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云
較之古代文學的源遠流長,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走過的歷史時域實在屈指可數(shù)。但伴隨其逐步的歷史化,對之進行研究的學者方家卻堪稱擁擠。正是因為它同研究者、同當下文學之間距離的并不長久,很多的研究對象在探討的過程中總能迸出激烈的思想火花,彰顯著這個特定文學范疇不一樣的魅力。不過,相關論文與論著的頻出并不意味著研究足夠的廣度與深度,在這段狹窄的歷史區(qū)間當中,縱橫馳騁的文學現(xiàn)象總是如幽靈一般引誘著研究者積年累月、前赴后繼的“執(zhí)迷不悟”。許多有趣或是吊詭的問題不時地攪動著研究者躍躍欲試的探秘之心。1980年的中國,告別舊時代的逆流,改革開放的春風騷動著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等各個領域的仁人志士。本著 “對于出現(xiàn)在我們國土之內、綿延了半個世紀以上的報告文學活動,進行系統(tǒng)的考察和盡可能完整的介紹”的 “艱巨職責”[1],19卷本 《中國報告文學叢書》的編輯出版工作在廣大文藝界與新聞界同志的大力支持下有條不紊地展開了。在這套叢書的第3輯第六分冊,完整收錄了冰心建國之后創(chuàng)作的 《印度之行》《日本歸來》 《湛江十日》《咱們的五個孩子》等四篇 “引人矚目”[2]的報告文學作品。單單從這點上來看,冰心與中國報告文學之間還是有著必要的關聯(lián),這也是促發(fā)我對二者之間關系進行更深入研究的肇始。
時至今日,查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相關的研究資料,在對五四一代作家的研究當中,冰心研究的受關注度較之于魯迅、沈雁冰、郭沫若等仍不可同日而語,這就像在文體范疇的研究當中,現(xiàn)代報告文學研究的理論深度遠遠不及現(xiàn)代小說、詩歌,甚至是其脫胎的母體散文。這樣的雙重冷落必然直接影響到了對冰心與報告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只有李炳銀寫于1999年9月的 《冰心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采用線性考察的方式對冰心與報告文學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簡要的梳理,并從真實性、社會性的角度確證了冰心這類作品的報告文學屬性。在他看來 “冰心和報告文學的聯(lián)系,更多的是她同社會生活的聯(lián)系”[3]。在這篇論文的第三部分,文章全文收錄了冰心于1987年發(fā)表于 《人民日報》的 《我請求》一文,這是她對報告文學 《神圣憂思錄——中小學教育危機紀實》的聲援文章,而并非自己的報告文學作品。從這個部分在文章中所占的比例來看,似乎作家冰心自己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實在捉襟見肘,甚至無法支撐起一個篇幅短小的研究文章?是否真實的境況也是這樣的呢?抑或又是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史料搜集實為匱乏的一個例證呢?
事實上,在談到包括冰心在內的許多作家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時,很多研究者都提到了一個纏繞中國報告文學研究已久的問題——散文與報告文學之間的關系,實際上也就是報告文學的文體認定問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報告文學的研究都被狹窄化,將其視為現(xiàn)代散文的一個部類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研究慣性。富于特殊性的理論建構方面的缺乏讓中國報告文學的研究甚至一度難以為繼,這和短暫時域中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相比顯然是極不相稱的。自然,在當下的語境中,相比于 《超人》《冬兒姑娘》等更具文學性的小說文本和 《繁星》《春水》等這類產生過極大轟動的詩歌作品,冰心的報告文學顯然沒有太多的話語權。至于二者之間的互動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狀,只有回到歷史的縫隙中,真實才會浮出歷史地表。任何簡單的忽略或是含糊的一筆帶過都將是對作家、對歷史的不尊重。事實上,冰心與報告文學何時結緣,她的相關創(chuàng)作又在哪些方面彰顯了報告文學的敘事特征,我們又該怎樣去認定她在中國報告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這些都是非常值得我們深入探討的話題。
一
