收一定“庸布”、“庸米”。通過租庸調制以及班田收授法,國家將負擔悉數轉嫁到直接掌控的人民身上。這是與以往任何一次改革不同的、改變舊有社會、政治制度,轉換新的國家體制的政治改革。雖然參酌了朝鮮的國制、以及南北朝的稅制,也融合了日本的國情與固有的習俗,但是基本上是依照隋唐的國制(律令制)進行改革的。這恐怕也是國博士們在實地見識到律令制下的國體運作后而計劃出來的宏偉藍圖吧。
雖然歷史上對改新之詔的真實性存在質疑,有學者認為改新詔中所載條款,并不是當時所寫,而是由《日本書紀》(710)的編撰者虛擬出來的,是轉載天智天皇時期的《近江令》或《大寶律令》中的條款。不管改新之詔的內容是否是編撰者以當時的知識虛構出來的,但從大化改新后所推行的各項政策的可考史實來看,就如石母田正⑤1912.9.9 - 1986.1.181.21.日本古代、中世史學家,著有大量專著。其唯物史學觀對日本戰(zhàn)后史學有極大影響。曾任法政大學法學部長及其附屬圖書館長。氏說的那樣“大化的稅制一改舊有的、個別的、不統一的剩余勞動的征收形態(tài),變革為為了維持國家權利而征收的統一租稅”。而租稅的確立,正是“國家”確立的重要指標。
大化改新的重要意義在于他標志著日本由氏姓制步入了律令制的歷史變革期,但這條歷史道路不是一帆風順,更不是一蹴而就的。從大化改新到701年《大寶律令》的誕生,經歷半個多世紀,才真正完成這項日本古代史上最偉大的政治改革。
改新后,朝廷依然致力于律令制的建設積極推行各項改革。但到了天智天皇時期(668-671),國際情勢變得更為嚴峻。五世紀中前期,朝鮮半島上高句麗、百濟和新羅三國鼎立,史稱“朝鮮三國”。三國皆欲統一朝鮮半島,故而三國之間的關系顯得極為微妙。在七世紀中后期的朝鮮半島之上形成了分別以唐朝、新羅與高句麗、百濟、日本為一方的對峙局面。663年8月,唐朝、新羅聯軍與日本、百濟聯軍于白江口(今韓國錦江入???發(fā)生水戰(zhàn)。在此次戰(zhàn)役中,唐朝水軍將兵力、船艦皆數倍于己的日本水軍打得大敗。天智天皇在白村江戰(zhàn)敗后的第三年(664)宣布推行“甲子改革”,其中第三條:“定其民部、家部”。這實際上是承認貴族的私有性質的“民部”、“家部”,對大化改新中罷“子代之民,處處屯倉”、“部曲之民,處處田莊”,廢黜部民制,無疑是一種否定。但必須注意的是,甲子改革中并未提及將已歸國有的部民和土地返還給貴族,只是承認貴族尚未歸公的部民和土地停止歸公,仍為私有。這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是律令制改革的倒退,但當時在白村江戰(zhàn)敗以及豪族強烈反抗的內外情勢下,這也是為了求得政治穩(wěn)定,緩和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而做出的一種有限度的、無奈的妥協。
667年,天智天皇遷都近江大津宮,制定《近江令》。《近江令》雖只有“令”,沒有“律”,但它卻是日本歷史上最初的律令性質的法典,將大化革新以來發(fā)布的詔書,參照唐令整理編纂為法典,明確了中央集權的封建體制,從根本上否定了氏姓貴族奴隸主專政的政治體制。大化改新后推行的郡縣政策在天智天皇時期得到全面推廣,在全國范圍內基本建立起國—評(郡)制。670年,依據《近江令》中的戶令編制的戶籍,即《庚午年籍》成為日本最初的全國戶籍。《庚午年籍》登記有戶口名、與戶主的關系、性別、年齡、是否課稅、授田多少等,并作為氏姓的根本臺帳被令永世保存,成為國家掌握人民及租稅征收情況的原始資料。在計帳⑥古代官府為征發(fā)賦役與掌握財政收支而制作的一種核算簿帳。郡國要制作計帳上交朝廷,申報當地戶口﹑墾田數字等﹐這種制度為后代所沿襲.還未成形的時期,為了“庸”、“調”與徭役的征收,戶籍是必要的。造籍作為大前提,達到了將人民束縛在土地上的目的。天智天皇時期能通過戶籍牢牢地把握住全國人民,郡縣化的推進,都離不開國—評制在全國范圍的確立。
