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的選擇——自我實現(xiàn)、群體認同，魚和熊掌何以兼得？

侯雅麗

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在他的名詩《未選擇的路》中表達了因無法同時涉足兩條分岔的路而在多年后對未選擇的路所留下的人生空白感到遺憾和不甘的心情。雖然走過的路帶給人豐富的生命體驗，可是未走過的空白卻充滿了無限可能而帶給人無盡遐想。那么，假如選擇了另外的那條路，又會有怎樣的際遇，欣賞到怎樣的風(fēng)景呢？用什么樣的方式可以涉足另外一條岔路，獲得完整的生命體驗?zāi)兀?/p>

英國女作家喬治·愛略特的一生在世俗眼里是離經(jīng)叛道的，充滿了強烈的自我意識?！罢J識你自己”[Know yourself ]，相傳是刻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的三句箴言之一，也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句。愛略特的一生就是認識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過程，她之所以能成為這些因素正因為回答和響應(yīng)了她內(nèi)心的呼喚，這些思想喚醒了她的靈魂并與之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

《弗洛斯河上的磨房》是愛略特的第二部長篇巨著，是一部帶有強烈自傳色彩的小說，敘述者深情地追憶似水流年，審視和反思逝去的童年和青春。小說中的磨房坐落在弗洛斯河的支流瑞普河上，作者這樣飽含深情地描寫這條河：“這條河多么可愛，深沉地，泛著波紋地！對我來說它就像一個活潑的伙伴?！盵1]這里處處都是她童年的記憶，是她人生之旅的起源地；這里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沉淀著有生命有感情的記憶中。

愛略特的自我實現(xiàn)之路

以自我為中心認識自我的人生追索使愛略特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和社會的認同，造成了個體和社會的對立。在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下，她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拒絕上教堂，這一舉動讓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變得緊張，為緩和關(guān)系她被迫做出妥協(xié)。愛略特的人生伴侶是著名的實證主義哲學(xué)家喬治·亨利·路易斯，路易斯和妻子結(jié)婚時簽有協(xié)議，因而他們的婚姻雖已名存實亡卻不能解除；所以愛略特和路易斯的共同生活一直是不被社會認可的非法同居關(guān)系，愛略特的哥哥艾薩克因此一直將她拒之門外。在路易斯去世后，愛略特接受了小自己二十多歲的克羅斯的求婚，獲得了合法婚姻，哥哥艾薩克才重新接納了她。愛略特也一直為主流社會所不容，她去世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詩人角”也拒絕接受她，后來她被埋在海格特公墓。

每個生命都應(yīng)該在適合自己的土壤里生長，如果愛略特當(dāng)時屈服了哥哥的壓力，她的自我就會不斷萎縮，絕不會成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圣人”之一。根據(jù)長子繼承制，艾薩克結(jié)婚后，愛略特將失去所有的財產(chǎn)；如果艾薩克還愿意繼續(xù)收留她，她將成為哥哥家的女管家或女仆，將成為一個沒有自我的附庸而存在；或通過婚姻進入某一個男人的家成為女主人，她只是丈夫的附庸；所以她當(dāng)時選擇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是女性獲得獨立的社會地位的明智之舉。

愛略特小時候就像《弗洛斯河上的磨房》中的麥琪一樣，是一個精力充沛、感情豐富、心智活躍的女孩，她天資聰慧，領(lǐng)悟力強，想象力豐富。在閱讀《弗洛斯河上的磨房》時，讀者“能強烈體會到愛略特對麥琪的同情，感受到麥琪就是愛略特本人。實際上，麥琪童年的很多經(jīng)歷就是愛略特曾經(jīng)的親身經(jīng)歷?！盵2]在認識世界認識自我的過程中，她先后受到了福音派基督教、實證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等思想的影響和浸潤；這些思想在她的頭腦中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使她從早期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變成了一個自由思想者，但早期基督教信仰的烙印對她的一生都產(chǎn)生著深刻的影響。

