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泉
現(xiàn)代社會,完整的自我與統(tǒng)一的世界趨于分裂破碎的圖景漸見清晰。里爾克將他的感受寫入《預感》,自比長空包圍的風旗,表現(xiàn)了詩人敏感激動、孤獨無依的復雜情懷。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也早卷入全球性的動蕩中,恰如葉芝的詩句:“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處彌漫著一片混亂?!雹偃~芝:《基督重臨》(袁可嘉譯)。對中國而言,混亂,不僅是歷史現(xiàn)實意義上的山河破碎,更是文化思想意義上的價值渙散。一方面是戰(zhàn)亂流離,國破家亡;另一方面是“圣人已死”,價值崩潰,人心泛濫無歸。穆旦的詩作正寫在重重危機和種種矛盾的當口,他直面世界的破毀,鞭打裂變的自我,以沉思的風格和誠摯的氣度寫出“破毀”、“熬煮”的煉獄般的精神苦旅,成為知識分子悲愴的“受難的品格”的代表。
現(xiàn)代主義與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思潮更迭,其中最本質的區(qū)分就是文化精神的發(fā)展尤其是關于“人”的觀念的巨大變化。古典主義以人的理性為衡量萬物的最高尺度,視理性王國為人類社會的最高理想,表現(xiàn)出對理性的崇信和膜拜,其實是對人自身的肯定。浪漫主義張揚個性、謳歌自我,對激情的禮贊被推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表現(xiàn)了對人的無限信任和對人類未來的無限樂觀?,F(xiàn)實主義對人的認識雖然并不一味樂觀和趨向理想化,特別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還廣泛而深入地反映了人生的悲慘不幸。然而,現(xiàn)實主義者并不從人自身上去尋找人生痛苦的原因,他們將社會制度及人類的兩極分化看作人生不幸的萬惡之源,即使如托爾斯泰承認人的獸性存在,也仍堅信通過道德凈化可使靈魂“復活”,實現(xiàn)人性的圓滿復歸,并未喪失對人的信仰。同理,革命現(xiàn)實主義者把對人性回歸和人的自由解放的前景寄望于歷史進步和社會制度改造??傊诺渲髁x、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對人的完滿自足以及本質美好不表示懷疑,抱有信念,從文化屬性上歸類,它們均不脫近代人文主義文化范疇。現(xiàn)代主義恰恰是預示世界文化從近代轉向現(xiàn)代的美學先聲,它的功績在于率先以極端逆反乃至怪誕的藝術形式來扭轉人類文化的天真自戀,在喚醒人們堅執(zhí)人的智慧、尊嚴、理性、激情的同時,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人與生俱來的本體缺陷,在自我評估時不可過份樂觀自信,宜保持應有的警覺與清醒。近代人文主義與現(xiàn)代文化作為兩種不同階段的人類價值態(tài)度,前者是在神學囚牢 (中國則為封建禮教)中發(fā)現(xiàn)了人的地位、價值和權利,被譽為“人的發(fā)現(xiàn)”;后者則是“人的再發(fā)現(xiàn)”,即又在智慧而尊嚴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某種本體性的缺陷與脆弱①參見夏中義《新潮學案》,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55頁。,因為是與生俱來,所以并不能企望通過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進步得到根除。封建主義因泯滅人性而被人文主義所否定,人文主義由于對人的天真評判又部分地被現(xiàn)代主義所揚棄和超越。
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能夠代表詩人自我,它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對宇宙人生的理解把握,而且凝聚著特定時代的文化精神?,F(xiàn)代主義詩人已大大超越了浪漫主義者對自我的盲目自信和無限夸大,他們不是肯定自我、張揚自我、禮贊自我,而是剖析自我、反省自我、質疑自我,在世界崩潰的陰影下感受自我在世界生存的荒誕;在本體缺陷的背景上沉思生命的意義,在主體不斷沉淪的宿命里咀嚼自我分裂的痛苦?,F(xiàn)代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區(qū)別只要對比穆旦的“被圍者”和郭沫若的“天狗”形象就十分清楚。
穆旦的精神痛苦完整地體現(xiàn)在他的不容重復的作品中,其絕不逃避的態(tài)度和獨立承擔的立場使他將民族、社會、時代的深憂巨痛無例外地內(nèi)化為個體的精神的痛苦,凝聚為敏感深邃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浮雕”。唐湜說穆旦的詩歌是一種“生命肉搏”,充滿了“掙扎者”的“焦灼”、“探索者”的“無望”及“對新生命風格重又鑄造”的“絕望”,是“自我分裂與它的克服——一個永無終結的過程”②唐湜:《穆旦論》,載《中國新詩》第3、4輯。。
《野獸》創(chuàng)作于1937年11月,是穆旦早期重要作品,從中可以體會突然降臨的巨大的民族災難對詩人的心靈灼傷:那遭受巨創(chuàng)的“野獸”“從紫色的血泊中”“抖身”、“站立”、“躍起”,“在暗黑中,隨著一聲凄厲的號叫,/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边@一受創(chuàng)復仇的形象固然是抗戰(zhàn)初期中華民族在凌辱中掙扎奮起的某種象征,同時亦不失為在歷史事變中覺醒的自我生命力的寫照。