660年與668年,由于唐朝軍事力的介入,百濟與高句麗相繼滅亡,新羅統一朝鮮半島,如此嚴峻的國際情勢下,再加之國內有力豪族的強烈反對,國內的律令制改革稍顯停滯,甚至出現了一時的后退,如部曲的復活等。天智天皇死后,672年的“壬申之亂”一舉成為打破改革停滯不前的契機,大海人皇子在皇位繼承戰(zhàn)中打敗大友皇子稱帝,即天武天皇,自此開啟了以天武皇族為核心的獨裁政治,即皇親政治。天武天皇將國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旨在建立能將天皇意志作為國家意志實現的國家體制,并開始從真正意義上引進唐朝的各項制度,堅實地進行各項改革。在他死后不久,689年持統天皇即發(fā)布在天武天皇治世14年中,國體建設結成的碩果《凈御原令》,同年命諸國司編制戶籍。律令制下國家支配的根基,即公地公民制,直到持統天皇時期終于踏出了堅實的第一步,其標志就是《庚寅年籍》的成立?!陡昙窇艏鞘状卧谌珖秶幹频膽艏?,全國范圍編制的戶籍也意味將人民的支配方式轉換成新的、律令制式的方式?!陡昙肪邆渎闪顟艏奶卣?,與《庚午年籍》有本質的不同。首先,就像“六年一造制”所說的那樣,每六年定期編制的原則自《庚寅年籍》開始正式實施。其次,兩籍編制的單位也不同,《庚午年籍》以血緣關系或農耕為扭帶形成的自然村落為單位,自然村落也正是國造與豪族支配人民的基礎單位,因此《庚午年籍》保留著大小豪族實行的氏族制式的人民統治形態(tài),換句話說就是在承認“王民制”的前提下編制的戶籍。而《庚寅年籍》的原理則完全不同,他模仿中國人為的、政治性的“州、縣、鄉(xiāng)、里、?!钡慕M織結構,以人為的行政區(qū)畫“國、郡、里”(后改為國、郡、鄉(xiāng)、里)為行政單位,每“里”編制戶籍一卷。再次,“戶”和其“戶口”的姓氏、年齡、與戶主的關系甚至良賤的區(qū)別等都記錄在冊,這點和《庚午年籍》無異,但除此之外,其內里更多了人口臺賬與定姓臺賬的意義,成為班給人民口分田的基本資料及征收各項賦稅的基本臺賬。《庚寅年籍》完成后的持統六年九月,大倭、河內、攝津、山背的“四畿內”立即派遣“班田大夫”,由此看來,朝廷似乎是迫不及待只等戶籍完成便即刻實施班田收授法。除去存有歷史疑點的大化二年、白雉三年(652)的班田記事外,這是歷史上首次出現的確切的實施班田收授法的記載,標志著律令制土地制度的根本大法,班田收授法正式確立。成為“公民”的農民,這里又有了一個別稱,即班田農民。
經過天武、持統兩代天皇的改革,日本律令政治制度最終確立起來了。持統十一年(697),持統天皇讓位于文武天皇,文武天皇于701年在繼承《凈御原令》的基礎上編撰并發(fā)布《大寶律令》,是一部以刑法為主,諸法合體的法典?!洞髮毬闪睢钒殃P于刑罰的條文稱為律,把關于國家政治制度的條文稱為令,包括律六卷,令十一卷,直到757年《大寶律令》的修訂版《養(yǎng)老律令》頒行前都是日本古代的基本法典。《大寶律令》再度確定班田制,為了便于實施,也模仿唐朝建立戶籍制度,對此,我們將在下一節(jié)進行詳述??傊?,《大寶律令》的頒布標志著日本成為法式完備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國家。