愛略特在成長過程中接觸到了當(dāng)時英國的一些著名思想家，也因此進入倫敦的知識界，成了一名女學(xué)者。在維多利亞時代，這樣的女性身份和地位在男權(quán)社會中本身就承受著世俗異樣的眼光。在這樣的處境中，為了進一步探索自己的人生，豐富自己的生命體驗，她選擇了離經(jīng)叛道為世俗所不容的人生道路。這樣的選擇符合愛略特的性格，在生命旅途的探索和跋涉中，她是一位勇敢的斗士；正因為這樣，她以非凡的膽識和智力在男權(quán)社會中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與愛略特同時代的評論家E·S.達拉斯在評價《弗洛斯河上的磨房》這部小說時指出：“她對人生之謎的解釋具有古希臘悲劇之風(fēng)?！盵3]

擁有強烈自我意識和前衛(wèi)思想的人，都會在中晚年變得溫和，雖然無悔于自己選擇的道路，但對未選擇的路卻充滿思慕和向往。愛略特實現(xiàn)自我的代價是社會的疏離和哥哥的絕情，這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和痛苦，讓她深感生命的缺憾?！陡ヂ逅购由系哪シ俊返膭?chuàng)作使作者通過追溯童年經(jīng)歷重回人生的岔路口，當(dāng)麥琪長大后遭遇人生中最巨大的誘惑時，她會如何選擇。愛略特選擇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路易斯一起生活，不顧哥哥艾薩克的反對，不顧世俗眼光。他們同心同德，既是靈魂伴侶，又是事業(yè)伙伴；在路易斯的鼓勵下，愛略特39歲時開始了小說創(chuàng)作，并在這條道路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愛略特的人生選擇是以自我理想的實現(xiàn)為核心價值的，這使她遭遇社會和家人的排斥和孤立。隨著路易斯的離世，她的內(nèi)心深處越來越渴望外界的接納和認可，特別是最親近的人的接納；因此她為麥琪安排了自我犧牲和利他主義的人生選擇，寧可放棄愛情，也不愿失去親情和友情。根據(jù)弗洛伊德和普魯斯特的看法，“麥琪內(nèi)心深處無形的渴望來源于對過去無法擺脫的牽掛，這種牽掛不是完美的愛情、婚姻或事業(yè)上的巨大成就可以取代的?！盵4]麥琪在痛苦的忍耐和堅持中擺脫了情欲的糾纏和控制，這是愛略特對自己人生缺失的彌補，也是對未選擇的路的心靈探索。不同的選擇造就不同的人生，人無法同時涉足兩條分岔的路，選擇了其中一條道路，同時就會失去另一條路的風(fēng)景。

麥琪的群體認同之旅

麥琪小時候野性十足，遺傳了父親和祖母的吉普賽血統(tǒng)，令擁有高貴的道森家族血統(tǒng)的母親塔里弗太太愧疚不已并深感自己是一位失敗的母親。表妹露茜是一個優(yōu)雅的小淑女，麥琪則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直是母親家族指責(zé)的對象。雖然露茜是和麥琪一起成長的表姐妹和玩伴，但也是外來的入侵者和競爭對手。哥哥湯姆是麥琪童年的情感寄托和最主要玩伴；當(dāng)露茜來訪時，麥琪常常被冷落。這樣，童年的麥琪和露茜還存在一層競爭者的關(guān)系，在露茜面前，麥琪充滿了自卑感和嫉妒感。

在湯姆接受教育的私塾，麥琪遇到了菲利普，她對菲利普的身體缺陷充滿同情和憐憫；從此她得到了一個忠實而專一的欣賞者和守護者，一個老師和兄長，一個可以交流思想的朋友。只可惜菲利普對麥琪的感情后來漸漸深化為矢志不渝的男女之情，讓麥琪陷入為難境地難以面對。麥琪不愿傷害菲利普，所以她沉默了。麥琪的沉默有初次遇到戀愛問題而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的一面，也有出于同情和憐憫而犧牲自己感受的一面。然而麥琪的為難和自我犧牲讓菲利普誤以為麥琪接受了自己的戀愛要求。

