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語處置式研究綜述

王 虎，王 晶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116021）

近代漢語是漢語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從晚唐五代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清代前后，上承古代漢語，下啟現(xiàn)代漢語。20世紀20年代，黎錦熙先生提出“近代漢語”這一概念，近代漢語進入了系統(tǒng)的研究階段。近代漢語處置式屬于近代漢語語法研究內(nèi)容之一，它是一種特殊的語法現(xiàn)象。王力先生于1943年最早提出處置式這一概念，此后70多年，學者們對處置式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處置式的研究成果不斷見諸各種專著和論文之中，本文對20世紀40年代以來，尤其是20世紀80、90年代以后處置式的研究狀況作簡要的梳理。

一 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成果

王力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中最早提出處置式這一概念問題，他指出：“凡用助動詞把目的位提到敘述詞的前面，以表示一種處置者，叫做處置式”。［1］125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里面，處置式常用“把”字來引出被處置的對象，所以又叫做“把”字句。自從“處置式”這一概念提出后，學者們對處置式進行了大量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具體表現(xiàn)為出現(xiàn)了一批通論性的專著，而專書的研究更加具體、全面。

很多通論性的專著專門設有章節(jié)來討論近代漢語處置式的類型、起源、發(fā)展、功能等方面的問題。例如：王力的《漢語史稿》以“把”字句和“將”字句這兩種常見的句式為例，系統(tǒng)地分析了處置式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并著重分析了賓語兼主語的處置式和謂語兼主語的處置式兩種形式的發(fā)展過程。［2］474－479潘允中的《漢語語法史概要》詳盡地闡述了近代漢語語法的各個方面，其中涉及到處置式的有處置式的起源、成熟流行和發(fā)展。文章分析了“將”、“把”由有實義的動詞逐漸分化出來充當介詞，組成介賓短語的過程，以及“將”和“把”由同時使用到“把”逐漸占有優(yōu)勢的過程。同時，還通過唐代處置式由于產(chǎn)生的時間比較短所以結(jié)構(gòu)簡單的案例來分析處置式的特點及其發(fā)展歷程。［3］260－267袁賓的《近代漢語概論》認為用“把”、“將”等介詞把謂語動詞的賓語提前，主要表示處置義的句子，叫做處置句。文章分析了處置句在近代漢語階段提賓介詞的使用情況，介詞的賓語由簡而繁，謂語動詞后的賓語、補語，否定詞的位置等幾個方面的發(fā)展變化。該書的研究雖然不夠系統(tǒng)全面，但是為后來學者研究處置式提供了一定的參考價值。［4］246－248吳福祥的《敦煌變文語法研究》一書在對處置式的結(jié)構(gòu)、特點、類型等方面進行概述的基礎上，分析敦煌變文中處置式的形式類型及語義類型。并對唐宋時期處置式的使用情況做了系統(tǒng)的考察，在此基礎上分析處置式的來源問題。［5］417－449蔣冀騁和吳福祥合著的《近代漢語綱要》在吸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參以己見，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了近代漢語處置式的問題。首先對現(xiàn)代漢語處置式的結(jié)構(gòu)、特點和類型進行概述，之后對唐宋時期的處置式進行考察，把處置式分為廣義處置式、狹義處置式和致使義處置式三類，并在此基礎上分析元明清時期處置式的發(fā)展情況。［6］574－586俞光中、植田均的《近代漢語語法研究》以“把”字句為例，詳盡地分析了近代漢語“把”字句的類別，“把”字句與受事主語句關系以及“把”字句的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在“把”字句與受事主語句的關系的問題上，俞光中、植田均從語用、作用、產(chǎn)生的時代三個方面詳盡論述了二者的關系。［7］76－93馮春田的《近代漢語語法研究》中句式一章從“將”字處置式、“把”字處置式、“捉”字和“拿”字處置式三方面描寫了處置句式。在此基礎上又詳細分析了處置式產(chǎn)生的時代及來源，并分析總結(jié)了各家的觀點。［8］555－581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更加系統(tǒng)全面地闡述了處置式的產(chǎn)生和類型，處置式形成的途徑和處置式功能的歷史發(fā)展。［9］205－234此后，蔣紹愚、曹廣順的《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更是高屋建瓴，在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的基礎上，總結(jié)近70年來處置式的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礎上總結(jié)了近年來處置式研究中存在的問題與不足。［10］352－377