穆旦詩中深沉的思想力集中體現(xiàn)為生命在發(fā)展與完成中的焦灼感:一方面是旺盛的生命力渴求突進時代而不得的沉痛與失落,另一方面則是對現(xiàn)實世界和既有價值的質疑與深思,詩人內(nèi)在的生命和詩情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像熔巖的心,期待固定。如:
《春》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渴望“伸入新的組合”卻“無處歸依”的痛苦躍然紙上。此前的《童年》、《玫瑰之歌》同樣表現(xiàn)了個人渴求楔入時代卻不得其門的焦灼、急迫以及失落的疲冷。那蘇醒的“人子”周身起伏的“痛苦的,人世的喧聲”“無人聽聞”,一種與大時代脫序的失落感油然而生,覺醒的生命重又“蜷伏在無盡的鄉(xiāng)愁上過活”,無所作為地歸于“沉默”。詩人寫出了個人的深沉失落,蘊含了時代的巨大悲痛。
詩人通過展示個人與時代的“斷裂”,表現(xiàn)了不甘迷失、搏求不已的悲愴與“站在不穩(wěn)定的點上”的人生抉擇的艱難?!渡叩恼T惑——小資產(chǎn)階級的手勢之一》是一篇嚴于自剖的作品。在基督教背景中,詩平行相交地展示了兩種人生情景:人類在天國時受了撒旦化身的蛇的誘惑,偷吃了智慧果,被放逐到地上,從此過著“貧窮,卑賤,粗野,無窮的勞役和痛苦……”的生活,這是上帝對人類過失的第一次鞭打;而有些人憑借機巧與權勢,通過“阿諛,傾軋,慈善事業(yè)”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擺脫了疲憊與窮苦,離開了“亞當后代的宿營地”,過上了所謂文明體面的生活,“微笑著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覽”,制造了人間新的不平等。在詩人看來,這種將思想感情“播種在日用品上,也開了花”的生活更加遠離了人生的目的,必將被上帝放逐到貧窮的土地以外。因此,“我總看見二次被逐的人們中,/另外一條鞭子在我們的身上揚起:/那是訴說不出的疲倦,靈魂的哭泣”;在這樣與上帝旨意背道而馳的生存中,“寂寞,/鎖住每個人”。在兩條鞭子的夾擊中,詩人錐心自問:“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為什么?”將艱難的選擇逼向自己:“我將承受哪個?陰暗的生的命題……”,詩人在無知的貧窮與體面的空虛間無所適從。
穆旦對中國新詩的最大貢獻并非引進了上帝的概念與形象,而是以全部的詩歌創(chuàng)作樹立了一個全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如果說每位詩人均或深或淺地在作品中留下自己的身影,那么,搏求者穆旦為人們提供的則是凝聚了詩人全部靈魂追求與精神痛苦的不斷分裂的現(xiàn)代自我:踏進現(xiàn)代文化“荒原”而進退兩難①參見周玨良《讀穆旦的詩》,原載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1947年7月12日,引自王圣思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19頁。。李瑛在當年曾評論說:穆旦代表了中國小知識分子在苦悶年代思想經(jīng)歷的過程,“在怎樣的愛憎里走著彎曲不平的道路,怎樣陷在焦憂泥淖中拔不出腳,怎樣感到自己的動搖的苦痛,而迫切渴望援手”②李瑛:《讀〈穆旦詩集〉》,原載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1947年9月27日,引自王圣思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27頁。。穆旦最好的作品是寫自我的,寫自己內(nèi)心的,最令人難忘的是近于殘忍的自剖。他將外部世界一切的矛盾沖突轉化為內(nèi)心世界的爭論、駁詰,展示為自我的變幻、分裂。不完整、不穩(wěn)定、不統(tǒng)一成為穆旦詩歌抒情主體的一大特征;無確定信仰、無完整人格、深刻的悲觀絕望與肉搏空虛的堅忍頑強,發(fā)散出一股男性的剛性的力量?,F(xiàn)代主義的自我概念和形象聯(lián)系著世界現(xiàn)代文化的持續(xù)發(fā)展與深刻裂變: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揭示了人的生物性存在本質,尼采“上帝死了”的警世預言則剝?nèi)チ巳说纳袷ス猸h(huán)。人沒有了上帝的愛護,茫然無主;同時,人沒有了上帝的監(jiān)督,又為所欲為。弗洛伊德證明了人的潛意識的存在,并認為非理性的生命本能沖動才是人的“本我”,人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充滿了壓抑與分裂的痛苦?,F(xiàn)代文化和深受這種文化影響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對自我的生命感受偏于悲劇性的剔發(fā)與揭示,他們甚至不相信人能在本體意義上超越渺小達到純粹崇高,克服缺陷而走向完善。從這個意義上說,九葉詩派尤其穆旦的詩歌最接近世界現(xiàn)代文化孕育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
在“從空虛到充實”的精神之旅中,詩人曾尋找“一些可憐的化身”?,F(xiàn)代哲學和心理學普遍認為自我概念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社會自我,指生活在廣泛的社會之中的自我以及與社會經(jīng)驗相伴的自我心理狀態(tài);第二層次是人際自我,指生活在相互影響的兩人之間或小群體之間的自我以及與人際經(jīng)驗相關的心理狀態(tài);第三層次是內(nèi)在自我,即孤獨中的自我以及獨自內(nèi)省的情感思維狀態(tài)。又據(jù)弗洛伊德解釋,第一自我離生命本真狀態(tài)最遠,第三自我距生命本質狀態(tài)最近。
