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歷程視角下的社會變遷——以廣東巫村三峽移民為個案

袁小良

(聯(lián)合國際學院社會管理研究與服務中心，廣東珠海 519000)

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今，為修建各類水利水電工程(包括南水北調工程)而動遷的水庫移民共約1250萬人左右，世界上已開工的最大水利樞紐三峽工程需安置移民動態(tài)總人口數(shù)將達到113萬人，三峽庫區(qū)經歷了八年的移民試點和十多年的移民實踐，將近百分之九十的移民得到就近安置，但仍有16.6萬移民需要異地安置。

廣東是安置三峽移民較多的省份之一。按照國務院三峽建設委員會的統(tǒng)一安排，從2000年到2002年，廣東省要安置三峽移民7000多名。從2000年8月首批三峽移民遷入廣東省博羅縣，到2001年9月，累計有4400多名三峽移民落戶南粵大地。其中，博羅縣608名，安排在9個鎮(zhèn)23個安置點;肇慶地區(qū)安置2400名移民，分布在大旺綜合經濟開發(fā)區(qū)和四會、高要等地;三水市接納了1202名三峽移民，安排在10個點。

三峽工程作為特定歷史情境下的產物，國家的移民政策力求使移民“搬得出、穩(wěn)得住、逐步能致富”，他們中的一部分(這里指外遷安置)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一個經濟發(fā)展水平，地理條件迥然不同的陌生環(huán)境，從經濟到政治、從社會到文化、從生活方式到思想觀念，都面臨著巨大的沖擊和挑戰(zhàn)，由遷移這一事件我們不禁要問，遷移對移民的生活產生了什么影響?國家的社會政策如何形塑和改變個人的生命歷程?不同的移民怎樣回應國家的政策?

一、研究綜述

為了研究的方便，我們首先了解“移民”概念。在人口學中，一般將居住地時間在1年或6個月以上者界定為“遷移者”或“移民”。從人口遷移的內在動力機制上來看，人口遷移可以分為主動性遷移(或稱“自愿移民”)和被動性遷移(或稱“非自愿移民”)。自愿移民是指在社會常態(tài)下，遷移者為實現(xiàn)個人的某種目的或規(guī)避某種矛盾，在比較遷出地與遷入地的社會、經濟、環(huán)境等各種利益后，自主做出遷移的決定;非自愿移民是指遷移者自身在還沒有遷移愿望的狀況下，由外在的某種力量促使其做出遷移的決定，如宗教迫害、自然災害、興建大型工程等原因產生的移民。本文所研究的三峽移民是因水利工程征用土地、拆遷房屋引起的工程性移民，屬于“非自愿移民”。

1.自愿移民研究

可以說當今的世界是一個移民的社會，移民問題也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之一。在自愿移民探討中，歐美經濟學領域比較有影響的學說有:

(1)新古典主義經濟理論(Neoclassical Economics)，該理論以定量分析移出國與移入國之間的工資差距，認為國際移民取決于當事人對于付出與回報的估算，當移民后的預期收入明顯高于移民付出的代價時，移民行動就會發(fā)生。

(2)新經濟移民理論(The new economics of migration)，該理論通過經驗研究表明，同一收入差距對于生活在不同地區(qū)、處于不同社會地位的人具有不同的意義，因此，引發(fā)移民的動因不是兩地“絕對收入”的差距，而是基于同參照群體比較后可能產生的“相對失落感”(sense of relative deprivation)。

(3)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Segmented labor market theory)，該理論認為應當從發(fā)達工業(yè)國市場結構對移民的需求來分析國際移民的起源問題，認為現(xiàn)代發(fā)達國家已形成了雙重勞動力市場，上層市場提供的是高收益、高保障、環(huán)境舒適的工作，而下層市場則相反。由于發(fā)達國家本地勞動力不愿意進入下層市場，因而需要外國移民填補其空缺。在“雙重市場理論”的基礎上，有學者提出“三重市場需求理論”，即在上述框架上加一個“移民群飛地”(the ethnic enclave)。他們認為在移民群自身發(fā)展基礎上形成的經濟圈對其原居住地人群有特殊的吸引力:一方面，該經濟圈的運作需要引進新的低廉勞動力以增強其產品的市場競爭力;另一方面，由于族群經濟圈的形成，移民企業(yè)家的地位更顯突出，原居住地人群往往從這些成功者身上汲取移民的動力。