以上所舉的通論性專著不能完全概括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狀況，僅僅是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這些通論性專著一般都是以晚唐五代到清代前后的處置式為對象進行描寫與闡述的。學者們研究歷代專書著作與史料，為后人留下了全面又系統(tǒng)的資料。

二 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內(nèi)容

近年來，學者們在處置式的歷時研究中，一直致力于討論這種句式的概念定義上的區(qū)分，語源問題等，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看法，本文主要闡述幾種被學術界普遍承認的觀點。學者們也正嘗試探索新的領域，如處置式語義、語用方面的研究，功能方面的分析等。

（一）近代漢語處置式概念的辨析

“處置式”這一概念是王力先生從形式與意義統(tǒng)一的角度出發(fā)提出的，他認為：“處置式是把人怎樣安排，怎樣支使，怎樣對待，或把事物怎樣處理，或把事物怎樣進行”的觀點，王力先生同時還提出一種“繼事式”的觀點，認為“繼承式”是一種不表示處置的形式。［2］474－479呂叔湘先生的看法同王力先生存在分歧，他認為“處置式”同“繼事式”是兩種一樣形式。呂叔湘先生認為“把”字句式是謂語中賓語前提的一種句法手段。后來王力先生也改變了自己關于“繼事式”這一觀點的看法。［11］69宋玉柱對處置式的理解比較寬泛，他認為，“處置”就是人有意識、有目的地對某事物所作的處理，如果不是這樣，就不能將其稱為“處置”。宋玉柱先生在對處置的理解之中融入了致使方面的相關內(nèi)容。這種觀點不能體現(xiàn)“把”字句的特點，例如“怎么把他跑了”這樣的“把”字句。［12］39－43王紅旗認為“處置”義是表示說話人認為在概念世界里的處置。王先生對“處置”的意義的理解也比較寬泛，他沒有分清楚概念世界里的處置與致使的差異。［13］35－39沈家煊把“處置”分為兩種類型，分別為“客觀處置”和“主觀處置”。這種“主觀處置”包括“把”字句的句式語義，即說話人主觀上認定主語對賓語做了什么處置。［14］387－398

（二）近代各類處置式語源的考證

當今的學術界對處置式的語源問題仍爭論不休，在目前的各類文獻中，關于語源問題的主要觀點如下：

1．連動式結(jié)構(gòu)“將／把＋NP1＋V2”中動詞“將／把”的語法化是處置式的來源。祝敏徹最早提出這種觀點。［15］1貝羅貝在祝敏徹的觀點的基礎上對這個結(jié)論又作了更加深入而系統(tǒng)的論證。［16］1－8此外，王力先生也同意祝敏徹的觀點。［2］474－479

2．上古漢語中的“以”字結(jié)構(gòu)是處置式的來源。Bennett提出了上古漢語具有提賓功能的“以”字結(jié)構(gòu)與唐宋時期“把／將”句（處置式）的關系問題，同時又指出表處置的“把／將”句是連動式的演變。陳初生不同意Bennett的關于“把／將”句來源的問題，他認為唐代表處置的“把／將”句是上古漢語“以”字句處置式的轉(zhuǎn)換。［17］

3．不同類別的處置式來源各不相同。葉友文第一次注意到語義類別的問題，根據(jù)語義類別的關系，他把隋唐時期的“將／把”處置式分為三類，分別是“純處置”、“處置到”、“處置給”。葉友文認為，“純處置”是與介詞“將／把”一同在唐代產(chǎn)生的，而“處置到”、“處置給”來源于先秦至隋唐以前的“以”字句和“於／于”字句。［18］55梅祖麟在葉先生的基礎上對唐宋時期的處置式作了更為全面的分類。帶領處置式的研究邁入了一個新的領域。［19］139此后，很多學者，如蔣紹愚、［20］202－221吳福祥、［5］417－449魏培泉、［21］555－594曹廣順、遇 笑 容［22］555－563、和劉子瑜［23］139－162等在 梅 祖麟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致力于各類處置式來源的探討。

4．語義的不同類別來源于同一句式。馮春田指出“用同一個置介詞的‘將’或者‘把’字處置句式，認為它有兩種以上的來源或形成途徑，這是很有問題的”。［8］555－581針對處置式的來源這一問題，馮先生提出一種全新的觀點：“我們認為，從意義上說，漢語的處置式從處置的給、作、到以至于表示其他的處置，又出現(xiàn)致使義處置式，是處置式發(fā)展演變的結(jié)果，是同一基本類型的處置句式本身的嬗變”。