穆旦將西方文學“我是誰”或“人是什么”的現(xiàn)代追問帶入到戰(zhàn)時中國背景,借助自我變形對生命存在的意義與價值作了多向度的探索與追尋,逼迫人們作出“三段論推不出”的人生抉擇?!哆€原作用》據(jù)詩人后來自述,此詩是寫“青年人如陷入泥坑里的豬而又自以為天鵝 ,必須忍受厭惡之感來謀生活,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光了,由幻想是花園而為一片荒原”①轉引自郭保衛(wèi)《書信今猶在,詩人何處尋》,載杜運燮編《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9頁。。“胸里燃燒了卻不能起床”,表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美好愿望與實際行動的矛盾;“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一邊是無邊、無邊的遲緩”,揭示社會習俗常規(guī)成為人生難以擺脫的異化力量,學習的過程便是一個平庸的均質化的社會自我的漸次完成,一種從歷史到現(xiàn)實的“還原作用”。《線上》對此有更深刻的揭發(fā),社會人格的漸次塑造是以生命活力的喪失和人生理想的蛻化為代價的,這樣的“社會自我”便只是一個遠離生命意義的人格面具。
愛情,是人類感情中最誠摯、最熱烈的一種感情,愛情關系也是最遠離功利算計的親密的人際關系,由于愛情的排他性,使戀愛中的男女構成最小范圍的人際關系。因此,從情詩入手是分析人際自我的適當角度。《詩八首》的創(chuàng)作起因可以溯源于一次不幸的感情經(jīng)歷②參見鄭敏《詩人與矛盾》,載杜運燮編《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頁;另外,郭保衛(wèi)《書信今猶在,詩人何處尋》引穆旦信說:“我的那《詩八首》,……那里也充滿了愛情的絕望之感?!陛d杜運燮編《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第177頁。;但詩人已盡將“本事”隱去,冷靜地諦視愛情本身,把它放在徹底唯物的基礎上,辯證地揭示愛情的危險與變幻的本質。組詩的結構建立在自我的自然人性與社會理性既融洽更沖突的關系中,因為愛情的物質基礎就是不斷變化的,所以,就具體的愛情關系或愛情方式來說,所謂永恒的愛情從來就不存在。自我不斷地在靈與肉、感性與理性之間裂變撕扯,構成本詩的內(nèi)在張力?!顿泟e》中也說“他”曾愛過“她”的“變化萬千”、 “愁緒紛紛”,詩人對分裂的自我的感受是偏于悲劇性的。
《我》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么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沖出樊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我》可視為是對“內(nèi)在自我”的表現(xiàn)?!皬淖訉m割裂,失去了溫暖”,詩人鐵石心腸地揭示,人類的孤冷殘缺與生俱來,“群體”、“時流”、“回憶”、“初戀”都不成其為切實有效的救援,這些“幻化的形象”只能帶來空虛背后的“更深的絕望”?!俺鸷拗赣H給分出了夢境”一句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是字面意義,指自然的母子分離所導致的人類心理創(chuàng)傷,“人子”永久的尋找與返回母體的沖動;二是象征意義,指價值崩潰以后人類處境的孤獨無依,人類宿命是永遠被封鎖在荒野里的孤絕殘缺、救援無望。這樣痛苦的“內(nèi)在自我”在穆旦詩中比比皆是,在新詩史上卻極為罕見。
王佐良稱穆旦“最善于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靡人的心情”①王佐良:《一個中國新詩人》,原載上?!段膶W雜志》第2卷第2期 (1947年),引自王圣思編《“九葉詩人”評論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11頁。。詩人宛如一個靈魂分裂的現(xiàn)代“狂人”,又恰似一匹鎖在荒原痛苦吼叫的精神“困獸”。檢讀穆旦從30年代末到整個40年代的作品,強烈感受到詩人在“自我與世界的平衡的破毀中熬煮”的悲愴,以及詩人不斷搏求的堅忍與勇毅。穆旦借黑暗而光輝的印度、謙卑而崇高的甘地寫出了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莊嚴與悲哀:
成功不是他的,反復追求不過使悲劇更加莊嚴,
一切決定的向他反抗,甘地因而得到了表現(xiàn);
火焰已經(jīng)投出,當一個世紀還在觀望和猶疑,
當生命被敵視,走過而消失,在神魔之間
甘地,他上下求索,在無底里凝固了人的形象。
—— 《甘地》
這凝固了的“人的形象”在穆旦詩中便是痛苦搏求的分裂的現(xiàn)代自我。
“被圍者”,這大概是穆旦所能找到的最恰切的自我獨立人格象征。然而,人們不禁要問:是什么、又通過什么方式層層封殺又重重圍困了詩人強健的生命與堅忍的靈魂?具體地說,在20世紀4 0年代中國戰(zhàn)亂頻仍、貧窮加劇的土地上,是哪些存在要素構成了圍困的特質、條件與成因?敏感多思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內(nèi)心世界的扭曲變形反向折射了怎樣的社會綜合壓力?