在我看來,今天討論的報告文學作品,指的應該是以現(xiàn)實中具體的人物、事件、問題等為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以紀實性的敘述為主要的表現(xiàn)手段,展示一段真實的歷史場域并體現(xiàn)出作家明確的思想主題與情感態(tài)度的文學作品。這其中的四個關鍵詞是時代性、紀實性、敘述性和文學作品。作家在敘述的過程中必須處理好報告的及時性與文學的沉淀性之間的平衡,同時應當權衡好 “報告”與 “文學”之間的距離,只有做到這一些,才能夠真正踐行報告文學的文體品格。
基于這樣的文體特征的認定,我們可以將中國報告文學的文體發(fā)生往前溯源到晚清以降的近代階段,“隨著社會生活變遷的加劇和報刊的誕生與發(fā)展,我國古已有之的紀實散文、傳記文學和游記中的一部分,逐漸演變而成為我國最早的報告文學作品。”[4]包括梁啟超的 《新大陸游記》《戊戌政變記》《歐游心影錄》、黃遠生的 《記者眼中之孫中山》《外交部之廚子》等是萌生期報告文學的典型范本。而五四運動之后,知識分子爭取民主自由的要求依然選擇了報告文學作為載體。除了瞿秋白的 《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周恩來的 《旅歐通信》等紀游體的報告文學之外,對時事及時有效的報道也是當時報告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秾W潮七日記》《一周中北京公民大活動》等便是直接反映五四愛國運動的振聾發(fā)聵之作。這其中,還有一篇冰心的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同樣值得關注。
“作品雖名為 ‘感想’,實際上記事成分很重。”[5]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軍閥政府在五四運動失敗之后,伺機打擊報復學生運動,在終于抓到口實逮捕了一名學生運動的首領之后,由北京審判廳于21日進行公審宣判。冰心有機會旁聽了這次庭審,并用文字予以了如實的生動記錄,并且在庭審之后的第四天便見諸報端。作品圍繞法官與被收買學生之間串演 “雙簧戲”的表演情形展開,揭露了北洋軍閥政府的反動本質。在敘述的時代性與紀實性上,冰心的這篇文章很好地做到了報告文學的文體要求。同時,在敘述與描寫的同時,冰心還及時地站出來發(fā)表主觀的議論,表達了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感想。 “劉律師辯護的時候,到那沉痛精彩的地方,有一位被告,痛哭失聲,全堂墜淚,我也很為感動。同時又注意到四位原告,大有 ‘踧踖不安’的樣子,以及退庭的時候,他們勉強做作的笑容。我又不禁想到古人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Γ】蓱z的青年!良心被私欲支配的青年!”[6]敘議結構本來就是中國報告文學敘事結構類型在對小說線型敘述模仿基礎上的一種突破。客觀敘述基礎上的主觀議論確證了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的報告文學屬性。趙遐秋在其 《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史》當中更是將冰心的這一篇文章連同 《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唐山煤礦葬送工人大慘劇》一起視為中國報告文學發(fā)生的標志,“作為我國最早的短篇報告文學作品,報告了這種新的文學樣式在中國的誕生”[7],其之于中國報告文學文體發(fā)展的意義自然不容小覷。1994年12月,由冰心故鄉(xiāng)的海峽文藝出版社編輯的 《冰心全集》出版問世?!氨救杖胱髡?919年至1994年的各類作品 (含譯文和部分書信、題詞),按寫作、翻譯、發(fā)表的時間先后編排。”[8]整個全集收入的第一篇文字便是冰心發(fā)表于1919年8月25日 《晨報》第八版上的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冰心同報告文學的結緣事實上是要早于她頗受贊譽的問題小說、小詩以及隨后的兒童文學作品的。雖然此時包括她在內的所有報告文學作家都尚未具備明確的文體意識,而且冰心的整篇文章在創(chuàng)作的結構、語言、立場等方面也顯得稚嫩、溫和,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因此將其置于整個中國報告文學話語場域之外。
二
以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這篇報告文學作品作為自己文學生涯的開端之后,冰心的創(chuàng)作重心迅速轉向了問題小說,《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秋風秋雨愁煞人》《去國》等相繼問世,《超人》的出現(xiàn)更是將其虛構藝術的敘事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這既是創(chuàng)作個體對于時代潮流的一種迎合,更體現(xiàn)出了發(fā)生期報告文學的鮮人問津。時代性的文學趨向對于單個作家的吸附與引導作用由此可見一斑。但這并不意味著冰心完全忘卻了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的存在,至少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依然可以零星發(fā)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的實績。1921年發(fā)表于 《燕大青年會賑災??返摹逗禐募o念日募捐記事》、1935年由平綏鐵路管理局出版的 《平綏沿線旅行紀》體現(xiàn)著冰心對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斷斷續(xù)續(xù)的興趣。
