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迅
(廣西文學雜志社,廣西 南寧 530023)
從《寂寞的十七歲》到《紐約客》,白先勇的創(chuàng)作向前跨越了一大步。這兩部小說集反映了作者的兩個人生階段,這不僅是指他在地理意義上的個人文化身份的轉(zhuǎn)變,也意味著他對西方現(xiàn)代派的指認和領悟?qū)崿F(xiàn)了新的飛躍。這種變化反映在作品里,突出表現(xiàn)在存在主義燭照下虛無感的更深刻的揭示。但說到底,這種西方思想影響下的個人經(jīng)驗揭示,還不能算作純粹的中國經(jīng)驗表達。筆者認為,直到《臺北人》時期,白先勇的小說創(chuàng)作才算步入成熟階段。本文以《臺北人》和《孽子》為考察對象,探求白先勇小說人物建構(gòu)模式,以期闡釋白先勇小說人物觀對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美學意義。
身處西方的白先勇深感文化差異所造成的自我認同危機,這使他自覺地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自我超越的途徑。這個意義上,《臺北人》中短篇系列的創(chuàng)作,標志著白先勇在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本土文化之根,因而也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中西合璧的典范之作。《臺北人》寫于1965至1971年間,這六年間,白先勇任教于美國加州大學,處于相對沉靜的狀態(tài)。這為他從容面對那段“先父母”的歷史,反思民族災難深重的悲慘命運提供了契機。這個時期,白先勇深感那段歷史因時間沖刷而被遺忘的危機,他急于打撈那段歷史給他留下的個人記憶。他說:“我覺得再不快寫,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慢慢消逝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去不復返。”可見,白先勇豐沛的創(chuàng)作欲望根植于一種歷史使命感。但白先勇不甘作歷史的忠實記錄員,他試圖通過時空對比中的文學想象,深刻揭示人類生存的悲劇性命運。
這個時期,白先勇擺脫了近距離觀照人生的親歷性敘事,偏安異國校園的沉思使他便于站在一定距離之外去審視歷史,這種旁觀者視角為小說敘事超越意識形態(tài)功利性提供可能。從表現(xiàn)對象來看,《臺北人》主人公大都是從大陸撤退臺北的民國舊人,時代的巨變和環(huán)境的遷移構(gòu)成他們?nèi)松D(zhuǎn)折的重要背景。作者對人物的把握,不是靜態(tài)化和平面化的,而是時間化和立體化的。人物被作者時間化,生活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精神穿梭之中。主人公面臨雙重的精神困局,往返于兩個不同的精神世界:過去/現(xiàn)在,繁華/衰敗,青春/蒼老……簡言之,今非惜比。在藝術上,十四篇小說各領風騷,獨自成篇。白先勇以不同的視角,從不同側(cè)面勘探“先父母一代”蟄居臺北的灰暗情感經(jīng)驗,于時代興衰和人世滄桑中,觀照各階層人物不可逆轉(zhuǎn)的悲劇命運。當然,這種悲劇命運不僅屬于民國舊人這個特殊群體。在敘事中,作者把這個群體的命運上升到整個人類的象征層面,揭示人類在死神逼近中的時間焦慮,以無以掙脫的時間之傷開啟小說的哲學思考。
