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寶玉的性格看《紅樓夢》中的解脫觀

吳 愷

《紅樓夢》這部情愛小說，自其問世的兩百多年來，研究它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人被稱為“紅學家”。而相關的研究論文、專著之多，以字數(shù)而論的話，早已超過原著的千百倍?！都t樓夢》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主要在于人們對其產(chǎn)生的共鳴。這種共鳴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人們在自己的成長歷程中，能或多或少找到賈寶玉的因素。有的人生活在富貴家庭，且天資聰敏，性格纏綿，便具備更多的“賈寶玉”性格;有的人生活在貧窮家庭，所謂“窮人孩子早當家”，很早就接觸社會上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歷練出練達的性格，便具備較少的“賈寶玉”氣質(zhì)。賈寶玉如果出現(xiàn)在我們的朋友圈里，我們會覺得他是一個性格很怪異的人，認為他做的很多事情都不可理喻。但這個人物經(jīng)過曹雪芹筆下栩栩如生的描述，便成為大家憐愛和喜歡的對象，也成為許多人思索和研究的客體。［1］

賈寶玉是《紅樓夢》從頭到尾貫穿全書的人，書中所有的富貴溫柔和繁華落盡，都與他有著莫大的關系。賈寶玉有一個與眾不同、令人稱奇的地方，就是他出生時嘴里銜著一塊玉，玉上刻著“通靈寶玉”幾個字。這塊玉不僅注定了他“金玉良緣”的婚姻，還與寶玉的性命息息相關。賈寶玉不在乎世俗的看法，鄙視功名利祿，不屑于和那些“須眉濁物”來往，而喜歡在水靈清秀的女兒堆里混。反之， 《紅樓夢》中有一個甄寶玉，他聽從父兄的教誨，待人彬彬有禮，積極從事仕途經(jīng)濟之學。于是，一真一假兩個“寶玉”形成了鮮明對比。

賈寶玉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這是許多紅學家和文學愛好者都在苦苦思索和探究的問題。其實，《紅樓夢》本身就對賈寶玉的性格作出過定位。在第二回里，賈雨村便有這樣的論述:“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保?］這兩種氣相互激蕩，融合在一起，若“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2］賈寶玉正是屬于這種類型，一方面，他不能修身齊家，不能像商湯、周武那樣為國家做一番真實的貢獻，更不能成為大圣大賢;另一方面，他又靈秀而充滿智慧，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賈寶玉除了在世外桃源般的大觀園里和姐妹、丫鬟們廝混外，所結交的也只有秦鐘、柳湘蓮、北靜王世榮這幾個有女兒氣質(zhì)的朋友。不管是榮寧二公在天之靈設法，還是他父親打罵、警幻仙姑點化、姊妹規(guī)勸、寶釵和襲人哭諫，都難以改變寶玉的先天本性和命運。［3］

從前面賈雨村對賈寶玉的評價可以看到，賈寶玉的性格是“正邪兩氣”相互沖突、相互激蕩的結果。而修行的目的是做一個純凈、純善的人，一個“一身正氣”的人，由修身而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有些紅學家認為作者曹公贊成并鼓勵賈寶玉這樣的性格，這是對《紅樓夢》的誤讀。其實，《紅樓夢》的真意，作者曹公非常直白而明顯地表達出來了。賈寶玉的性格特征與《紅樓夢》中的解脫觀有著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賈寶玉身上“正邪兩氣”相互激蕩必然會導致“正氣”最終戰(zhàn)勝“邪氣”，最終走向修行解脫的正路?！都t樓夢》以賈寶玉為主線，又引出一系列配角服務于這條主線，進一步豐富了《紅樓夢》解脫觀的內(nèi)涵。