海德格爾提示了進入詩人世界的一種方式,從基本詞語入手,他說:“為了測度里爾克是否并以何種方式是一個貧乏時代的詩人,為了知道詩人何為,我們必須嘗試著在通向深淵的沿途標出一些路樁。我們將從里爾克的詩作中選出某些基本詞語,用以作為我們前進的標記。這些詞語只有處在它們所屬的語境中才可能為我們所理解?!雹冢鄣拢莺5赂駹?《海德格爾詩學文集》,成窮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87頁。這些基本詞語以語言結構的方式象征著詩人長期探索的人生意義與精神問題。穆旦詩歌圍繞對自我存在狀態(tài)的描繪和對外界事物的表現(xiàn)也形成了一組核心詞語,這里只著重剖析兩個與本節(jié)關系密切的詞語:“崩潰”與“枯干”,它們在穆旦詩中都是出現(xiàn)頻率高、概括意義強的詞語。
“崩潰”及與此同義的“消失”、“傾圮”、“傾覆”等,在穆旦詩中隱喻人類生存根基的朽壞、崩塌和世界支點的搖動不穩(wěn),如:
最好的心愿已在傾圮下無聲。
—— 《不幸的人們》
我們的周身已是現(xiàn)實的傾覆。
—— 《黃昏》
詩人在這些詩句中反復揭示人類安身立命的支撐已不穩(wěn)固。在現(xiàn)實傾覆的擠壓下,一切美好的心愿均消失不見,人類的生存成了把持不住的疑向。《隱現(xiàn)》更直接了當?shù)卣f:“不能站穩(wěn)的……/是我腳下的路程;/接受一切溫暖的吸引在巖石上,/而巖石突然不見了”, “腳下的路程”從“不穩(wěn)”終至“不見”。人類價值理念的崩坍是一個逐漸朽壞的過程,現(xiàn)代中國加劇了傳統(tǒng)價值解體的步伐,整個20世紀便處于價值體系破而未立的文化虛位狀態(tài)。“崩潰”一詞包含了破毀、碎裂、坍塌、朽敗、流轉、變幻等意思,既可指漸變的過程,也可指既成的結果。詩人在三十誕辰之際,感慨“每一個敵視的我”在時間“每一刻的崩潰上”“向下碎落”(《三十誕辰有感》),連鋼鐵與巨石也無力挽救,無法幸免;在《隱現(xiàn)》中,詩人高度概括地寫到“當我爬過了這一切而來臨”,“一切發(fā)光的領我來到絕頂?shù)暮诎怠焙?,緊接著兩次出現(xiàn)“坐在崩潰 (的峰頂)上讓我靜靜地哭泣”。抽去了支點的世界是一番什么樣的圖景,失去了立身之本的生存又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枯干”一詞便是具體回答。
“枯干”及與此有聯(lián)系的“干燥”、“枯萎”、“枯死”等詞匯確切地指向事物某種特定狀態(tài),如生命萬物的枯萎變質、干化僵死。穆旦經(jīng)常用“枯干”來表述僵固的歷史、虛偽的現(xiàn)實與平庸的習俗,借此揭示世界在“枯干”狀態(tài)下的頹敗、沉淪、破碎。如:“我們知道萬有只是些干燥的泥土”,此句在《悲觀論者的畫像》與《潮汐》中兩次出現(xiàn),差別只在后者少一個“些”字 (去掉量詞,語氣更肯定,判斷更直接)。這里可能化用了女媧摶土造人的創(chuàng)世神話,但從詩的上下文看,則指佛殿與神殿的黃土塑像,指出它們本質的空虛無有。進一步理解,“萬有”顯然說的是人間萬象。如果從神性永恒的角度分析,世界圖景流轉不定、起伏無常,當然缺乏深厚而真實的生命價值,就如同制造神像的材料——泥土,無一例外地逃脫不了由潮濕而枯干的命運。那么,這樣短命的“泥土”又怎能陶塑出真正的神靈——生命存在意義的依據(jù)和根基,這是對生命存在悲劇性的深刻揭露?!峨[現(xiàn)》兩處出現(xiàn)了這一關鍵性詞語,“宣道”一章首節(jié)以“枯干的幻象”來隱喻那些“使我們哭,使我們笑,使我們憂心”的事物的虛妄不實,結果“誘惑我們遠離”了上帝的慈愛與救護。“枯干”與“幻象”實在是對世界萬有遠離神性永恒的雙重否定?!捌砩瘛币徽轮虚g,詩人痛切地意識到“我們一生永遠在準備而沒有生活,/三千年的豐富枯死在種子里而我們是在繼續(xù)”。這是對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的沉痛而深刻的總結,涵義豐富:中國以往的所有榮耀像一顆沒有萌發(fā)的枯死的種子,因而三千年的豐富成為不實的幻象,一切努力終止于開始;然而,尤為可悲的是,“我們是在繼續(xù)”??菟赖臍v史形成“阻滯的路”,承繼歷史的現(xiàn)實不過是過去的沿襲,一切落入宿命的循環(huán)??梢苑略煲粋€句子就是:那改變今天的已為昨天所改變。