(4)世界體系理論(world systems theory)，該理論認為商品、資本、信息的國際交流，必然推動國際人口遷移，因此，國際移民潮是市場經濟全球化的直接后果，研究者主要考察了外資進入發(fā)展中國家以及發(fā)展中國家產品進入國際流通網絡后，當?shù)爻鰢泼癯备邼q的客觀現(xiàn)實。上述的移民理論，主要是從經濟學角度來闡釋，更重要的它們主要探討移民遷移原因，可以講“經濟動機是主要動機”。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以及參與全球化程度的加深，移民越來越普遍，國內學者對于自愿移民也逐漸關注起來，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學者對于我國公民移居海外研究、福建非法移民潮的分析、大陸客家人海外移民研究、溫州地區(qū)出國移民潮的分析，這些研究針對的重點在于自愿移民中的國際移民，而且過于強調經濟因素的作用。

2.對非自愿移民的研究

對非自愿移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水庫移民方面，因為大規(guī)模的庫區(qū)移民本身是一個涉及到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因素在內的復雜工程，因而也吸引了來自各學科的關注，除了理工學科對其進行技術分析外，人文社會學科中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人口學、人類學等都參與了對庫區(qū)移民問題的研究，各種方法的運用，新視角的切入，新觀點的引進，使我們對這一問題有了更全面地認識?？偟膩砜瓷鐣茖W對水庫移民的研究主題集中在:一從社會學、人口學的角度對移民遷移模式、安置方式、移民心態(tài)、移民社會適應性、社區(qū)整合、社區(qū)歸宿感、移民社會保障等進行研究;二是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研究遷移者的經濟補償、經濟風險、經濟發(fā)展等;三是從法律角度探討與非自愿移民相關的法律問題;四是從人類學的角度探討移民文化;五是從政策角度研究移民工作政策、移民體制以及移民安置規(guī)劃、實施，移民變遷后的經驗、管理、評估等。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上述宏觀的斷面研究為本文提供了有益的素材，使作者更全面的了解移民的整體生活，但也要看到移民的遷移以及他們的生活是一個隨時間推移而不斷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采取一個時間點上的橫向資料進行相對靜止的描述、分析，顯然不能凸現(xiàn)移民生活的動態(tài)豐富性，而應進行縱向的分析，提高研究的深入性和細致度。本文力求用新的視角來通過對縱貫過程的考察，深入普通人生活來細致描述國家移民政策對其生命歷程的影響。

3.生命歷程視角

埃爾德的重要著作《大蕭條中的孩子們》(Children of the Great Depression)開創(chuàng)了把大規(guī)模的社會變遷與個體生命周期聯(lián)系起來的社會學研究傳統(tǒng)，并設立了通過研究社會變遷對個體生活經歷的影響來研究社會變遷過程的一套方法。在后來的20年里，社會變遷與生命歷程之間的相互關系成了社會學文獻中一個廣泛的研究領域。對生命歷程，埃爾德解釋為“個體在一生中會不斷扮演的社會規(guī)定的角色和事件，這些角色或事件的順序是按年齡層級排列的”。顯然，這是一種基于個體水平的定義。他同時也認為“年齡、成長和死亡這些生物意義在生命歷程中是由社會建構的，年齡層級表達的也是一種社會期望”，可以看出生命歷程極力尋找的是一種個體與社會的結合點，它試圖將生命的個體意義與社會意義相聯(lián)系，而時間緯度是標示這種聯(lián)結的重要方向。作為一種正在興起的理論視角，它反映了強烈的社會變遷對個人社會生活的影響，它關注的是時間的選擇，以及構成個人發(fā)展路徑的階段或事件的先后順序。目前生命歷程研究形成了兩種比較穩(wěn)定的分析傳統(tǒng):一種是從同齡群體及歷史的視角來分析生命歷程，另一種是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看待生命歷程。