（三）近代漢語處置式語義的研究

語法意義是語法形式研究的支撐，應用的基礎。因此語義的研究也越來越受到語言學界的關注，把語義研究作為語言研究的重點，注意到語義問題的重要性，在語法研究上，逐漸從句式的結(jié)構(gòu)研究轉(zhuǎn)向語義研究。

本文主要分析“把”字句賓語語義的研究。王力對“把”字句的賓語的有定性，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他認為“把”的賓語主要由名詞、代詞或名詞性短語充當。［1］128－130呂叔湘對天主教士比利時人Joseph－Mullie提出的“有定目的格”進行了詳細的解釋，他認為“有定目的格一律放在動詞的前頭，在它的前頭安上一個把字；這種目的格，由于它的有定的性質(zhì)，在英文里頭常在前頭帶上一個有定冠詞。”［11］169呂叔湘先生也同樣對“把”字句賓語的有定性進行深入而又系統(tǒng)的研究。張伯江提出了關于“把”字句賓語自立性特征的問題，他指出，這種自立性特征就是事物先于行為而存在，不能是行為的結(jié)果或事實的東西。［24］28－29張伯江認為“把”字句賓語的受事成分多數(shù)是靜態(tài)的，而對它施加作用的施事成分常常伴隨有“位移”特征。張伯江考察“把”字句的主語發(fā)現(xiàn)，“把”字句的主語僅具有“使因性”，不具有“自主性”，即“把”字句的主語是“把”字句的賓語發(fā)生位移或變化的驅(qū)動因素，具有使因性的特征。

三 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方法和理論

在近代漢語處置式研究的過程中，除了運用傳統(tǒng)的計量統(tǒng)計法、方言佐證法等研究方法外，還采用了一些新的理論方法，如認知解釋法等。

（一）計量統(tǒng)計法

在對近代漢語處置式研究初期，學者們采用的方法一般都是對某一種處置式的類型進行大量的實例分析。隨著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通論性專著和專書研究的更加全面，學者們不滿足于僅是對實例分析，同時進行了量的統(tǒng)計。即在研究中運用數(shù)量統(tǒng)計方法，把數(shù)量變化的規(guī)律作為語言現(xiàn)象在某一時期中變化的尺度來使用。在不同的時間段，語言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量的變化可以作為語言材料的時間標志，同時還可以更準確地顯示出語言在質(zhì)的方面的變化情況。如蔣紹愚的《把字句略論——兼論功能擴展》詳盡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石頭記》中“把”字句共有595句，除去不完整的1句，混雜的2句，特殊類型9句，還有583句。同時又按照能否進行句式轉(zhuǎn)換再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類。［25］209－221又如陳紅萍和唐韻合著的《論〈西游記〉中“將”字的詞性》一文系統(tǒng)地統(tǒng)計了《西游記》中使用“將”字的地方共有1495處，所涉及到的詞性也多達4種，即動詞、介詞、副詞和助詞，并在此基礎上又具體的進行了研究。［26］309

（二）方言佐證法

近代漢語語法的研究往往離不開現(xiàn)代漢語的方言部分，二者的關系是十分密切的，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不少的語言現(xiàn)象來源于近代漢語；二是雖然近代漢語中的一些語言現(xiàn)象在普通話中不再使用了，卻仍在方言中使用。因此，學者們經(jīng)常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研究。如伍巍和蔣尊國合著的《湘南藍山土市話的處置式》一文，以湖南省藍山縣土市鄉(xiāng)土話為研究內(nèi)容，來分析處置式的標記、特點、語義以及土市話處置式標記的語法化過程。［27］242－245辛永芬的《豫北?？h方言的代詞復指型處置式》一文，以?？h方言和其它方言的語言事實為根據(jù)，與介詞型處置式進行比較，從類型學角度入手，分析?？h及其周邊地區(qū)方言表示位移處置或結(jié)果處置的代詞復指型處置式，發(fā)現(xiàn)了該地方言雖有不同于其它方言的區(qū)域性特征，但與其它方言的同類句式在類型學上是一致的，這點是很值得學界關注的。［28］164－168石毓智和王統(tǒng)尚合著的《方言中處置式和被動式擁有共同標記的原因》一文嘗試解釋漢語方言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即很多方言使用同一個語法標記來標記它們的處置式和被動式，此外，同一個標記在有的方言中標記處置式，而在另外的方言中則標記被動式這一種獨特語法現(xiàn)象。作者首先對漢語方言的這種現(xiàn)象進行了全面的調(diào)查分析，然后就漢語語法的整體特性、動詞的概念化特點以及處置式和被動式的相互關系等問題，對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做出解釋。［29］43－52