1920年,北方五省遭受嚴重的旱災,愛國愛民的廣大學生紛紛投入到了賑災濟民的工作當中,冰心同樣積極地參與到了募捐等活動的開展過程中,并寫作了 《旱災紀念日募捐記事》將事件的全貌予以真實地還原。這篇報告文學作品以時間線型的方式進行結構,限制聚焦與零聚焦相結合,張弛有度地將募捐活動的來龍去脈進行了客觀的敘述?!白咴跂|長安街,風推著我們走,對面說話都聽不見,抱罐的手也僵了?!L呵,再大一點,我要請你試一試青年的精神;風呵,再大一點,我們要藉著你,預備和萬惡的社會奮斗!’”[9]在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當中存在的溫和語調在這里被這種宣泄式的昂揚激情所替代,面對著外在環(huán)境的苦澀與艱難,冰心借自己的口喊出了當時所有募捐青年學生共同的心聲,也彰顯了其深刻的社會責任意識與抗爭精神。
在冰心所有的報告文學作品中,篇幅最長的莫過于 《平綏沿線旅行紀》。1934年7月,冰心和吳文藻夫婦應平綏鐵路局長沈昌先生之約,同時代邀了文國鼐、雷潔瓊、顧頡剛、鄭振鐸、陳其田、趙澄等其余六人,組成 “平綏沿線旅行團”?!拔覀兟眯械哪康模蠹s是注意平綏沿線的風景,古跡,美建,風俗,宗教以及經濟,物產種種的狀況,作幾篇簡單的報告?!薄奥眯袣w來,小病數(shù)月,遲至今日,方追記月前所得,并收集同行諸君子的作品,匯成一集,以獻路局,并致感謝之忱!”[10]僅從這一段話來看,文章給人的感覺更像是簡單的旅行日志的羅列。但是,通篇瀏覽全文,對報告文學略有熟絡的研究者一定會覺得眼熟。這種熟悉在于其結構方式上與20年代中國報告文學的代表之作瞿秋白的 《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的類同。甚至在如上所列出的序言部分,也基本上采用了類似的體例。紀游體的框架之下,文章采用時間先后作為結構的線索,旅行的經歷是其外在的架構,實際上作者專注的是邊防的重要性、民族自信心、民族間的融合等關系國家生死存亡的重大社會歷史問題。戰(zhàn)亂的語境之下,冰心的這一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會同蕭乾的 《流民圖》、夏衍的 《包身工》、宋之的的 《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范長江的 《中國的西北角》等共同擔當起了啟蒙與救亡的時代重任。
三
冰心相對集中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獲得了一次豐收。除了 《中國報告文學叢書》第3輯第六分冊收錄的 《印度之行》《日本歸來》《湛江十日》《咱們的五個孩子》這些作品之外,還有像 《偉大的友誼》《朝陽和夕照》等。在這些作品當中,除了1964年發(fā)表于 《人民文學》第6期上的 《咱們的五個孩子》關注的是孩子們因為不幸而備受關愛的感人事跡之外,以上列舉的其他幾個報告文學作品無一例外都是紀游體的風格。這些報告文學文本也都延續(xù)了她在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 《平綏沿線旅行紀》時采用的單線型的時間結構方式,在對事件進行客觀敘述之后,作者總會在最末擺明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霸谥鼐鄣臍g樂之中,我們高興地堅信,人民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中日人民的熱切的友好愿望,沖過了種種人為的障礙,隔著海洋互伸出來的團結之手,把我們越拉越近!作為亞非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大家庭中的一員;我們的互助合作,可以說是剛剛開始?!保?1]事實上,在建國之后創(chuàng)作的這一類型的報告文學中,主觀議論與客觀敘述之間的結合程度已經明顯地超過了 《平綏沿線旅行紀》,敘議結構的一體化也表明了冰心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在敘事上的進步。
《咱們的五個孩子》在冰心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應當算是第一次 “為報告文學而報告文學”,體現(xiàn)出了作者鮮明的文體意識。這是她應 《人民文學》編輯部之邀、經過認真細致的采訪之后,幾經醞釀沉淀寫作出來的報道周同山、周同慶、周同來、周同賀、周同義五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事跡的作品。真實客觀的事件還原以及真情流動的情感線索無疑更加方便了報告文學敘事功能的發(fā)揮。隨后寫作的 《頌 “一團火”》在對北京市百貨大樓售貨員張秉貴進行褒獎的過程中,冰心采納的是相近的敘事態(tài)度。