在生命歷程研究中，從方法上看基本上有兩種研究傳統(tǒng)，一類是定性研究，運用生活史、觀察等，有利于對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深層次原因進行考察，另一類是定量研究，主要運用各種統(tǒng)計方法和統(tǒng)計模型對樣本進行分析，如劉精明對文革事件影響入學、升學模式的考察;周雪光對“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分析等。盡管社會學的定量研究已經達到較高的水平，但以枯燥的數(shù)據(jù)反映翔實的“過程”還是欠缺“豐滿”和“質感”，而且問卷調查采用結構式的問題表，使研究者很難深入得到被調查者的思想深處，也很難感受回答者思想和行為的整體生活背景。

從這個角度上講，一個時點的共時性問卷調查顯然有很大的局限性。加之如果采用問卷來收集數(shù)據(jù)，龐大的數(shù)據(jù)意味著巨額的經費支持，考慮到上述情況，本文選取了廣東一個三峽移民村落以定性方法研究三峽工程而外遷對移民的生命歷程影響。

三、社會變遷與三峽移民生命歷程變化的分析

在現(xiàn)實空間中看似偶發(fā)的事件實際上都有長長的歷史背影，三峽工程作為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國家強有力移民政策的直接后果是移民背井離鄉(xiāng)，在中國宏觀社會結構與全球化資本增強的時空坐標中，遷移事件對移民的經濟、政治、文化、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發(fā)生了巨大的沖擊，這個大時代、大社會的特征已經滲透到移民的點滴生活中，這些對移民的生命歷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移民的新村落也不是原來的村莊，在平靜的外表下，有著城市生活的洪流，它是外部社會生活形式的一種拓殖，一種社會生活的排演場，經過這一洗禮的各年齡階段移民已經逐漸脫離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接近。

國家宏觀的政策、社會結構與全球化資本的聯(lián)姻整體塑造了移民的生命歷程形式，而微觀的移民也不是結構限定的行動者，他們積極的發(fā)揮個人主觀能動性，加之個人選擇、家庭等原因，他們的生命歷程也呈現(xiàn)出多彩的一面。國家、全球資本、移民不同主體之間在相同時空的坐標中互動，形成了一幅獨特的當代社會變遷圖景。

圖1 移民社會變遷的綜合分析示意圖

1.國家宏觀政策的歷史效應

(1)移民社會整體變遷“浮世繪”。

“以前在上頭跑船好風光，12歲開始跟船，重慶到武漢所有的碼頭名我都能記住。下來后，都有些記不住了。”

“以前種地賣菜，要種啊、澆啊、上肥啊，全部用肩挑，又累又辛苦，一年也就賺1000多，每個人還要吃低保?！?/p>

“剛搬來時周圍啥都沒有啊，草都齊腰深。上街買菜老聽不懂，兩斤，他們說＇兩根＇(粵語)，一元他們說＇一門＇(粵語)，沒辦法，只好去年輕人那里買菜，習慣了就好?！?/p>

“這里比老家好啊，交通方便，工作機會多，周圍好多廠啊，一眼望不到頭。”

“現(xiàn)在沒有地、沒事兒干，啥都不會，你能幫我找廠，你有本事!只能來賭了?！?/p>

“自由戀愛先進啊，兩個人打工認識也不錯啊，只要后輩們在一起開心就好。”

——部分摘自田野筆記

在生命歷程理論看來，轉變往往以社會規(guī)定的事件為標志，并在很短的時間里發(fā)生，對移民來講也是如此，遷移是移民生活中關鍵性的轉折點，它打斷和改變著個體的生命歷程，移民生活場景的轉變代表著一定角色的建立和喪失，這一轉變已經深深嵌入移民的生活中，并在個人身上留下社會影響的烙印。

表1 移民過去、現(xiàn)在兩地的綜合比較*

續(xù)上表

“被迫的人口遷移，雖是廣泛而有益的開發(fā)工程的一個部分而有其必要，但卻往往總是引發(fā)危機。對其受影響的居民，它總是帶來深刻的社會經濟和文化方面的破壞。這樣一種脫臼中斷了原來的生活模式和社會關系?！蓖ㄟ^移民兩地生活的對比，可以看出遷移后的移民生產方式由農向工轉變，職業(yè)結構分化，流動性增強，對外聯(lián)系擴大，消費都市化，價值觀念也隨之變化，顯示了一個村落向現(xiàn)代化的邁進。