為了深入了解八世紀奈良時代律令政府掌握下的農民情況,我以現存在《正倉院文書》中的戶籍做例進行詳細的講解。這一戶是養(yǎng)老五年(721)下總國葛飾郡島大嶋鄉(xiāng)(現東京都葛飾區(qū))島俁里的戶籍中名為孔王部佐留的一戶。以此戶為例的原因別無其他,是因為這一戶的構成相對比較單純,戶口數較為平均,并且鄉(xiāng)戶與房戶的區(qū)分比較明顯。其構成如圖所示[1]198:
從圖中可以看出這一戶中包含了數個類似家族的集團,這樣的形式在大寶二年的戶籍中已隨處可見,為了在法律上明確加以區(qū)分,便把令制中“郡”以下的行政單位“里”改為“鄉(xiāng)”,以下再設“里”,即靈龜元年(715)開始實施的鄉(xiāng)里制。而養(yǎng)老五年正是鄉(xiāng)里制實施后最初的造籍。因此這戶籍中除了“戶主”之外還有兩“戶”被區(qū)分開來?!皯糁鳌笔钦麄€集團的戶主,這里的戶是“五十戶為一里(鄉(xiāng))”的“戶”,因此把他稱為鄉(xiāng)戶,而其中的小“戶”稱為房戶。以圖中孔王部佐留一戶為例,整個圖即構成一鄉(xiāng)戶,由三個房戶構成,這三個房戶是,既是鄉(xiāng)戶主又是房戶主的佐留的房戶、以子諸為房戶主的房戶及以小國為房戶主的房戶。佐留是他們全體的戶主,即鄉(xiāng)戶主。戶口數總共27人。
這便是律令國家下的農民存在形態(tài)。律令政府與農民之間的政治的、經濟的各種關系都是通過“戶”為媒介實現的,賦稅也都是以“戶”為單位征收。首先,以登記在戶籍中的戶口數為基準,兩年后的班田之年(養(yǎng)老七年)即班給口分田,班田收授法規(guī)定:公民滿六歲,男子分得二段、女子分得其三分之二的一段一百二十步、賤民中的奴與婢又分別分得良民男、女的三分之一的口分田。除口分田之外,還相應給以若干宅地和園田,為世業(yè)田,若絕戶還公。土地屬于國家,因此田地不得買賣,若本人死亡,田地即被國家沒收。因為班田是每六年實施一次,所以并不意味著公民一滿六歲就可立刻分到口分田。此時孔王部佐留的鄉(xiāng)戶中,在養(yǎng)老七年有授田資格的,除去綠兒1、綠女1、小子2、小女2共六人,一共有二十二名。因此,這戶按法定基準授予口分田的總面積應該是三町五段一百二十步,這些口分田并不一定集中在同一個地點。比方說父母與其子女每到班年所新分得的口分田并不一定是剛好相鄰的??诜痔锏姆稚?、交錯是這個時代耕地的現狀。事實上根據岸俊男①1920.9.15—1987.1.12日本古代史學家,京都大學名譽教授。氏的調查,天平神戶二年(766)的越前國坂井郡,農民的籍貫地(戶籍所載地)與其口分田的所在地竟相隔數公里。所以農民不得不搭建簡易的臨時住所從事農耕。這一時期田地每段的征收量也是統一的。平安《延喜式》中有記載,根據耕地的質量分為上田、中田、下田、下下田四等,上田的征收標準為每段50束、中田40束、下田30束、下下田15束。因此佐留戶的口分田三町五段一百二十步若都是中田的話,應收成1400多束。也就是說,這一戶每年從口分田中獲得的稻米大約為1500束左右。若是以玄米來計算的話,大約是30石。若是每人每年的所需糧食為一石的話,可以保障27人的基本生活。但是每段2束,總計70束的稻米要作為來年的稻種選留下來。除去稻種,還要從中湊出律令政府所征收的租稅,即田租與課役。結果,這戶的生活還是相當拮據的。所謂田租,是指每戶人家所須繳納的實物地租,即每段交租稻1束5把,因此佐留戶所須繳納的田租約為53束左右。作為土地稅的田租看起來并不是很沉重的負擔,可是接下來我們再來看下課役的部分。
