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嬌嬌
(西華師范大學,四川南充637000)
20世紀80年代以來,先鋒派小說家蘇童以其睿智的思考和天才的想象撥開歷史的迷霧、重建歷史的想象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女性為主角的小說,被小說界戲稱為“紅粉殺手”。而“蘇童也自承擅寫女人”[1](P1)、“喜歡以女性形象結(jié)構(gòu)小說”[2]。但統(tǒng)觀他的這類小說,卻不難發(fā)現(xiàn)蘇童筆下的女性深陷三對矛盾不可調(diào)和,“紅粉”女性的悲劇命運也便不可挽回。換言之,由此三對矛盾入手,或許可以更深入地解讀蘇童小說的“紅粉”系列女性形象。
蘇童筆下的“紅粉”女性,很多是歷史的陌路人。蘇童把他筆下的女性放在一個歷史空間,卻并沒有讓她跟著時代洪流走。而更多地通過個體生命意識、多年生活環(huán)境積淀下的精神世界造成的行為習慣來構(gòu)建小說,揭露其悲劇根源。對于小說“圖解”歷史,蘇童一度感到迷茫。《妻妾成群》被評論界一致冠之為“新歷史”小說,蘇童也一直未置可否。他認為自己并沒有“新”歷史,“只是寫女人在三十年代,而不是寫三十年代的女人?!盵3](P8)他還說:“用小說來反映歷史進程是一種值得尊敬的小說意識,但事實上許多人試圖把握和洞悉的歷史大多是個人眼中的歷史,我認為歷史長河中的人幾乎就是盲人,而歷史是象,我們屬于盲人摸象的一群人?!盵4](P104)
在傳統(tǒng)的歷史題材小說中,歷史是作為社會個體的人高不可攀的對象,是個人最高意義之源,皈依歷史最終是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根本途徑,同時,歷史也是個人最終的歸宿。但蘇童筆下的女性與歷史擦肩而過?!镀捩扇骸分?,個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一種嶄新的面貌:個人從歷史的視野中走出,以個人的自在性抵抗歷史的束縛,甚至,個人不再是歷史的同路人,而是歷史的陌路人。我們在這里看到了個人和歷史分道揚鑣的新圖景,主人公頌蓮沒有成為另一個“林道靜”。她對生活的選擇,對生活的詮釋,無一點與她所受的教育有關(guān)、與時代的洪流一致。她一直遵照著自我固有的生存意識求得生活的滿足。她的個體需要和歷史力量之間碰撞著。她的所作所為和她所處的大的時代背景毫無關(guān)系。《紅粉》里的秋儀和小萼同樣反抗著歷史,抵制著革命潮流。秋儀和小萼精神上受到的妓女生活的影響遠大于形式上的。蘇童從人性出發(fā),著力于捕捉人物生存環(huán)境與其固有的求生理念,他讓秋儀和小萼與歷史對抗著。這樣兩個在生活上依賴男性更在精神上認可這種靠出賣肉體過奢華生活的女人,僅僅靠政策或制度的三五個月的急速改造就想讓其自食其力不大可能。在蘇童筆下,生活與革命無關(guān),生活與歷史無關(guān)。生活是宿命的。
如果說頌蓮和小萼秋儀與歷史的對抗表現(xiàn)為和某種洪流或某個時代對抗的話,那么《婦女生活》中一家四代母女則是把歷史凝固的表現(xiàn)。冷漠、自私、乖戾的品格在這四代母女的血液里沉淀。她們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是冷酷與病態(tài)。她們一代一代之間的母女情,同樣的冰冷殘忍。這是一段沉淀的歷史,是凝固的時間。
無論是陳宅大院里的頌蓮,還是翠紅坊里走出的秋儀小萼,或者照相館閣樓上的一家四代女人,當她們的個體需要和歷史力量出現(xiàn)逆流的那一刻?;蛟S是歷史激浪把她們沖到了岸邊,或許是她們有意無意的和歷史擦肩而過。但無論因為什么,當她們以單薄的個體需要對抗整個歷史力量的時候,她們的悲劇命運便形成了。
身世悲苦的人本該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可蘇童筆下的女性冷酷、狠心,以報復為樂。
蘇童筆下的“紅粉”女性個個身世悲苦?!镀捩扇骸分邪炆徳趦?nèi)的妻妾,她們的全部生存意義就是求得做奴隸的機會,她們的苦難更加體現(xiàn)在,她們?yōu)榍笞雠`的機會而不得?!都t粉》里秋儀和小萼更是命運凄慘,被賣入妓院,靠出賣肉體度日。由于社會變革,她們連求得做妓女的安穩(wěn)都不得?!秼D女生活》中一家四代母女,被六爺玩弄的織云,無奈下嫁五龍的綺云,像貓一樣的女人劉素子,醬園的老姐妹簡少芬、簡少貞。無不孤,凄,悲,慘。