(2)移民村落典型的一天。

早上6點42分，我被窗外喧囂的摩托聲吵醒，窗外嘈雜一片，對面?zhèn)鱽斫腥似鸫采习嗟穆曇?，樓下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此起彼伏，早起的工人一邊發(fā)動摩托車，一邊相互寒暄著問好。從村里往外走，耳邊不斷響起熟悉的鬧鈴聲，“嘀嘀嘀嘀嘀……”，鬧鈴不遺余力地叫醒依舊熟睡的人們。7點在村口熟悉的面館坐定，此時的村口繁華、緊張、有序。左邊賣青菜的阿姨正和前來買菜的討價還價;在她的旁邊是一個油條攤，四十歲左右的阿姨和丈夫揉面、下鍋、起鍋……上班的人自己拿油條后遞錢，阿姨找錢，忙得不亦樂乎;從她這里往右依次是河粉攤、饅頭鋪、包子鋪、豆?jié){鋪，儼然一個小小的集市。買早餐的以上早班的為主，他們的“套餐”常常是以下組合:油條+豆?jié){、饅頭+豆?jié){、包子+豆?jié){、炒河粉等，由于村子離工廠有一定距離，外賣是最佳選擇。我坐的面館是村口唯一提供早餐的面館，這段時間很少有人。從我這里望去，村口是一幅流動的風景，穿著各色廠衣的上班族從房間中涌出，交談，買早餐，遞錢，收錢，離開……粗略統(tǒng)計下，村口人口流量不少于100人/分，這樣的繁華一直要持續(xù)到7點45分左右，因為附近的工廠都是在8點鐘開工。

——摘自田野筆記

費孝通曾論述“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農民“離土不離鄉(xiāng)，進廠不進城”的就地轉移，也就是大力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幾十年后的今天，農民“離土又離鄉(xiāng)，進廠也進城”，全球化資本操縱的工廠在中國遍地開花，傳統(tǒng)鄉(xiāng)土性的社會在全球化的激蕩下逐漸褪色，微觀上看他們每日的生活時間都和工業(yè)化的機器一起跌宕起伏。

在農村，家庭既是其成員的空間中心，也是他們的時間中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土地和院舍用自然時間緊緊地化合到一條線上，他們的時間節(jié)奏較之城鎮(zhèn)居民要更依賴自然界，并保持其特有的宗法、宗教和諧感，雖然單調但感受上是自足的。

表2 村落遷移前后的時間利用對比*

但是在工業(yè)社會里，鐘表定時的重要性如同科學的定量一樣，沒有它整個工業(yè)社會的秩序會有崩潰的危險，時間成為一種重要的資源，“時間就是金錢”點出了這一價值的內核，時間成為一種硬性的規(guī)定，工人的一切行動都服從時鐘的命令，線形流逝的時間要求一切都按時鐘的步調運轉，單個的人們必須服從它的要求，上下班、上學、放學、交通、娛樂甚至生活都被模式化，形成一種群體的社會節(jié)奏，從這個意義上講，時間如迪爾凱姆所言:“時間是一個集體的意象，時間是一個社會范疇，是社會的產物”。

(3)一個人一天的精彩。

個案——阿喜，女，12歲，就讀小學5年級，2年級時隨父母遷移，“學校開的課有語文、數(shù)學、英語、信息課，這里好多作業(yè)，我還是喜歡在老家上課，老家的老師用家鄉(xiāng)話，這里老師用普通話，也會粵語，這里的同學老打架，我們班的一個同學還認識初中的人，他們混黑社會，打死過人;現(xiàn)在學英語、電腦比老家好，班里同學有重慶的，也有本地的(廣東籍)，廣東的孩子壞，經常打架?！?/p>