“崩潰的峰頂”和“枯干的幻象”構成了破碎的世界圖景,詩人還進一步具體披露人類生存所出現(xiàn)的巨大“裂紋”。
詩人對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矛盾特征有一個絕妙的注解:“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里”(《五月》)。封建主義的歷史傳統(tǒng)就像飄蕩的僵尸和滾動的白骨,沉積為民族的病根;并一次次以假死的方式 (鄭敏語)躲過歷史劫難,瘋狂反撲,啃噬“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鼠穴》)。詩人從中國歷史近乎停滯的蠕動中,揭示歷史的“還原作用”和對現(xiàn)實的危害。
充沛的現(xiàn)代意識使詩人在凝神諦視歷史時保持高度的警覺并作了低調(diào)處理。歷史與傳統(tǒng)從來都具有兩面性,其僵固腐朽的因素始終形成社會發(fā)展進步的巨大阻滯力,而它的適時激活更是構成對胎孕中的未來的巨大威脅。傳統(tǒng)糟粕最容易與現(xiàn)實渣滓結合到一起,詩人多方面地表現(xiàn)歷史向現(xiàn)實的“還原作用”: “這是死。歷史的矛盾壓迫著我們,/平衡,毒戕我們每一個沖動”(《控訴》);中庸和諧的人生準則與文化理想,隨時扼殺著一切生命創(chuàng)造的沖動;平衡造成的是平庸,“是巨輪的一環(huán)他漸漸旋進了一個奴隸制度附帶一個理想”(《幻想的乘客》),“理想”即詩人下面所說“開始學習做主人底尊嚴”(此處應作“主子”理解——筆者注)。魯迅曾經(jīng)揭示中國歷史只存在兩種時代: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與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深厚的“主奴根性”使中國歷史墮入只有“奴隸、奴才、主子”而唯獨沒有“主人”的命運循環(huán)?!八谋谑莻鹘y(tǒng),是有力的/白天,扶持一切它勝利的習慣,∥新生的希望被壓制,被扭轉……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裂紋》),更是驚心動魄的揭示。歷史演進總成為傳統(tǒng)的一次次凱旋,一切新生的希望尚未長成就被歷史向現(xiàn)實的還原扭曲變形,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昨天將今天、今天又將明天拖進輪回的宿命。詩人對歷史傳統(tǒng)的惰性力既有痛切的體驗更有高度的警惕,不遺余力地予以多角度的表現(xiàn),即使是在被普遍認為體現(xiàn)了穆旦現(xiàn)實關切“情調(diào)健康”的《贊美》、《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等詩中,詩人仍一如既往地寫出了中國廣大土地上亙古如斯的苦難不幸,人民尤其農(nóng)民命運沒有變化的重復無望。在《小鎮(zhèn)一日》中,詩人驚嘆“這旋轉在貧窮和無知中的人生”,“永遠被圍在百年前的/夢里,不能夠出來!”詩人揭示從小鎮(zhèn)到大城,同一天空下,一只“巨大的黑手爬行”,不妨把“黑手”看作延伸進現(xiàn)實的歷史傳統(tǒng)。
詩人對現(xiàn)實的揭示大致依循三個方向進行:現(xiàn)實生存的暴力原則,現(xiàn)實生存的軟骨策略,現(xiàn)實生存的從眾心理。