今惜對比是《臺北人》的結(jié)構(gòu)特征?!杜_北人》的主人公是時間糾結(jié)的失意者,他們生活在兩個時空,一個在過去,大陸令人懷念的人生狀態(tài);一個是現(xiàn)在,臺北頹敗墮落的人生現(xiàn)實。從人物精神向度看,面對繁華富麗隨風飄散的現(xiàn)實,他們不免產(chǎn)生“向后看”的沖動。如《臺北人》中小說篇名那樣,我們不妨把整部《臺北人》看作個人史意義上的“思舊賦”,這種“思舊”表現(xiàn)為“先父母一代”在大陸幻影中的自訴?;厮輦€人史,那些美好的個人經(jīng)驗讓他們沉迷其間,而那個世界與現(xiàn)實中的落魄人生之間所構(gòu)成的落差,又莫不讓他們觸目驚心?;氐竭^去的沖動對他們來說是那么強烈,以至要在內(nèi)心構(gòu)筑一個虛幻的空間,在自欺中尋求生活的意義?!队肋h的尹雪艷》中客居臺北的尹雪艷不愿把公館的標準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稓q除》中的賴鳴升總是把話題引向往日的個人戰(zhàn)斗史,即便是卑鄙的個人劣跡,他也能毫不顧及地滔滔道出。因為他要在幻覺中尋找一份榮光,拯救現(xiàn)實中委瑣而失意的人生。對個人沉浮史的精細描畫,緣于作者的時間意識,以及他對國家興衰、社會巨變的深切體驗。余光中說:“白先勇是現(xiàn)代中國最敏感的傷心人,他的作品最具歷史感。他筆下的人物,無論在臺北或是紐約都與根之所托,夢之所寄的舊大陸不能分割?!庇喙庵袑Π资献髌返亩ㄎ皇穷H有見地的。事實上,這些民國舊人的精神之根不在臺北,而在“舊大陸”。更重要的是,今非惜比的藝術結(jié)構(gòu)開拓出一種蒼涼的美學空間。而這種蒼涼的小說意境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那種從屈原《離騷》到杜甫《秋興》八首所表現(xiàn)出的“人世滄桑的一種蒼涼感”[1]254。這種詠嘆歷史興衰與命運無常的美學趣味,暗承中國古典文學中憂時傷國的精神傳統(tǒng)。
白先勇深受中國舊小說和古詩詞的熏陶,在敘事中把象征融入寫實,擴展了小說的藝術增值空間。其中,最突出的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兩極化象征:“過去”象征詩意、純潔、青春、榮耀、傳統(tǒng)、愛情、理想、靈魂、生命,而“現(xiàn)在”則象征僵化、腐朽、麻木、敗落、西化、色欲、絕望、肉體、死亡。兩個象征體系的對應關系可以在文本中得到指認。與賴鳴升完全活在過去、不肯接受現(xiàn)實不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主人公對現(xiàn)實似乎并不那么拒斥,甚至有點風光得意的架勢。二十年的舞女生涯決定了她的言行不會如尹雪艷那么高雅,因為她一直浸泡在滿身銅臭味的生意人中。小說很多細節(jié)生動展示了其粗俗不堪的一面,但正是這種粗俗顯示出她的強勢。童經(jīng)理一個堂堂大男人,在強悍的金大班面前顯得委瑣無能。憑著上海百樂門練就的“本領”,徐老伴娘的她仍能如魚得水地混跡于燈紅酒綠,甚至還傍上富商,成為綢緞莊的老板娘。然而小說并未因此流于輕喜劇格調(diào),因為這個人物骨子里包含著嚴肅可敬的人性成分。金大班對過去的理想、青春和愛情并未徹底淡忘,在描述當年得到如月的童貞后的那種陶醉感,及其對她替如月懷孕又被慘遭打掉后尋短見的純真行為的追憶,正是她內(nèi)心掙脫肉欲現(xiàn)實的具體表現(xiàn)。至于局部象征,在《臺北人》中俯拾皆是,不在贅述。
留美期間,白先勇熟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以糾正早期寫作的“西化”傾向。對話是中國古典小說重要的敘事技法,也《臺北人》中最常用的藝術表現(xiàn)手段。白先勇甚為看重對話的審美功能,他認為:“對話,可以說是小說中的靈魂。小說成功的一大要件是對話。如果對話失敗,整個小說結(jié)構(gòu)就會松散?!保?]443從文本來看,對話幾乎占據(jù)白先勇小說的半壁江山,構(gòu)成敘事推進的重要動力。對話往往著力于人物時間心里經(jīng)驗的開掘,顯出作者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利。為了揭示人物性格,契入人物靈魂,語氣、語調(diào)、節(jié)奏以及用詞的色調(diào)、情調(diào),作者都是必須考究的要素。例如賴鳴升與晚輩俞欣的對話:
俞欣興沖沖地問賴鳴升:“老前輩也參加過臺兒莊?”賴鳴升沒有答腔,他抓了一把花生直望嘴巴里送,嚼得咔嚓咔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轉(zhuǎn)過頭去望著俞欣打鼻子眼里笑了一下到:“臺 —— 兒 —— 莊——,俞老弟,這三個字不是隨便提得的?!?/p>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看到,當話題觸及到心中的“圣地”(因為臺兒莊之役是賴鳴升輝煌過去的見證),賴鳴升難以抑制的言說沖動和得意之態(tài)。而此時已酒過半巡,他全然不顧清醒時的修養(yǎng),毫不掩飾他的驕傲心態(tài)。三言兩語就能把活在自造幻影中的悲劇形象神形兼?zhèn)涞爻尸F(xiàn)出來,這種藝術效果顯然是人稱敘事所難以達到的。
《孽子》[2]是白先勇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同時也是他同性戀題材的集大成之作。在此之前,白先勇已初步嘗試同性戀題材的創(chuàng)作,但寫得很朦朧、很隱諱,對同性之間情感世界的把握不夠深入?!对聣簟?、《青春》、《上摩天樓去》等作品對同性戀者的性取向的揭示,還未能上升到人本化的層面。這些作品對同性戀者作為“人”的一面的表述,似乎還缺少對人心理的深度開掘。究其因,一方面在于作者對現(xiàn)實中文學接受因素的考量,但更重要的,在于作者沒有站在人本的立場去打量這個特殊群體。隨著作者性別意識的自覺,并將自身體驗融入敘述,同性戀者的形象才以感人至深的悲憫筆調(diào)被重塑。作者本身作為貨真價實的同性戀者的“劇中人”身份,以及這種先天優(yōu)勢所給予他的第三性世界的情感體驗,為《孽子》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能?!赌踝印妨D還原同性戀者的人性本真形態(tài),展現(xiàn)作家的悲憫情懷和價值理想。同時,寫作行為本身基于身為同性戀的作者紓解社會認同壓力的需要,成為白先勇沖破傳統(tǒng)倫理藩籬和獲得心靈療救的重要途徑。其次,20世紀70年代初,臺灣時局的急劇動蕩和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崛起是白先勇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重要背景。傳統(tǒng)的文化體系與道德規(guī)范瀕臨崩潰,人們普遍陷入空虛和焦慮的精神危機,這種社會文化的劇變?yōu)檫@部作品提供了接受空間。
與《臺北人》書寫父輩相對,作者把視點聚焦于臺北“子一代”的生存境遇。小說主角是20世紀中葉隱蔽于臺北中央花園的一群淪落少年,他們本是被稱為“青春鳥”的一群男妓,是與傳統(tǒng)道德對峙中掙扎求存的孽子?!赌踝印分械耐詰贂鴮懹袆e于指向肉體的“身體敘事”,客觀地看,作者對第三性世界的性描寫還是有所避諱的,他不愿借助庸俗化的趣味迎合讀者的獵奇心理,以此制造轟動效應并實現(xiàn)商業(yè)利潤,而是將形而下的生活形態(tài)提升到人性層面和精神高度來認識。作者懷著悲憫之心,通過李青們在靈與肉、情與法、父與子的矛盾中掙扎與煎熬,開掘出他們常被遮蔽而又感人至深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追求,并力圖構(gòu)筑一個能包容同性戀者的理想社會形態(tài)。