——根據(jù)田野筆記總結

移民們?yōu)榱俗屝『②s上入學，在6年前9月份背井離鄉(xiāng)遷移至此，他們不知道城里的學校已經在孩子生活中具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在家鄉(xiāng)的兒童，上課占每天生活極小的一部分，他們大部分會在田野里玩耍，去田地里幫忙鋤田，為棉花修理枝杈，拔草，喂豬，放?！瓰榧胰顺袚λ芗暗募覄?。隨著遷移帶來的轉變，那些細微的鄉(xiāng)土知識已經在代際之間的傳播中斷了，兒童已經無處可逃，學校幾乎占據(jù)了他們所有的時間，他們只能在學校體制的全面監(jiān)控和馴化下生存，他們開始接觸現(xiàn)代化的科技(電腦)和語言(英語)，他們要比父輩們面對更多新鮮的事物，他們逐漸脫離了田野，遠離了祖輩生活的田地和泥土，沒有任何兒童的理想還局限在重慶鄉(xiāng)村的田地上，他們向往城市的生活，一種外部的生活。

現(xiàn)在的兒童除了在學校之外，在村中娛樂已經大大減少，過去兒童的晚間游戲、娛樂幾乎消失，一則是作業(yè)的侵占，另外電視已經普及開來，對民間的游戲起了替代作用，電視給兒童帶來樂趣，也占據(jù)著兒童的生活時空，作為一種城市生活和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產物，電視無時不在營造著一種城市生活的氛圍，這些都大大加強了學校生活的城市意象，兩者配合，一起拉動著兒童從傳統(tǒng)的村落生活向外部世界的生活。

這一代的兒童，已開啟了外部世界的潘多拉之盒，沒有了回頭和轉向的余地。

表3 五年級兒童一天的生活時間兩地對比圖*

(4)一代三峽移民可能的生命歷程。

個案——輝仔，男，17歲，父母務農，父親偶爾會在村里幫忙吹嗩吶，家中有弟弟、妹妹，搬遷“過來時，這里啥都沒有，我那時候也不會說普通話，沒辦法，給人說半天，人家才明白，覺得特幼稚，現(xiàn)在廠好多啊，一眼望不到頭，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每天閑得難受，不過老媽管得又嚴，一點錢也沒有，進廠的話就可以有自己的錢了”，家境的不富裕，他無法繼續(xù)就讀，母親花錢讓他在鄰居家學踩電車(電動縫紉機)，學好就可以在附近的工廠(鞋廠)找工，他為了進廠借了家鄉(xiāng)朋友的身份證，每周一、三、五都會早早起床去見工，見工后就幫忙家里做手工。

個體的生活道路具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個體的生命歷程一生中只存在非此即彼的一種確定過程，所以對個體來說，只能從下述幾個方面來考察可能的生命歷程:其一，父輩已經走過的大部分人生路程;其二，早年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經歷大致相同而現(xiàn)狀不同的同齡群體到目前為止正在經歷的生活過程;其三，個人對未來的規(guī)劃。

按照生命歷程的研究范式，個體的生命歷程主要是更大社會力量和社會結構的產物，如果脫離了對其他生活領域發(fā)生事件的參考，往往不能獲得解釋，因此分析移民的生命歷程，既要了解社會結構的變化和社會事件的影響，也要考察移民不同生活領域和生命階段的環(huán)境與可能的經歷。

表4 移民與一般少年成長的軌跡對比*

芝加哥學派的社會學家托馬斯，當其從家鄉(xiāng)鄉(xiāng)村社區(qū)轉向都市時，他發(fā)覺自己成了一個外來的移民，他在自傳中這樣寫道:

我出生在舊弗吉尼亞一個閉塞的地區(qū)，距鐵路二十英里，類似18世紀的社會環(huán)境，因而，我感覺我已經經歷了三個不同世紀的生活，逐步向更高級的文化區(qū)域移動。(托馬斯、茲納涅茨基，2000)