以賈寶玉這個主人翁為例，作者以半神話的方式講明了他的來歷。在很早以前，當女媧煉石補天時，剩下一塊石頭沒用，這塊石頭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它看到所有石頭都有大用，只有自己不能入選，便自怨自嘆，日夜悲哀。后來有一僧一道準備帶這塊石頭到花柳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xiāng)經(jīng)歷一番，這塊石頭大喜過望，便高興地跟著他們飄然而去了，這就是賈寶玉的來歷。石頭本是沒有知覺的物體，經(jīng)女媧鍛煉后，便有了靈性，于是便有主客體的分別，有了“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在此基礎上，便產(chǎn)生了好奇心、貪欲心，當貪欲得不到滿足時，又會產(chǎn)生嗔恨、嫉妒、悲觀厭世的情緒。這正是佛法“十二因緣”里面講的“無明”。有了“無明”，在貪愛之心的驅(qū)使下，便會廣為求索、造業(yè)無邊，從而流轉生死。基督教《圣經(jīng)》里面也記載，亞當、夏娃本來在天堂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因受撒旦蠱惑而吃了能知善惡的果子，對自己裸體產(chǎn)生了羞恥之心，于是被逐出了伊甸園，過上了勤苦勞作的生活。可見，不同宗教對“知識”和“欲望”都有著一定程度的敵視。其實，這里面蘊藏著生命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秘密，正如《大般若經(jīng)》里所講的“般若無知，無所不知”，禪定狀態(tài)雖然沒有起心動念，卻對事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當人們心境處于散亂狀態(tài)時，對事物的見解是片面、浮躁甚至失真的，這就好比一只螞蟻在一張地圖上游走，每次都只能看到事物某一方面的現(xiàn)象和本質(zhì);而通過禪定修習到達“止”的境界后，便能產(chǎn)生“觀”的大用，這就好比用照相機拍攝景物，可以一窺全貌。禪定狀態(tài)是“能所雙亡”的境界，即在人們的思維意識中已經(jīng)消除了主客體之對立，但又清楚、明白，對事物有圓滿、全面的見解 (即教下所說的“大開圓解”)。以此觀點來看，這塊頑石有了靈性的分別作用后，接著便產(chǎn)生了好奇心和貪愛心，希望到江南的富貴溫柔之地去經(jīng)歷經(jīng)歷，它對自己即將面臨的危難缺乏足夠的認識。那一僧一道當時就告誡它:“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2］“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寫盡了人生的境界。就拿寶玉這種富家子弟來說，雖有賈母的庇護，可以在姊妹叢中逍遙自在，但他父親也經(jīng)常逼迫他讀“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這些求取功名之書，甚至動不動就打他。不僅如此，天真單純的寶玉還經(jīng)常受到賈環(huán)、趙姨娘、黃道婆這些小人的誣陷和陷害，且寶玉的婚姻也沒有和心愛的林妹妹結合，這真是“美中不足”的印證。再加上“樂極悲生，人非物換”，賈府的繁華轉眼成空，姊妹和丫鬟們相繼離去，寶玉在極度悲觀失望之下，選擇了出家修道，回到了他原來的地方。

沉迷在欲望里面也會給自己帶來很多災難。古代許多帝王沉迷于聲色歌舞，不恤民生，不理朝政，結果外面的起義軍風起云涌，都城里面也人心瓦解。賈寶玉也曾因貪圖富貴溫柔遇到過磨難。他有一次被馬道婆做法陷害，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身熱如火，口內(nèi)囈語不斷。這時那一僧一道又來了，那和尚摩弄了一會那塊玉，長嘆一聲念道: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2］寶玉重新戴上這塊玉后，病果然漸漸好了。至于和尚那四句話，大意是說:“寶玉整天整夜困在富貴的溫柔鄉(xiāng)里，通靈寶玉受到脂粉的染污，失去了本有的寶光。當人們從情欲的夢中醒來后，還清業(yè)債便好散場了!”這四句話講出了修行解脫的方法，“通靈寶玉”代表人們的清凈自性，只有遠離五欲六塵，并加以禪定的訓練，讓心境達到清凈的本原狀態(tài)，才能開發(fā)出自性無盡的智慧和德能。這正如神秀禪師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生命的解脫必須有正確的理論與方法，它是建立在一定世界觀和人生觀基礎上的實踐。在“太虛幻境”石牌坊上寫著一副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薄都t樓夢》中的難解之處，正在于真假難辨，是非難分。這種真假與是非，首先體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對各種甜言蜜語與美麗幻象，很難分辨清楚?！都t樓夢》中充滿了真與假的辯證法，除了用來說明人們對美色的“以假為真”外，還體現(xiàn)在人情世故中。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興兒對鳳姐的評價，他說鳳姐: “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保?］這個評價里面充滿了對仗筆法，生動表現(xiàn)出鳳姐性格中的雙重性，即背后的“真”和當面的 “假”。［4］

關于美色和情欲的“真”與“假”，具體體現(xiàn)在賈瑞和鳳姐的故事里。第十二回中，賈瑞想調(diào)戲鳳姐，卻被鳳姐戲弄了兩次。［5］賈瑞第一次被騙到院子里吹了一夜冷風，回家還挨了祖父賈代儒的打;第二次被賈薔、賈蓉兩個拿住勒索錢財，還淋了一頭糞便。經(jīng)過這兩次摧殘，賈瑞便一病不起，病中還因思念鳳姐，有手淫的惡習。這時，“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yè)之癥?！蹦堑廊怂徒o賈瑞一面被稱為“風月寶鑒”的鏡子，并吩咐賈瑞“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緊，要緊!”賈瑞收了鏡子，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里面，唬得連忙掩了面。賈瑞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賈瑞便覺得蕩悠悠地進了鏡子，與鳳姐云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賈瑞本是外邪入侵，再加上云雨過度，真元損耗，便一命嗚呼了。賈瑞家人非常生氣，要燒毀這個叫“風月寶鑒”的妖鏡，這時只聽鏡內(nèi)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此時，那位跛足道人從外面跑進來，奪鏡而去。這里所講的，便是佛法的“不凈觀”?！安粌粲^”在很多經(jīng)典里都有所涉及，其中系統(tǒng)論述“不凈觀”并上升為一種法門的是《禪秘要法經(jīng)》。［6］這部經(jīng)所講的修行方法，是從觀想人左腳大拇指的白骨開始，逐漸將這種觀想拓展到全身白骨，最后觀想整個虛空都充滿白骨。這個法門實踐起來有一定難度，僅是第一步觀想人左腳大拇指的白骨就很難觀成，容易走神或觀想不清晰。這個法門適合中上根性的人修習，不如念佛法門三根普被、簡便直接。