弱肉強食、粗鄙殘暴仍然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準則,大到國際關系,小至個人生存,無不演繹著這樣的事實。詩人反諷暴力生存原則的現(xiàn)代“進步”形態(tài): “他不能取悅你,就要你取悅他,/因為它是這么個無賴的東西,/你和他手拉著手像一對情人,這才是人們都稱羨的旅行”(《世界》)。恃強凌弱的殘暴取得偽善的假裝,暴力原則支配下的現(xiàn)實生存無奈、荒謬、矛盾而悲哀:“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需殺戮,/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歡喜。/知道了‘人’還不夠,我們再學習/蹂躪它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式,/智力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出發(fā)》)。戰(zhàn)爭,是人類暴力行為的高級形式,也是暴力生存原則的直觀體現(xiàn),詩人是這樣來揭示戰(zhàn)爭的貪欲與殘酷的:
也是最古老的職業(yè),越來
我們越看到其中的利潤,
從小就學起,殘酷總嫌不夠,
全世界的正義都這么要求。
—— 《野外演習》
20世紀的中國與世界充滿了暴力事件,暴力原則支配了人的現(xiàn)代生存。它除了制造一個又一個嗜血的強權人物,在這種環(huán)境中大量滋生的是如耗子一般“陰暗的動物”。他們以順從為投機,識時務而軟骨,無操守而擅專營,小心翼翼維護著自己蠅營狗茍的生存,構成暴力統(tǒng)治下最廣泛的社會基礎。
因為,你知道,我們是
不敗的英雄,有一條軟骨,
我們也聽過什么是對錯,
雖然我們是在啃咬,啃咬
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 《鼠穴》
對這類精明的市儈和聰明的奴才,詩人的憤怒某種意義上怕是還要超過對強權者的。
將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省落實到對日常生活習俗的批判上,把對世俗人生的反思提升到文化哲學批判的高度,這是穆旦在40年代提供的嶄新的反思與批判現(xiàn)代文明的路徑。他的這種思路和實踐接近于西方法蘭克福學派的哲學清理工作,繼承了魯迅剔發(fā)“幾乎無事的悲劇”的文學批判精神。
日常生活瑣瑣碎碎、庸庸碌碌,隨機即興而缺乏明確的目的,浮泛淺薄而少有重大的意義;然而,正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占據(jù)了人類生活的大多數(shù)時間并成為最普遍的生存方式。日常生活不斷生成著社會習俗,社會習俗作為維護社會生存的文明規(guī)范和價值準則使日常生活一天天重復下去。穆旦對日常生活的批判總是與對社會習俗的揭露相偕相成,他終生不遺余力地揭示日常生活習俗的鄙俗與虛浮,透過正常、正統(tǒng)、正派的假象,悲憤地控訴它造成“生命往瘦小里耗”的罪惡與殘忍。如:
《線上》
人們說這是他所選擇的,
自然的賜與太多太危險,
他撈起一枝筆或是電話機,
八小時躲開了陽光和泥土,
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
在人世的吝嗇里,要找到安全,
學會了被統(tǒng)治才可以統(tǒng)治,
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
長期的茫然后他得到獎章,
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雙肩!
痛苦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分!