托馬斯相信，從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化向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經歷，就實質而言是帶普遍性的。人們都是將一種緊密結合的、以家庭為基礎的傳統(tǒng)文化拋到身后，而去適應一個更為個人主義、更具競爭性的世界。在轉變到城市社區(qū)后，人們不在依靠鄰里和親友關系來生存，他們現(xiàn)在更依賴更大的社會公共機構來滿足自身的需要，這說明移民已經完成了轉變，完全進入了現(xiàn)代的工業(yè)社會。

一個村落兒童走向現(xiàn)代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家庭責任和家庭聯(lián)系不斷減弱的過程，個人主義逐漸成長起來，他的精神和社會參照群體逐漸脫離了村落，逐漸脫離了家庭，而以個人的利益和處境來思考社會行為，在這個意義上，移民的遷移是一種空間、文化、時間的遷移。

其次，移民的整體生命歷程與當前中國的現(xiàn)實密不可分。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經濟與世界經濟接軌，中國變成了“世界工廠”，同時取得“經濟增長的奇跡”，全球化在中國產生大規(guī)模的工人階級，工人來源的一部分是原國企工人，另一部分是農民工。作為一個特殊群體，農民工為城市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盡管如此，長久以來，他們被城市居民所歧視和“污名化”，“農民工”經常和骯臟、暴力、偷盜、搶劫等聯(lián)系，這些農民工背井離鄉(xiāng)進入城市的“次級勞動市場”，從事城市居民不愿做的工作，他們在最危險的環(huán)境從事超負荷的工作同時獲得最少的工資。他們居住在工廠嚴密控制的宿舍或廉價的出租房，他們被禁止使用公共設施，他們的小孩進入當?shù)氐膶W校要交付昂貴的“贊助費”。大部分的農民工不能享受社會保障，他們工作的絕大部分工廠缺乏必要的勞動保護設施，造成大量的工業(yè)傷害和職業(yè)病。當意外出現(xiàn)時，沒有正式工作合約的他們很難通過正規(guī)渠道獲得賠償，依靠他們?yōu)樯募彝R上面臨困境而崩潰?；蛘呶覀兛梢哉f，他們的勞動權、社會權利以及人權被徹底的侵犯。

對移民來說，目前中國的現(xiàn)實和全球化的資本兩者結合塑造了他們的生命歷程，國家的強力政策使他們遷移，遷移地無地可耕的現(xiàn)狀為全球化資本的進入帶來了機會，這給他們遷移后的生活帶來夢想與噩夢。在遷移之前，他們中的大部分也會千里迢迢南下來打工，現(xiàn)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工廠密密麻麻就分布在自己“新家”附近，他們可以在其中謀職，但當?shù)毓S的“污名化”迫使部分移民再次遷移。

2.移民對國家政策的策略——“無論身處何地都要生活”

生命歷程基本原理之一是個人具有能動性，它指出人們總是在一定社會建制中有計劃、有選擇地推進自己的生命歷程，人在社會中所做出的選擇除了受社會情景的影響外，還受到個人經歷和個人性格特征的影響，這些選擇、計劃構成其生命歷程中重要的材料。

(1)不斷擴展的建房浪潮。

下車后進入村子，溜達了一圈后終于找到入住的地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回想過去的40分鐘里自己在村里穿行時的所見，它給我的印象是:1)小孩多;2)小商店多，星星點點嵌在整個村子;3)幾乎每家每戶都在緊張的建房，租房的招牌、粘貼隨處可見。

——摘自田野筆記

本來移民的房屋是當?shù)卣凑諊鴦赵旱臉藴逝d建單層的“商品房”，政府按照2500元/m2出售給移民。為了避免分房時的爭吵，政府首先將移民按照人口數(shù)量分類，然后開始抓鬮決定每戶的位置。由于該村是整個高新區(qū)唯一的村莊，它靠近高新區(qū)的中心，距離廠區(qū)相對較近，整個高新區(qū)不斷增加的企業(yè)，吸引著另外一批人的加入——這就是全國各地的農民工，村落的區(qū)位優(yōu)勢吸引了約1000名農民工前來租房，也就是說三峽移民和外地農民工同樣生活于同一個村落空間中。從這個種角度上講，村落是一個徹底的“移民村”，所不同的只是到來的時間先后和兩者外出的動力。他們猶如一條線上的兩只蚱蜢，同樣是遷移，一方是由于市場因素，自發(fā)遷移至此，而另一方是在國家行政力量的干預下遷移至此，而移民的一部分和農民工一樣在附近工廠打工;但兩者又有所不同，在村落的場域中，三峽移民由于具有“官方”遷移的性質，他們的當?shù)匾庾R遠遠高于農民工。