十七年的報告文學呈現(xiàn)出兩個很重要的題材趨向:一個是抗美援朝,一個是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包括巴金、靳以、老舍等老作家紛紛奔赴朝鮮前線,寫出了像 《生活在英雄們中間》《保衛(wèi)和平的人們》《祖國——我的母親》《無名高地有了名》等報告文學。未能前往的冰心自然不會有這類題材的報告文學寫作。不過,她把目光聚焦在了國內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上,《一個最高尚的人》《大東流鄉(xiāng)的四員健將和女尖兵》《十三陵水庫工地散記》《記幸福溝》《奇跡的三門峽市》《再到青龍橋去》等報告文學作品相繼見于 《新港》《收獲》《人民日報》等當時重要的報告文學發(fā)表陣地上。如火如荼的社會工程建設及其涌現(xiàn)出的榜樣性的典型人物成了這些報告文學文本關注的重點所在。雖然這類作品體現(xiàn)出了明顯的頌歌化傾向,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報告文學的批判性品格,但在政治制導的時代里,這種稍顯異化的報告文學作品雖烙上了政治的印記,卻依然有著它獨特的現(xiàn)實意義。
1959年7月26日,在發(fā)表于 《文藝報》的 《關于散文》一文當中,冰心將散文定位為 “我所最喜愛的文學形式”[12]。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她說:“我認為我們近代的散文不是沒有成績的,特別是解放后,全國遍地的新人新事,影響鼓舞了許多作者。不但小說家、劇作家、詩人也在寫散文,報刊上還有許多特寫、通訊式的文章,以嶄新的面貌與氣息出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而且有風格的散文作者,也不算太少,我自己所愛看的 (以寫作篇幅的長短為序),就有劉白羽、魏巍與郭風?!保?2]雖然只是簡短的三言兩語,卻也道出了冰心在散文概念認知上的模糊,以及她對報告文學與散文之間關系認識上的重疊。她將報告文學作為了散文的一個部類進行看待。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很多她的報告文學作品最終被她選編收入在了散文集子當中予以發(fā)表。雖然缺乏足夠清晰的文體意識,也不是一個專門性的報告文學作家,但冰心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不管是就報告文學文體本身而言,還是作家自身研究的深入都是必要的。
[1]黃鋼 .中國報告文學叢書·總序 (第3輯第六分冊)[M].長江文藝出版社,1982年,p1
[2]朱子南 .中國報告文學叢書·序 (第3輯第六分冊)[M].長江文藝出版社,1982年,p5
[3]李炳銀 .中國報告文學的世紀景觀 [M].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p212
[4]章羅生 .中國報告文學發(fā)展史 [M].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p37
[5]張春寧 .中國報告文學史稿 [M].群言出版社,1993年,p42
[6]冰心 .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 [A].冰心全集 (第1卷)[C].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p4
[7]趙遐秋 .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史 [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年,p37
[8]卓如編 .冰心全集·編輯凡例 (第1卷)[C].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pⅡ
[9]冰心 .旱災紀念日募捐記事 [A].冰心全集 (第1卷)[C].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p4
[10]冰心 .平綏沿線旅行紀 [A].冰心全集 (第3卷)[C].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p4
[11]冰心 .日本歸來 [A].冰心全集 (第5卷)[C].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p650
[12]冰心 .關于散文 [A].冰心全集 (第5卷)[C].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p182、p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