長大后的麥琪和露茜形成了新的競爭關(guān)系。麥琪打算離家去做家庭教師，臨行前去露茜家暫住幾日，她告訴了露茜菲利普對她表白之事。當(dāng)時露茜正在和史蒂芬交往，麥琪的到來打破了這一格局。在麥琪到來之前，露茜覺得史蒂芬一定會向自己求婚并且期待著他的求婚。然而麥琪的到來在史蒂芬內(nèi)心掀起了驚濤駭浪，史蒂芬瘋狂地喜歡上了麥琪并展開追求，麥琪也漸漸感到難以自持，史蒂芬對她構(gòu)成了極大的誘惑。史蒂芬英俊的外表、美妙的歌喉和熱烈的追求讓麥琪感受到強烈的吸引力和快樂，她有些欲罷不能。

麥琪對這種狀況聽之任之，一方面是因為她的確動情了，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這是出于童年對露茜的嫉妒而產(chǎn)生的隱約的報復(fù)心理。河上漂流事件成了這一格局的轉(zhuǎn)折點，麥琪、露茜、史蒂芬、菲利普四人約好一起劃船。不料當(dāng)天露茜和菲利普都有事不能赴約，史蒂芬單獨約麥琪一起去，麥琪無力拒絕，就和他一起去了。麥琪出神地看著河水，兩人在船上無聲地交流著，當(dāng)暮色籠罩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船已經(jīng)漂得很遠很遠。他們不得不登上一艘大船，度過這一晚。雖然晚上他們并沒有越雷池半步，不過他們單獨出游的事卻被熟人看見，鬧得沸沸揚揚了。即使沒有被人撞見，他們的夜不歸宿，也會讓露茜和菲利普在第一時間起疑。

所以必須要作選擇和決定了。史蒂芬要求麥琪和他私奔，去蘇格蘭結(jié)婚，這樣回來后就會被認可；麥琪拒絕了。麥琪的拒絕是必然的，這一激情事件不足以讓麥琪拋棄和過去的聯(lián)系，奮不顧身地和史蒂芬在一起，麥琪不可能為了這一短暫的激情而失去家人和社會認同。因為麥琪是愛略特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她的身后站著一個愛略特及其對自己生命旅程的感悟。史蒂芬對麥琪的吸引只局限在感覺層面，并沒有經(jīng)過長時間相處所培養(yǎng)的默契和心靈交流所產(chǎn)生的契合和生死相依之感。當(dāng)麥琪回到家鄉(xiāng)時，露茜和菲利普已經(jīng)受到了傷害并對她產(chǎn)生了不信任和怨恨，哥哥湯姆拒絕她進家門。

愛略特在寫給她的出版商約翰·布萊克伍德的信中特別強調(diào)了“麥琪對史蒂芬的立場和態(tài)度是整部小說構(gòu)思的重要部分，”她解釋道：“麥琪對史蒂芬產(chǎn)生癡迷之情是自然的，因為一個本質(zhì)高尚的人也可能犯嚴(yán)重的錯誤，因為人的心理是復(fù)雜而矛盾的。”[5]

麥琪的生活陷入艱難之境，她在一個從前的仆人夫婦家里借住。除了仆人夫婦和鎮(zhèn)上的牧師，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在她面前都有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麥琪在這樣眾叛親離的壓力下頑強而艱難地生存著，只盼有一天能重新獲得家人、朋友和社會的認可。在這期間，史蒂芬對她再次發(fā)出了呼喚和邀請，她的心里也經(jīng)歷了掙扎，她問自己為什么不能讓露茜和菲利普痛苦，而必須讓自己承受痛苦，不過最終她沒有回應(yīng)史蒂芬的呼喚。她迎接著異樣和敵意的目光，痛苦而堅韌地活著。

寫到這里時，作者的心里一定也痛苦到了極點，她安排了洪水爆發(fā)的災(zāi)難。只有不顧生命危險，麥琪才能融化湯姆的鐵石心腸，得到他的諒解和接納?？粗妹迷谒僚暗暮樗袆澲〈瑏斫饩缺粐У淖约簳r，湯姆被感動了，眼前又浮現(xiàn)出童年的兄妹情誼。船翻了，兄妹倆緊緊擁抱被洪水淹沒。這是麥琪獲得湯姆原諒和接納的唯一途徑。