“不凈觀”是“四念處觀”(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安粌粲^”是突破人們外表的幻象，看到身體的本質(zhì)。人們的身體是由皮膚、毛發(fā)、爪甲、血肉、骨骼、五臟六腑構成的，沒有一樣是干凈的，且最終都會變壞和消散。一切溫柔和美麗，都是在皮膚包裹下呈現(xiàn)出的一種幻象，都是對人們身體一個視角的看法和體會。如果靜下心來認真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身體“不凈”的本質(zhì)，遠離對異性的種種貪愛之心，得到身心的安定與和樂，進而進入禪定的境界。

以上是從辯證法角度理解“真”和“假”，佛學里面所講的“真諦”(或稱真如、理等)與“俗諦”(或稱假、事等)則有更深的涵義?！罢嬷B”是指形而上的最高真理，必須通過禪定的方法才能契入，不可以通過普通思維去認識它。因為當人們起心動念時，便產(chǎn)生了對立，便有了認識的主體和客體，是“二”不是“一”，這就會離形而上的真理越來越遠。因此，禪宗里面說:“真如理地，不立一塵。”只有通過修習禪定，離開一切妄想、分別、執(zhí)著，達到“畢竟空”的境界，才能契入“真諦”。 “俗諦”是指一切學問、一切思想、一切事物、一切客體。所謂“萬行門中，不舍一法”，任何一件事，只要能把它擺在正確的機緣、正確的位置上，都可以成為修行的法寶。不僅救助人、禮敬人可以成為修行的方法，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打罵人、折磨人也是在修行，但這需要我們有高度的智慧去把握機緣。一個希望通過修行獲得解脫的人，必須以“真諦”為其精神境界的修為，以“俗諦”為其日常的行持，這也可以歸納為佛法里面常見的一句話:“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以此為標準，我們可以看看《紅樓夢》是如何對人生進行警醒的。

柳湘蓮和甄士隱是《紅樓夢》中另具特色的人物，他們都有著很高的慧根，他們走向解脫都有著其特殊的機緣。由于尤三姐看上了柳湘蓮，柳湘蓮也發(fā)誓要娶個絕色女子，因此他便答應了和尤三姐的婚事，并以祖?zhèn)鞯镍x鴦劍作為定禮。但后來湘蓮誤以為尤三姐是淫奔無恥之流，要索還鴛鴦劍，三姐一怒之下，以此劍抹頸而死。湘蓮此時后悔無極，大哭道:“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后來湘蓮在悲痛和恍惚中來到一所破廟，里面坐著一個瘸腿道士在捉虱子。湘蓮便問道:“請問這是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這是何方，我是何人，我只是暫來這里歇腳而已?！毕嫔徛犃?，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隨即抽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著那道士，飄然而去了。這便是禪宗棒喝的教育方法，人生世間，就好比住旅館一樣，只是“暫時歇歇腳”而已;探尋生命的本原、找到生命的歸宿，才是我們最大的任務。說到甄士隱，他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典范。士隱的家庭雖是望族，卻膝下無子;老來得女，女兒又被人販子拐走;后又遭大火焚毀全部家財，典賣田產(chǎn)投錯人，寄人籬下，郁郁寡歡。但士隱慧根深厚，當他聽到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時，便恍然大悟，對《好了歌》作了一個很好的注解，便隨道人飄然而去了。困境有時可以成為成就事業(yè)或?qū)W佛修道的助緣，正如司馬遷所說: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彼抉R遷本人也是受腐刑而寫作《史記》。當一個人事事順遂時，往往會迷失在五欲六塵里面，不能回頭。有誰會在得意之時反躬自省，提升境界，留下性靈而高深的傳世名作?因此，人們的回頭與覺悟，既需要自身的慧根與靈性，也需要外界境緣 (以逆境居多)的啟發(fā)。中國古代禪師們的“棒喝”作風，便是在觀察學人根性的基礎上，制造恰當境緣以切斷其最大的執(zhí)著心，從而幫助其開悟的教育方法。

總之，《紅樓夢》里有著深刻的禪學思想，作者以情愛為切入點，又處處充滿了佛家的因果觀與解脫觀，處處透發(fā)著對人生的警醒和對覺岸的向往。賈寶玉的性格特征與《紅樓夢》中的解脫觀都有著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本文僅僅梳理出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權當拋磚引玉，以待來哲。

［1］陳維昭．紅樓夢精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p55-59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p1-436

［3］何永康．紅樓夢研究［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p210-215

［4］胡文煒．《紅樓夢》欣賞與探索［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p142-147

［5］王海龍．曹雪芹筆下的少女和婦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p188-192

［6］南懷瑾．禪觀正脈研究［M］．北京：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6年，p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