課役是由作為人頭稅的庸、調、雜徭三部分構成。庸,是力役及其代納物。令制規(guī)定:課丁赴京服役二十天,是為正役,國家若需要其服役,則每丁服役二十天外,若加役十五天,免其調,加役三十天則租調全免;國家若不需要其服役,則每丁(次丁減半)可繳納二丈六尺的麻布、或與此同等的米或鹽等,也稱“輸庸代役”;凡50戶充仕丁1人,50戶負擔仕丁1人之糧,1戶交納庸布1丈2尺,庸米5斗??ど兕I(郡的行政官)以上之家進貢采女1人(包括從丁1人,從女1人),100戶承擔采女1人之糧,1戶交納庸布1丈2尺,庸米5斗。調,是征收的地方特產。分為田調、戶調、副調。田調按土地面積征收。令制規(guī)定:“田1町征收絹1丈、絁2丈、布4丈;戶調按戶征收。其數量為“1戶貲布1丈2尺”;副調隨鄉(xiāng)土特產征收。庸調運往京城所需人力與財力都需農民自己負擔。雜徭是指每年每人60天的身體勞役,在國司或郡司的指揮下從事國內的土木水利建造等工程。令制中規(guī)定的公民課役標準主要由年齡來區(qū)分,具體如下表所示[1]201:(被征收課役的正丁、老丁、少丁被稱為課丁,一戶中有課丁的被稱為課戶、無課丁的被稱為不課戶)
因此,以孔王部佐留一戶為例,這戶課役的承擔者有正丁四人、次丁(殘疾者)一人、少丁(養(yǎng)老令中的中男)一人、共計六人。而令制中課役量的比率計算方法如下:將正丁定為一、次丁則為其二分之一、少丁又為次丁的二分之一。但若正丁為兵士,則庸與雜徭全免。少丁可免庸。所以,最后這戶所須繳納的課役量如下:
調: 正丁 四.七五人 份
庸: 正丁 三.五人 份
雜徭: 正丁 三人各六十天、次丁 一人三十天、中男十五天(總計二百二十五天)
事實上,光是雜徭就剝奪了相當于一個男子7個半月的勞動天數,相當于正丁四人就要承擔這戶須繳納的庸調。從養(yǎng)蠶到紡織需一定的勞動力,只要自家有紡織機也是可以自制的,但是在當時的條件不是每戶都有紡織機,所以很多戶不得不購買為了繳納調、庸所需的物品。繳納了以上的租稅后,農民僅從口分田所得的稻米無法維持生活,再加上繁重的勞役使得農民不得不另謀生計。關于他們的動向與帶給社會的影響,我們將在下一節(jié)詳述。
以上是以殘存在《正倉院文書》中的戶籍為例,比較真實地的反映了律令制國家初期班田農民的生產生活狀態(tài)。可以看出律令期的土地稅相對于近世較輕(江戶時代年貢約為半成)、但是人頭稅庸、調、雜徭以及仕丁、兵役卻非常沉重,人民的生活依然艱苦。律令國家將人民以戶為單位編制戶籍,實現了國家對人民的統治,根據《凈御原令》編制的《庚寅年籍》確立了“六年一造籍”的原則,保存三十年,作成三部(兩部上交中央),如果戶籍是人民的登記臺賬,那計帳則是庸、調的課稅臺賬,除了戶口的姓名、年齡、性別、容貌上的特征外,還記載了課與不課的區(qū)別。計賬是每年制作,作成兩部(一部上交中央)。
總之,戶籍是國家把握人民的根本賬本,若是不能把握戶,那么戶籍就變得有名無實,律令制國家就會崩潰。