首先,側(cè)重“情”的敘述,凸現(xiàn)“靈”的世界。作者賦予同性戀者道德合法性的依據(jù),在于他們的情感追求與正常人所向往的愛情具有同質(zhì)性,這種同質(zhì)性表現(xiàn)在對同性的愛慕發(fā)諸自然,而且真誠無比。李青母愛是空缺的,這是因為母親偏心于弟娃。而母親死后,李青以對弟娃實施母性關愛的方式填補情感空位。但弟娃的不久離世再次使李青的精神陷入麻木狀態(tài),以至導致了肉體的墜落。這個時候,龍子與阿鳳的愛情神話,及其以情索命的慘烈結(jié)局給李青極大震撼。龍子的講述是對李青實施“靈”的啟蒙,使他逐漸走出沉迷肉欲的狀態(tài),喚醒他對“情”的追求。而李青與俞先生在“安樂鄉(xiāng)”的邂逅,是其抵達有“情”境界的重要契機。俞先生與李青的交往并非止于肉體享受,而是出于內(nèi)心的真誠情感。兩情相悅所伴隨的靈魂痛楚,令讀者不能不對他們給予充分的同情和理解。
其次,開掘“善”的元素,消解主流偏見。一方面,作者呈現(xiàn)的同性戀世界是一個黑暗王國,李青們在社會性別和社會階層被雙重邊緣化,另一方面,同性戀王國內(nèi)部卻存在自己的價值觀念,卑微的人生追求折射出他們特有的人性光輝。傳統(tǒng)主流社會所塑造的病態(tài)同性戀群體形象被徹底解構(gòu),代之以身為同性戀者的創(chuàng)作主體視閾中的“同性戀者也是人”的吶喊。在這種人本精神指導下,作者通過這群流浪少年的喜怒哀樂揭示其心地善良的本性,力圖展現(xiàn)他們身上與黑暗罪孽相對立的人性亮點。對哥樂士等流浪兒童的救助中,王夔龍不斷遭受被救者盜竊的困擾,但終究沒有放棄對自己同類的悲憫之心。吳敏之所以能容忍張先生的百般挑剔,除了擺脫漂泊生活的考慮,從根本上還是他淳厚的惻隱之心使然。當阿青勸他趁張先生住進醫(yī)院之機一走了之,而吳敏卻說:“這是什么話?他現(xiàn)在更用得著我。我不能沒有良心,就這樣走開?!边@種“良心”,作為正常人的道德范疇,顯然是作者賦予同性戀者向善之心意圖的體現(xiàn)。
第三,尋求“父子”和解,建構(gòu)理想社會。與一般的“尋父”主題不同,《孽子》中的“尋找”模式是雙向的,在放逐與回歸之間探討孽子們的心理結(jié)構(gòu)。小說中父子關系經(jīng)歷了從決裂到和解再到重建的過程。這群生活在暗處的美少年,既是無家可歸者,也是精神流浪者。同性戀酒吧“安樂鄉(xiāng)”成了小玉們的精神之鄉(xiāng),但不久被記者暴光解散。小玉們東躲西藏,像“被獵犬追逐的驚慌奔逃的白兔”。小玉在墮落的深淵中對“父親”的尋找,并不局限在血緣倫理上,也是對精神之父的尋覓。小玉對父親愛恨交加,一方面是激烈的恨:“我要把那個野郎的雞巴狠狠咬一口,問問他為什么無端端的生出我這個野種來,害我一生一世受苦受難?!绷硪环矫妫枰獙ふ揖竦母锻校喝绻赣H死了,他就會把骨灰揀回來,并為之樹碑立傳。作者設置傅老爺這個形象與李青們對應,構(gòu)成在相互救贖中和解,并重建父子倫理的象征。傅衛(wèi)因其同性戀行為而葬送了自己大好前程,在傅老爺嚴厲責罵下自殺。這使傅老爺陷入無限悔恨之中,他只能將喪子之痛化為憐憫之心,不斷救援黑暗王國中的小玉們,以求通過精神的救贖來實現(xiàn)生命價值。
夏志清教授稱白先勇是“中國當代小說的奇才”,此言不虛。白先勇的創(chuàng)作為中國作家如何繼承本土經(jīng)驗,又能化用西方現(xiàn)代文學精神提供了重要參照。更重要的是,對人物的把握上,白先勇擺脫了意識形態(tài)偏見,以更為客觀的立場,在時間化和人本化的人物構(gòu)建模式中,賦予人物歷史深度和精神深度,為我們構(gòu)筑起兩個獨具魅力的藝術形象體系。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兩部作品充溢著濃厚的因果報應等佛家觀念和過濃的感傷主義色彩,構(gòu)成白先勇小說宿命論成分的有力左證,這也是整體評價白先勇創(chuàng)作時所不能忽略的。
[1]白先勇.臺北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
[2]白先勇.孽子[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