麥琪的墳前時常迎來的訪客有始終孤身一人的菲利普和有露茜陪伴的史蒂芬。麥琪的行為包含很多高尚的自我犧牲和利他主義的成分，但僅靠這些不足以讓她做出這樣的選擇。在她心里，湯姆、露茜、菲利普對她的重要性超過了史蒂芬，史蒂芬的吸引力不足以讓麥琪做出以失去和犧牲這些人為代價的選擇?，旣悺ぐ瑐悺ざ嘁翣栒J為“史蒂芬對麥琪的感情是嚴(yán)肅的，但他的性格中有自負和膚淺的一面，所以他只能滿足麥琪一時的渴望，卻不適合做她的終生伴侶?！盵6]麥琪的選擇是發(fā)自她內(nèi)心的，是心安理得的。雖然她過早地失去了生命，但是她換回了湯姆的接納、菲利普和露茜的原諒，因此她問心無愧，內(nèi)心是幸福的，她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小說的結(jié)局象征性地隱喻了只有通過毀滅自我才能獲得社會的認可，反之，要想實現(xiàn)自我，必然被社會視為異端和另類。正如哥白尼為了免受迫害，臨死前才敢公布自己的學(xué)說；伽利略為了堅持自己的信仰而被燒死在火刑柱上。麥琪天性中最強烈的需要是被愛；在這種需要的驅(qū)使下，她尋找著情感的出口。在道德上，她渴望著善；“這種善不是基于世俗標(biāo)準(zhǔn)的善，而是基于她自己的價值判斷?！盵7]在麥琪的成長過程中，經(jīng)過挫折和困境的磨礪，她逐步擺脫了利己主義的羈絆，她的情感從以占有為特征的激情走向慈悲的人類之愛。與過去的聯(lián)系，對過去情感聯(lián)系的忠誠和責(zé)任讓她有力量通過克己的方法遏制激情的誘惑。

結(jié) 語

這部小說是作者對自己生命歷程的回放和改寫。生命過程是一場不可逆的單程旅行，每一個選擇都會對以后的選擇產(chǎn)生影響，如同弗羅斯特詩中分岔的路延伸到某個點還會再次分岔，如此不斷延伸不斷分岔，每一次選擇都是下一次選擇的前提。但可以通過心靈的跋涉，用已獲得的生命感悟在意識里去回放、重構(gòu)和改寫以往的人生選擇，以彌補現(xiàn)實中的空白和缺憾，充分體現(xiàn)靈魂的不羈和自由。

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思想的探索和表達，情感和欲望的宣泄。這部自傳色彩的小說是愛略特的心靈之旅，這樣的心靈跋涉讓她彌補了心中的缺憾，治療了心靈的創(chuàng)傷，寄托了希望獲得哥哥艾薩克原諒的強烈企盼。她最終通過合法的婚姻得到艾薩克的認可和接納，彌補了人生的遺憾，獲得了完整的人生。

愛略特在現(xiàn)實中的人生選擇和小說主人公麥琪的選擇雖基于不同的出發(fā)點和價值取向，但都具有合理性；愛略特實現(xiàn)了個人價值，麥琪獲得了社會的認同；兩種選擇互相彌補了各自所造成的缺憾。雖然麥琪身上投射著愛略特的影子，但她們卻擁有各自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因此，在現(xiàn)實中魚和熊掌雖不能兼得；但是，在心靈的自由王國，可以通過想象和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彌補內(nèi)心缺憾，獲得圓滿的人生體驗。

[1]Eliot, George.The Mill on the Floss[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7.

[2][5]Milner,Ian.The Structure of Values in George Eliot[M].Praha: University Karlova-Praha, 1968:22,23.

[3][7]Handley,Graham.State of the Art: George Eliot[M].Bristol:The Bristol Press, 1990:6,7.

[4]Barett, Dorothea.Vocation and Desire: George Eliot’s Heroines[M].London:Routledge,1989:54.

[6]Doyle, Mary Ellen.The Sympathetic Response:George Eliot’s Fictional Rhetoric[M].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198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