和銅年間(708~715),國家大興佛寺并推進各項大事業(yè),在京城建造平城宮、平城京,在全國各地建造國衙、國府等,這些大型的土木工程無疑都是靠農民的身體勞動建成的,同時也給農村社會帶來了影響。在《續(xù)日本紀》中頻繁出現的役民的逃亡、公民的浮浪等記載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律令制國家是靠將農民束縛在固定的土地上而得以實現的,登記在戶籍中的定居地被稱為籍貫地,在此基礎上班給口分田、準確地征收租、庸、調、徭役勞動等。這是日本公地公民制的根本、是國家的支柱。因此,若是農民逃離籍貫地,隱藏行蹤(逃亡)或者是背井離鄉(xiāng)寄身于其他有權勢者門下(浮浪),這就成了律令國家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了。因此,養(yǎng)老五年(722)的法令明文規(guī)定禁止公民的逃亡、浮浪,一經發(fā)現立即強制送還籍貫地。但實際上逃亡、浮浪仍屢禁不止,甚至出現了舉戶逃亡的情況。天平八年(736),籍貫主義方針發(fā)生改變,朝廷放棄了公民必須是土地的“編戶之民”的律令制的基本方針,對逃亡、浮浪采取了默認的態(tài)度。政府對籍貫地不明的浮浪人與戶籍的“編戶之民”區(qū)分開來,另設“浮浪人賬”登記。此種性質的“民”寄身于何處呢,不堪課役之苦的農民為了受到庇護開始逃亡到有勢力的人家,這就是在寶龜七年(780),太政官符中出現的“王臣家之莊”。
養(yǎng)老七年(723)頒布了有名的《三世一身法》,這條法令規(guī)定,新墾生荒地,可傳三代,而后歸公。開墾熟荒地,開荒者本人享受一生,死后歸公。這條法令實際是給權貴們創(chuàng)造了條件,增加了他們的私有地。因為事實上懇田開發(fā)對班田農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沒有鐵制農具,沒有這樣的實力,而且懇田開發(fā)還需得到國司的許可。這條法令并無破壞公地公民制中,所有土地均歸國家所有的大原則,目的是為了獎勵開墾、擴大公地,私有期間的墾田也屬輸租田,所以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增加田租稅收。但事實上無人愿將自費開墾的土地繳給國家,一臨近繳公期限,開墾者便倦怠開墾,荒廢墾田。于是,到了天平十五年(743)又頒布了標志土地政策大變革的《墾田永年私財法》,終于準許按官位的不同,永遠私有一定限度的墾田。大化改新后,在土地屬于封建國家所有的原則下,雖然也存在貴族、寺社(寺廟與神社)的私有土地,如寺田、神田等。但真正的私有領地的出現,是在政府發(fā)布《墾田永世私有法》以后。這跟日本土地政策的特殊性也有一定關系,日本“公地公民制”中的公地皆為已開墾的熟田,班田的對象也僅只限于已墾田,而大片生荒野林的所謂墾田開墾后則編入公田系統。與此時浮浪人政策相似,浮浪人作為浮浪人,與公民區(qū)分開來另行標準,《墾田永年私財法》破壞了土地國有制的大原則,放棄了將新墾田編入公田而另行標準,推動了土地私有化的迅速發(fā)展。貴族、寺院利用權勢和錢財,強行圈占荒地,驅使自己所有的奴婢、附近的班田農民以及逃亡的農民、浮浪人進行大規(guī)模開墾,并在開墾的土地上修建住宅和倉庫,這些建筑稱為莊家或莊所,管理者稱為莊長,他們管理的墾田稱為莊或莊園。
雖然莊園的出現使得國家土地所有制向土地私有制轉化,但當時仍保留了國家土地所有制的殘余。例如,領主要向國家交納田租,莊民也要向國家交納庸、調,另外國家的檢田使和征稅使等各種“國使”有權進入莊園進行檢田、收租和征調勞力。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地制與公民制兩方先后都朝同一方向發(fā)生轉變,這是國家基本政策的大變革,以此為界,律令國家開始朝著其他的國體變身了。