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
在擺著無數(shù)方向的原野上,
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
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
人生之初如置身方向無限的原野,生命可以沒有限制地發(fā)展,然而事實上每個人都在給定的社會前提下生存。所以,“線上”的生活與其說是他所選擇的,毋如說是成人世界出于對自然賜與的恐怖而代為籌劃來得恰當,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是社會習俗無往不在的濡化作用。從人生選擇初始,“他”就遠離了生命的自然指引。躲開陽光和泥土也就遠離了自由選擇的原野,踏進“八小時”的房屋是旋進了世俗正常人生的巨大一環(huán),生活習俗開始了制造生命“空殼”的“陰謀”:以前人或傳統(tǒng)習俗為榜樣,經(jīng)過學習、忍耐、爬行,十年二十年費心用力在一些無足輕重、不關痛癢的瑣屑小事上,終于在人世的吝嗇里“他”得到了報償:安全、統(tǒng)治、獎章、安分;同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并得到報應:痛苦的頭腦業(yè)已長期茫然,生命如將盡的燭焰,人生被碾壓成一條細小的線痕,身心崩潰。世俗人生對生命對人性經(jīng)年累月、悄無聲音的碾壓、磨損和腐蝕被深刻而獨到地揭示出來了,觸目驚心而不動聲色。這里,穆旦事實上提出了一個存在主義的哲學命題:生存即選擇,選擇即自由,自由即責任,責任即危險。生活習俗讓人們在約定俗成中完成人生,既放棄了自由選擇,也逃避了責任危險,這或許是詩人更深一層的沉痛。穆旦的《搖籃歌——贈阿咪》幾乎可與《線上》對讀。該詩假托初為人母者的口氣,一方面祝福新生兒的成長,同時更憂慮“等長大了你就要帶著罪名/從四面八方的嘴里/籠罩來的批評”。詩中“成人造作的聲音”與寶寶的“安靜”、“純凈”尖銳對立,所以“為了幸福/寶寶,先不要蘇醒”。人生從美好開始,可接下來的竟是如此步步艱險的旅程,難道真的“在今天,正確的生活和成功,是爭得一個人進入瘋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資格:不道德、輕度狂躁以及思考的無能”①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語,轉引自韓少功《文體精神分裂主義》,《天涯》2003年第3期。?在《阻滯的路》中詩人一再表示返回的意愿與絕望:“孩子,我要沿著你們望出的方向退回”,但現(xiàn)實是:“我永遠地,被時間沖向寒凜的地方?!?/p>
穆旦對日常生活習俗的批判是多方位的,通常有三個相關角度:一是“成人世界”,二是“八小時”的工作與房屋,三是“學習”。成人世界與兒童、青年天地相對,不復“純凈”,亦難泛起“血液里的紛爭”,習俗統(tǒng)治了這里,充斥著“造作的聲音”與“父母的約束”,它是以習俗為真理的世界。“八小時”的工作與房屋象征正常的社會秩序和生活秩序,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然而它對立于人的奔突的生命活力,將個性的人變得平面化、均質化和一般化。社會文明習俗是累積形成的,個人的文明習俗是后天習得的,穆旦所說的“學習”即指人通過學習逐步納入日常生活習俗的正常軌道的適應過程。順應習俗生存,要么長年磨損被碾成細線;要么隨俗取巧,變成有一條軟骨的“不敗的英雄”。
穆旦對日常生活習俗的平庸鄙俗深惡痛絕,在較為極端的意義上,他不惜引入戰(zhàn)爭與暴力等非常事件和危險因素來予以對照?!锻宋椤繁憩F(xiàn)戰(zhàn)士從前線回到城市,從危險狀態(tài)返歸安全的日常生活的陌生與不適:“由不同的每天變?yōu)橄嗤?,…?你未來的好日子隱藏著敵人?!边@是詩人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暴力中的個人命運危機四伏、瞬息萬變,生命隨時可能交托給不知何方飛來的一粒子彈。危險,然而刺激真實,不似日常生活毫無變化的重復無望、灰色沉悶。在詩人的選擇天平上,與其在日常生活的慢性蝕害下“平庸到死”,不如到戰(zhàn)場上冒險,讓生命在生死之間作極端的跳躍騰挪,只因為“那里全打破這里的平庸”。
穆旦無法擱置、不能釋懷的巨大痛苦在于他對世界業(yè)已“崩潰”、“枯干”的深刻洞察,還在于他對這種創(chuàng)痛的體驗永不放棄。處身破毀的時代,詩人表現(xiàn)出對既有價值規(guī)范的懷疑,對現(xiàn)存思想觀念的不信任;同時,他又以大無畏的精神獨自擔當著個人被封鎖于現(xiàn)代文化荒原而進退失據(jù)的沉痛,不僅是“還沒有為饑寒,殘酷,絕望,鞭打出過信仰來”(《玫瑰之歌》),縱觀整個40年代,穆旦對所謂社會道義和理想信念始終表現(xiàn)出冷冷的嘲諷與深刻的質疑態(tài)度。從穆旦的邏輯出發(fā),殘暴、偽善、無恥、平庸的現(xiàn)實不可能存在真實可信的社會道義,在《夜晚的告別》、《饑餓的中國》、《犧牲》等詩中,詩人暗自諷笑:真善美的理想是“一副毒劑”,因為多情的思索與累贅的良心都“給我以傷害”;“正義”不過是以戰(zhàn)爭贏取暴利的借口;良心總是伴隨著饑寒交迫的命運,而且“不見報酬在未來的世界”;荒年之王教導“饑餓的中國”,怎樣“得到狼的勝利”,“屈辱”的“犧牲”毀滅在“蒼白的世界”里;暴君固然向大眾施虐,而現(xiàn)代社會的群體專政也可能導致對獨立個體的傷害與剿殺……總之,詩人描繪的現(xiàn)實圖景是“流氓、騙子、匪棍”“在混亂的街上”結伴而行,社會道義囁嚅失聲、蕩然無存。關于未來的美好理想與信念也不免令人疑慮:不僅因為“明天是美麗的,而又容易把我們欺騙”的虛幻,而且“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所以,當“一個全體的失望在生長/吸取明天做它的營養(yǎng)”時,詩人堅決表示:“無論什么美麗的遠景是都不能把我們移動?!痹杉蔚摹对娙住芬脖磉_了對相關命題的相似思考。