外來打工者的到來給村落的發(fā)展帶來的好處是巨大的，最主要的表現(xiàn)是提供了大量的住房租金。一般租金為30米2150元/月，水電費另計。在這種利潤的刺激下，移民將原本政府建的一層(兩室一廳)擴建、增高至3層(每層至少分7間房)、加固、增高、裝修、增加側門……原本整齊劃一的房屋經過移民的“包裝”變得花花綠綠，兩樓的間隙變小，馬路被樓房侵占變窄，形成所謂的“親嘴樓”、“一線天”，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原本的家鄉(xiāng)，有的甚至用瓷磚在樓上寫著“San Xia Lou”的拼圖。整棟樓建起前后需花10萬左右。對于擴建房屋，政府曾警告移民說當初建房時因房只有一層根本沒有挖地基，如果擴建存在一定的危險性，但部分移民依舊嘗試著擴建至3層，經過1年后沒有出現(xiàn)事故，越來越多的移民跟著擴建起來，據(jù)介紹目前整個村2/3已經擴建完畢，仍有1/3還在擴建中。在研究過程中，仍有移民在緊張的建房中。經過村民擴建改裝后的村莊面貌與原本政府新建的整齊劃一的村莊面貌兩者存在天壤之別，有些移民洗腳上田順勢轉變成“食利族”，有的移民將底層變?yōu)樯啼?，專門作農民工的生意。整個小小的村莊在村口和主要的干道上點綴著商店(約20間)、公話超市(約10間)、小吃店(5間)、理發(fā)店(2間)、裝修店(1間)、鞋店(1間)、音像出租(2間)、臺球室(3間)、網吧(3間)，這一點它與大城市的“城中村”有極強的類似之處。

(2)在農村與城市之間徘徊的戶籍。

個案——女，小商店店主，我的戶口是農村的，農村的好，有農業(yè)補貼，農村人有地，地在這里可值錢了。政府說可以給我們農轉非，但是都不愿意。其實這里也不錯，生活在這里和城里人沒有區(qū)別的。等到小孩子那一輩，再農轉非也不遲。

——部分摘自田野筆記

1958年，中央政府在全國實行戶籍管理制度，開始了長達40多年“人為控制和區(qū)隔”的制度實踐，1977年，國務院出臺規(guī)范戶口遷移的規(guī)定，首次明確“商品糧戶口”和“農轉非”概念，這一制度的實踐進一步強化了城鄉(xiāng)人口的界限和城鄉(xiāng)分離的二元社會結構。政府也承諾在適當時候為移民實現(xiàn)“農轉非”，移民堅信農村戶口可以分得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而土地會有補償款，還會有后續(xù)的農業(yè)補貼等，他們寧愿選擇農村戶口。在心理上移民對身份的認同存在模糊性，他們“也不清楚自己是城市人還是農村人”。因為目前住在城市邊緣，大部分都有樓房，有的家庭配備齊全的現(xiàn)代化電器，在服裝上有的緊跟潮流，這些幾乎和城市人沒有太大的差別，所不同的只是他們來自農村，是農村戶口。

(3)豐富多樣的生活選擇。

個案——女，17歲，初中畢業(yè)后原在重慶的一家餐館做服務員，遷移新村后為了進廠，借老家親戚的身份證，讓他們郵寄過來，目前在四季金屬廠上班。

個案——女，18歲，初中畢業(yè)后曾在家呆了一年，遷移過來后，當?shù)氐男瑥S不招“移民村”的移民，她通過在工廠工作的熟人介紹、保證，進了鞋廠。

個案——男，18歲，初中畢業(yè)后，有打工進廠的打算，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他在當?shù)氐募夹Ｉ险n學習電腦，課外在村里熟人的工地上學習焊鐵。