八世紀后期的光仁、恒武兩天皇時期,是公地公民制的矛盾集中爆發(fā)的時代。各項土木建造工程自延歷三年(784)長岡京興建始延續(xù)了20年之久,在軍事上,蝦夷征討戰(zhàn)爭自光仁天皇時代始持續(xù)了三十年,無論哪一項都需要征調大量的公民充作役夫或兵士。宮室興建所需費用、征戰(zhàn)所需莫大的軍費,也都是靠公民租稅所繳納的庸、調、田租以及正稅出舉①一種借貸制度。國司、郡司將田租之稻半強制性地借貸給農民以收取利稻,被稱為公出舉或正稅,與田租并列為地方最重要的財源。的利稻來籌集。這必然也招致了民生凋敝。根據伊勢國寶龜十一年(780)的報告,這一年,經過國司徹底調查,查明籍貫地的課口浮浪人竟超過千人,其他籍貫地不明的浮浪人更不在少數。這一時期逃亡者與浮浪人激增的理由跟和銅、養(yǎng)老年間以來一樣,是農民為了逃避太過繁重的課役,但除此之外還有兩項重要原因:其一是天平年間(729-749)以來,變成強制性高利貸的正稅出舉等公出舉負擔過重,農民在春季借的稻子到了秋季收獲期無法償還,為了還上從國家借的正稅不得不將耕地賣給他人、生活變得更加窮困潦倒,不得不寄身到他人門下;其二,這個時期的國司將無法耕種的貧瘠、荒蕪的土地作為口分田班給百姓,王臣家、國司、郡司及富裕農民層獨占良田。對于一般公民來說,賴以為生的口分田質量低下,沒有好的收成,別說繳納庸調了,就連基本的生計都無法維持。即便如此為了提高自己的政績,國司、郡司仍然厲行征收租稅,百姓不得不逃亡或是寄人籬下,投身到有勢力者門下。養(yǎng)老年間(717-724),因為京都的徭役繁重,所以大多數人是從京、畿內地區(qū)流入地方,而這個時期,因京都周邊地區(qū)徭役減輕(調減半、庸免除),所以從地方流入京畿的浮浪人不斷增加,且與以往不同的是,收納這些浮浪人的是王臣家的莊園、寺社的莊園、還有富農等農村的有力者。無視國法綱紀的國司們以及權貴王臣家將公民的徭役勞動開墾的土地據為私有,而浮浪人則隱匿于這些私有的莊園,受莊園的庇護而逃避課役。此時富農階層的出現正是這個時代農村社會階層開始出現分化的象征。
八世紀后期,富農階層不但局限于一般農村,連王臣家和大寺社的莊園里也出現了經營私營田的富農。富農階層與這個時代興盛起來的初期莊園也有了密切的關系。把這個時期的莊園稱為初期莊園是為了將他與平安時代末期的寄進式莊園區(qū)分開來,莊園所有者在國家承認的基礎上,以《懇田永年私財法》為基準,圈起大片的山林荒野開發(fā)耕種,但大多不親自經營,頂多指派部下偶爾到現場監(jiān)督,而在現場的實際管理者就是郡司、富農以及當地有勢力的人。他們被任命為莊園的莊長行實際經營管理之責,雖然這樣比起自己組織勞動力在現場勞作要方便許多,但這種承包經營法卻成了初期莊園致命的缺陷。
初期莊園意味著土地私有的萌芽,但他是在土地國有大原則下的“私有”,莊園受國司的支配,并向國家繳納田租,以此為代價又受到國家的保護。因此,初期莊園的存在形式與我們后面說的“私有地”有本質區(qū)別??梢哉f,一直以來由國家整體經營的全國的土地分割給了同屬國家統治階級的上級貴族以及大寺社經營,這就是初期莊園。初期莊園大都是開發(fā)領主建立起來的莊園,稱為自墾地系莊園。其中皇族、中央貴族和大寺社的莊園享有“不輸(免除捐稅)、不入(拒絕地方官吏對其莊園行使行政權)”特權。但后來一般開發(fā)領主為獲得這種“不輸、不入”特權,便把自己的莊園寄進(投獻)給有勢力的中央貴族或寺社,接受寄進的貴族稱為領家。有些領家感到自己的勢力不足,進而再把自己的莊園寄進給更有勢力的攝關家等權門貴族,稱為本所,以求保護。通過這樣的寄進,一般的開發(fā)領主也獲得了不輸、不入權,作為代價,他們須向領家、本所繳納一定的年貢,自己則作為其莊園的莊官而保有實際的領主權。這種寄進關系的莊園,稱為寄進地系莊園。