受苦的女人本應(yīng)該有一顆慈悲憐憫的心。應(yīng)該同情弱小者,應(yīng)該體貼同類,更應(yīng)該相互團結(jié)和睦來對抗或者推翻她們的統(tǒng)治者男性的??墒翘K童筆下的女性沒有這樣寬容大度的心。她們個個剛烈、偏執(zhí)、陰鷙、暴力、自私、兇殘,而且,她們把這些病態(tài)的伎倆施加到自己的同類身上。她們報復著,可她們的復仇意識沒有施展到她們的壓榨者男性身上。反而將指爪對準了自己的同類或者更弱小者。她們的復仇意識強烈地表現(xiàn)在對同類的殘殺上。可以說,不用男性去奴役她們,她們自己就處在一種互奴狀態(tài)了。
《妻妾成群》里頌蓮一行五人機關(guān)算盡,手段使完,不是去對付陳佐千或是封建男權(quán)制度,而是為了爭奪對男性的依附權(quán)。這一切,并不僅僅是作為這群女性的主宰者陳佐千給的,更多的是這些妻妾自相殘殺的結(jié)果。
《紅粉》里邊的翠紅坊妓女秋儀和小萼,本是一對貼心姐妹,甚至在妓女生涯時相互依靠,在歷史對妓女的改造中互相關(guān)照,秋儀去勞改所看望小萼時那份姐妹情還那么可靠??僧攦蓚€女人面對老浦這個懦弱的男人時卻反目成仇,什么患難真情、什么姐妹交情都比不過爭得對男人的依附權(quán)重要。傘在車輪下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噼啪聲,把小萼對秋儀無情無義的背叛和秋儀對小萼冷酷犀利的祝福表現(xiàn)的入木三分。沒有男人的日子,女人之間可以成為姐妹,可男人一出現(xiàn),勝過姐妹的女人卻反目成仇?!都t粉》中浦太太與秋儀小萼的關(guān)系是一種婆媳關(guān)系。婆媳關(guān)系本就是歷史上最具傳統(tǒng)的家庭問題,是家庭成員中最微妙,也最重要的關(guān)系。但傳統(tǒng)的婆媳之間雖然矛盾紛呈,卻也無非是一些家常里短雞毛蒜皮的小事。可當處在男權(quán)社會,當作為媳婦的紅粉女性在地位上不可避免的處于弱勢時,這種矛盾無疑會加重她們的悲劇命運?!秼D女生活》里的一家四代,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副母女殘殺圖。相信再沒有一個小說家可以把女人之間的爭斗如此殘忍地搬到讀者面前。母性本是女性最偉大的特性,也是女性最本質(zhì)的特性,母性也是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獲得認可和尊重的一個重要特性。母親身份使女人充實、完整、乃至提升。而蘇童筆下的女性,則更多的表現(xiàn)出自己的原欲,她們身上表現(xiàn)出一種母性的邪惡。西蒙·波伏娃曾說:“母親,對小孩的態(tài)度,完全取決于母親的處境以及對此處境的反應(yīng)。”也許因為蘇童筆下的“紅粉”女性從出場就沒有一個有好處境,所以她們身上也從未有過母性偉大的光澤。母親對子女在這里是一種冰冷、殘忍、無情、自私的狀態(tài),子女對母親又何嘗不是這樣。集中表現(xiàn)在《婦女生活》中一家四代的母女尖刻爭斗上。在遇到男人時,母女之間也會變成這樣針鋒相對。嫻的母親、嫻、芝、簫,四人中,母親對女兒的窺視中潛藏著對自己逝去青春的嘆息,母親一律以“賤貨”稱呼自己的女兒,母親一律敵視自己的女兒,女兒也一樣仇視自己的母親。當女性的斗爭延伸到母女之間,當女性為男性爭奪的你死我活、魚死網(wǎng)破,這些女性在相互爭斗中承受著自己的悲苦。男性并不是悲劇全部的制造者,她們的悲劇更多源于不能規(guī)避的人性的弱點。她們也就不可規(guī)避悲劇命運。
朱虹曾說女性形象是按照男人的想象或愿望塑造的。古今中外,眾多男性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驚人地相似。女性角色、地位與本質(zhì)完全由男性操作、定位、解說,使女性一直無法掙脫男性的束縛。蘇童有別于其他男性作家,他所演繹的不只是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的閹割,同時更多地演繹了女性自身的弱點。如她們好“趨勢”,好“嫉妒”,對性的渴望,搬弄是非等。他以人性審視的目光,探究個體生命的律動,表現(xiàn)了在男性中心文化下女性為求得生存、求得依附而不得不具有詭詐、惡毒、乖戾和種種秘不示人的復雜心態(tài),展示了“紅粉”女子“浮在悵然之上、悲哀之下”的凄傷,展示了一個嫉妒可悲的女性生存世界。