個案——男，27歲，曾外出打過工，遷移后，為了小孩子上學，他看中當?shù)氐囊患夜S的待遇，為了進廠，他讓家鄉(xiāng)的派出所出具無犯罪記錄的證明，又找來兩個當?shù)厝藫Ｋ钠沸?，如此進入亞鋁廠。

個案——女，36歲，有兩個小孩，曾外出打過工，遷移后曾多次面試進廠，但因年齡因素被拒，她聯(lián)系到村附近一家塑料廠，幫忙加工手工藝品(如女士用的發(fā)卡、小孩的塑料手鐲等)，每個5厘。

個案——男，35歲，有兩個小孩，一個2歲，一個上小學，遷來后在當?shù)匾患医饘偌庸S工作2年后出現(xiàn)工傷，被機器削掉3根手指，獲得賠償金6萬元，目前每天和妻子一起帶小孩，開小店鋪，做手工。

個案——男，42歲，2個小孩，都在打工，原先在家種地，遷移后利用移民款和孩子打工賺的錢重新修建房屋，加至三層，出租給外來者，自己在一樓經營店鋪。

個案——女，45歲，2個小孩，一個大學畢業(yè)，一個仍在念書，原先在家種地、賣菜，遷移后，曾外出打工2年，后投資買12臺電腦興建網吧，并經營店鋪。

個案——女，53歲，2個小孩，一個打工，一個出嫁打工，原先在家為漁民，遷移后生活大不如從前，每天做手工產品。

個案——男，58歲，1小孩，已婚打工，原先在長江上跑船，遷移后在村民介紹下為工廠清潔瓶子。

……

綜合來看，國家的政策大體塑造了移民的生活機會，但移民不完全是“結構”所規(guī)定的行動者，他們是能動的社會主體，每時每刻都在以自己的“實踐”來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他們利用自己的策略，在社會網絡中展現(xiàn)自己的生存理性，在本研究中移民的選擇有如下幾種。

表5 三峽移民遷移后的“實踐”選擇*

四、結論

三峽工程作為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為了實現(xiàn)這一“世紀工程”，國家通過強有力的政策引導居民搬遷。外遷的移民來到一個經濟發(fā)展水平，地理條件迥然不同的陌生環(huán)境，從經濟到政治、從社會到文化、從生活方式到思想觀念，都面臨著巨大的沖擊和挑戰(zhàn)，在一定意義上講，遷移中斷了移民原來的生活模式和社會關系。通過對兩地的綜合比較，整體上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性的社會在全球化的激蕩下逐漸褪色，微觀上看他們每日的生活時間都和工業(yè)化的機器一起跌宕起伏。在它平靜的外表下，有著城市生活的洪流，移民的生產方式由農向工轉變，職業(yè)結構發(fā)生分化，流動性不斷增強，對外聯(lián)系顯著擴大，消費趨向都市化，價值觀念也隨之變化，經過這一洗禮的各年齡階段移民已經逐漸脫離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接近。從重慶到廣東，從農村到城市，這并不是簡單的物理遷移，而是空間、時間、文化的遷移。

移民搬遷后，隨著與全球經濟接軌的中國逐步變成“世界工廠”，全球化資本萌生了數(shù)以萬計的工廠，“失地”的移民大部分“進廠也進城”轉換為“農民工”。由于城鄉(xiāng)分割的戶籍制度、不完善的市場經濟，加之社會保障以及勞動保護制度的缺乏等因素，他們的勞動權、社會權以及人權面臨著被徹底侵犯的可能。遷移為他們提供夢想的同時也帶來了噩夢。從農民到工人的角色轉變顯示了一代移民生命歷程的變遷。國家的宏觀政策、社會結構與全球化資本的聯(lián)姻整體塑造了移民的生命歷程形式，而單獨的移民也不是結構限定的行動者，他們積極地發(fā)揮個人主觀能動性，充分利用資源，依托社會網絡，或是擴建房屋、或是出賣田地、或是掌握技術在工廠謀求一職……移民以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來回應國家的政策。國家、全球資本、移民不同主體之間在相同時空坐標中互動，形成了一幅獨特的社會變遷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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