日本莊園自十世紀左右開始,寄進地系莊園普遍發(fā)展起來,逐漸演變形成了體制完備的私人領主制莊園,日本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相對的,天皇權力衰弱,律令制國家瀕臨解體。
日本歷史上第一次重大的社會轉型期出現在大化改新前后。大化改新前的社會政治經濟基礎是建立在原始的氏族部民制基礎上。大化改新后,日本歷代天皇無不為了建立法式完備的中央集權制國家嘔心瀝血。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努力,日本最終確立了中央集權的國家政治制度,即律令體制。律令制國家體制是建立在公地公民制的經濟基礎之上。為確保王權對土地的絕對支配權而實施了班田收授法與租庸調制。班田收授法從它在《改新之詔》中出現到形成為系統完備的土地制度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大化二年(646)的《改新之詔》;持統六年(692)的《飛鳥凈御原令》;大寶二年(701)的《大寶律令》。由于它是以唐朝的均田制為藍本制訂的,因此從土地名目到內容都與均田制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它也充分地考慮了日本本國的歷史與當時的狀況,因而在具體規(guī)定上也呈現出與均田制不同的特征。日本進入奈良時代后,這時候作為大化改新最主要內容的班田制這個土地國有制已經在日本各地普遍實行起來,使得社會生產力飛速提高,農業(yè)手工業(yè)也都有著長足的進步。但是班田制使社會經濟穩(wěn)步提高的背后也隱藏著些許的不安。首先是土地分配,對班田農民而言,雖從六歲開始班田,但由于土地數量嚴重不足根本無法保證班田農民的正常生活。其次,在課稅方面,租庸調制中規(guī)定的課稅主要對象為成年男子,但實際上不課稅的人口相當多,加之班田農民土地很少,導致班田農民負擔非常沉重,致使很多班田農民無法維持正常生活,結果造成的就是農民的大量流失,聚眾鬧事,甚至三五勾結聚山為賊,反抗中央集權的統治。與此同時貴族階級意圖鞏固自己對土地所擁有的種種特權,并擴大自己轄下的土地數量。公元743年的時候政府規(guī)定墾田永久性化歸私有,更加刺激了貴族階級墾田,結果就是貴族的土地不斷發(fā)展擴大,班田制逐漸變得無法實施。到了公元十世紀左右,班田制完全地停止了其在歷史長河中的步伐。土地所有制是社會政治經濟的基礎,隨著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轉變,也必然會迎來政治形態(tài)的重大轉型期。于是十世紀前后迎來了日本歷史上第二次重大的社會轉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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