這里有一組詩可供解讀,《詩四首》寫于1948年8月,是穆旦40年代最后的作品,集中地體現(xiàn)了他對這些問題的成熟思考,一首詩分別表現(xiàn)一個方面:
第一首提醒人們?yōu)榱擞有率兰o,“但不要/懶惰而放心,給它穿人名、運動或主義的僵化的外衣/不要愚昧一下抱住它繼續(xù)思索的主體”。表達了一個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對20世紀層見迭出、紛至沓來的個人崇拜、社會運動和將學說膨化為主義、將主義膨化為真理的行徑的警惕。《時感四首》之一也對“每一步自私和錯誤都涂上了人民”的當政者行徑予以嘲諷,對象雖有差異,思路是相通的。因為“在風和日麗的氣候中才能茂盛的信仰沒有什么價值,無比珍貴的信仰必須經(jīng)受最嚴峻的考驗。如果你的信仰承受不了全世界的誹謗,那它就是褪了色的圣物匣”①[印度]甘地:《圣雄箴言錄》,吳蓓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穆旦一方面拒斥盲信,但在此詩和其他詩中又一再表現(xiàn)出對個人生死體驗與歷史沉重苦難的珍惜。
第二首揭示人類往往因為精神的饑餓,盲目崇信與恐怖并肩的權力,“用面包和抗議制造一致的歡呼”,預先抹去未來的“不”,“向新全能看齊”,“劃一人類像墳墓”。點出了全能政治和統(tǒng)一信仰的盲目危害。
第三首則揭露“必然”法則下的血腥與傷害。 “那集體殺人的人”,從后臺到前臺,假借“必然”之名,導演了一出出令人心碎的歷史:“權力進駐迫害和不容忍”。這里值得抄錄一段羅索的話,以便和詩人互相印證:“過份肯定必然性,是當今世界上最壞的事情的根源,而且這正是歷史的沉思所應當給我們糾正的東西?!雹冢塾ⅲ莶靥m·羅素:《歷史作為一種藝術》,載張文杰等編《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頁。再看詩人的悲痛描述:
因為一次又一次,美麗的話叫人相信,
我們必然心碎,他必然成功,
一次又一次,只有成熟的技巧留存。
第四首是對暴力行為的凝然深思。手段與目的、起點與終點、工具與價值,詩人強調(diào)并不能因為目的正當就可以不擇手段地訴諸暴力,不贊同由于“英雄:相信終點有愛在等待”,就無視其“臟污”的“錯誤”;詩人對不加限制地“相信暴力的種子會開出和平”之花是深深置疑的,因為“這變成人們無法打破的一個邪惡循環(huán)”①[法]德·斯泰生夫人語,轉引自姚大力《〈成敗蕭何〉的成敗與思想維度》,《粵海風》2011年第4期。,本末倒置往往南轅北轍,這就像:
逃跑的成功,一開始就在開始失敗
還要被吸進時間無數(shù)的角度,因為
面包和自由正獲得我們,卻不被獲得!
當年詩人對革命暴力凝神結想時心情的沉重與玄思的深遠甚至異于魯迅。魯迅曾說,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他轟跑了;還說,革命必然混有污穢和血,仍讓人怦然心動。
《詩四首》雖然每首用心于一個問題的思索,但四個問題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與聯(lián)系性。由此看來,出國前夕 (同月底赴美)的詩人所縈繞心懷的正是這些已露端倪的問題,而他的玄思既不同于時人也大大超越了時代,表現(xiàn)出他一貫的深思內(nèi)省的品質與風格。
與詩歌淵源很深的哲人海德格爾說過:“詩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潛入存在命運的人,是一個更大的冒險者;他用自己的冒險深入存在的深淵,并用歌聲把它敞露在靈魂世界的言談之中?!雹冢鄣拢莺5赂駹?《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410頁。穆旦置身20世紀40年代中國燃燒的大地,面對著血火交迸、方生未死的現(xiàn)實世界和錯雜著鮮花與歧路的觀念世界,以奧登式介入又超然的方式與時代保持廣泛而緊密的聯(lián)系,以“承擔歷史的獨立姿態(tài)”重建戰(zhàn)時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新生代形象。他努力寫出那一代人獨特的歷史經(jīng)驗,表現(xiàn)了嚴肅的青年知識分子在戰(zhàn)時環(huán)境下對世界萬物、人類歷史、社會現(xiàn)實和自我生命存在的深刻的觀察、思考、體驗與感受,創(chuàng)造出一個“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的詩歌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