（三）認知解釋法

隨著學者們對近代漢語的重視，近代漢語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除了以計量統(tǒng)計法、方言佐證法以外，學者們還嘗試著運用一些新的方法（如從認知的角度）研究近代漢語處置式。在戴浩一著、葉蜚聲譯的《以認知為基礎的漢語功能語法芻議》中，用認知—功能的框架，擺脫傳統(tǒng)語法觀念的束縛，按非客觀主義的思路揭示漢語語法中的規(guī)律問題，為語言研究提供了經(jīng)驗與方法。從人類感知時空的基本手法來研究語言共性的問題，為以后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與方法。［30］21－33沈家煊在《如何處置“處置式”？——論把字句的主觀性》一文中用“認識情態(tài)”來解釋處置式的“主觀性”問題。區(qū)別于“義務情態(tài)”，“認識情態(tài)”是說話人自己對命題真假的判斷推測。沈家煊指出，“把”字句的認識主觀性還表現(xiàn)在說話人自己對目的或因果關系的判斷，用“把”字句的“主觀處置”才能解釋。［14］387－398

四 近代漢語處置式研究的問題和不足

從1943年到現(xiàn)在約七十年的時間中，特別是近二十余年以來，處置式的歷時研究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果。這些使我們對處置式的產(chǎn)生與演變過程的認識逐漸清晰。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在處置式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仍然存在一些問題與不足：

（一）語義研究尚受限制

雖然不少學者對處置式的研究給予了一定的重視，但在語義研究這一方面，研究成果遠遠不如其它方面。由于沒有一定的形式化標志或是一定的格式，語義研究相對來說較難。而對語義進行研究的學者們又各持己見，至今沒能達成共識，在對許多基本問題的研究中至今仍然存在較大分歧。如“把”字句轉(zhuǎn)換成其它句式之后，語義上會不會發(fā)生改變？會發(fā)生何種變化？使用“把”字句的條件和作用分別是什么？“把”字句式表達什么含義？“把”字句研究的關鍵是其語義研究應該更深入、系統(tǒng)，以語義研究為突破口來全面了解“把”字句的各個方面。相信隨著對語義研究的重視，“把”字句語義研究會更加深入、全面和系統(tǒng)。

（二）介詞“將”和“把”的消長與方言背景的關系

唐宋時期，用作處置式的“將”字句明顯多于“把”字句，金元時期的“把”字句的使用頻率開始超過“將”字句，而到了明清時期，同“將”字句相比較，“把”字句又占了明顯的優(yōu)勢。［31］在元明清時期北方方言逐漸奠定了作為標準語基礎方言的地位，結(jié)合今天的北方方言處置式用“把”而不用“將”，而多數(shù)南方方言，如粵、閩、客家等方言用“將”而不用“把”這一現(xiàn)象，我們便會質(zhì)疑歷史上介詞“將”和“把”的彼此消長與方言背景差異的關系。這一問題至今仍沒有解決。

（三）研究內(nèi)容上的單一和新理論方法上的缺乏

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語源上的探索，類型和句型上的分類，真正涉及處置式功能的研究，語用、語義分析，認知方面的研究相對較少。這同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的多角度、多層次、多視點相比，顯得單一。雖然前文列舉了近代漢語處置式研究中使用的一些新的方法和理論，如認知解釋法，但從統(tǒng)計結(jié)果來看，傳統(tǒng)語法研究常用的，如計量統(tǒng)計法，方言佐證法等使用得相對較多，而類似語法化等理論，如接受語言學運用還是不夠，理論的深度還有待提高。

五 結(jié) 語

總之，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經(jīng)過七十多年的發(fā)展已經(jīng)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雖然在研究視角和理論方法上有待提高，但相對來說，近代漢語處置式在歷時和共時的研究還是比較深入的。相信在已有研究的成果和近代漢語研究者孜孜不倦的努力下，近代漢語處置式的研究一定能夠取得更輝煌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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