蘇童筆下的女性對周圍男性的態(tài)度是鄙視的,同時更是依附的。說明“紅粉”女性對男性的鄙視與不屑,就不得不分析蘇童筆下的男性形象。這里的男性沒有任何人性的亮點。這些被女性們在表面上眾星捧月、頂禮膜拜的男人,他們并非頂天立地、勇敢威武的英雄,也非風流倜儻、有學有識的才子,相反,他們低級、頹廢、懦弱、無能、無擔當、無責任感,甚至連性能力也喪失。在他們身上,生命力是一種萎縮狀態(tài)。這也許是男權(quán)社會一極化塌陷的象征。蘇童筆下的男性給人一種頹敗之感。蘇童筆下的男性,尊貴如帝王卻不改懦弱無能(《武則天》中的高宗父子),至于市井小民,更是一副猥瑣的形象。有窩囊卻講享受的老浦,有女性化的醫(yī)生,有恬不知恥的理發(fā)師,雞胸駝背的馮老五以及性能力衰退的陳佐千、性無能的飛浦等。甚至在其非“紅粉”系列中塑造的男性形象也均是荒淫、糜爛、或者兇殘、暴力的,如荒淫兇殘的五龍,楓楊樹系列里那些軟弱或是荒唐的男性形象。
這樣一批男人,本不值得女性去依靠,也無怪乎這幫“紅粉”女性鄙視唾棄他們了。當頌蓮看到父親悲慘的死景時“沒有一般女孩子莫名的怯懦和恐懼”,這或許和她的現(xiàn)實有關(guān),可誰又能說這里沒有對父親懦弱的不屑呢!對陳佐千,她雖然百般奉承,千般討好,可從骨子里卻從未有過一絲尊重。她會在自己珍藏的簫找不到時對陳佐千冷笑、會拒絕陳佐千的性要求?!秼D女生活》里的嫻對孟老板卷款而逃的抱怨、對理發(fā)師老王的唾罵,都是鄙視男性的表現(xiàn)。更有說服力的是秋儀拿著錢去投靠老浦時的想法:“她想以后依托的也許是個男人,也許只是她多年積攢下來的那包金銀細軟?!笨梢娫谒闹欣掀诌@個她已經(jīng)投靠了的男人還沒有她的金銀細軟來的實在。
可就這樣一幫無恥、荒淫、頹敗的男性,卻是這群貌美的“紅粉”女性必須去依靠的。如若這些男性頂天立地、勇敢威武,那或許就沒有“紅粉”女性悲劇化的結(jié)局了。而蘇童筆下的這些女性,必須去依附這些無能的男性,因為主流社會是男權(quán)社會,她們必須去依附這些男人,才能得到些許滿足。她們對男性的依附,歸根到底是對男性權(quán)錢的依附和性的依附?!镀捩扇骸分邪炆徳趦?nèi)的一妻三妾外加一個丫鬟勾心斗角,無非是為了爭得做男權(quán)奴隸的機會而已。女人對男人的依附,實質(zhì)上是對男人所代表的權(quán)錢的依附。女性對男性的依附還表現(xiàn)在性的依附上。蘇童筆下的女性打破傳統(tǒng)女性的貞德,有自身虛榮心的意識或潛意識,更有對性的渴望。這在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是不被許可的。而當女性處在女性眾多的空間里時,這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也得不到滿足。
當女性依附男性時女性的命運已經(jīng)不由自己做主了,當女性依附的男性不夠理想時,女性的命運已經(jīng)顯示危險了,當眾多女性去依靠少數(shù)男性,甚至為爭得男性的依附權(quán)而斗爭時女性的悲劇便形成了。
蘇童筆下的“紅粉”悲劇女性,造成她們悲慘命運的因素可能很多,可集中表現(xiàn)在她們是歷史的對抗者,她們的個體需要與歷史力量之間矛盾重重;更深刻的原因是女性自身的弱點,即受苦難卻向同類施仇的矛盾狀態(tài);再加上外部因素,對男性或男權(quán)既不屑又強烈依附的矛盾,使得貌美的女性表現(xiàn)出尖刻、兇殘、冷酷、自私、陰暗、病態(tài)的形象。更使得這些女性不可避免的有一個孤苦無依、非病即瘋、非瘋即漂、非漂即孤、非孤即亡的悲慘命運。
[1]蘇童.蘇童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2]蘇童.當代作家評論[J].2005,(4).
[3]蘇童.紙上的美女——蘇童隨筆選[M].北京: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
[4]繼紅真.世紀性別[M].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
[5][法]西蒙.德.波伏娃.陶鐵柱譯.第二性[M].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