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敏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司馬遷是偉大的史學家,其歷史觀具有樸素的唯物論傾向。但是由于時代的局限,在其作品中也參雜了一些神異迷信的東西。比如祥瑞災異、相術(shù)、預言都記載入史,并且專門設有《龜策列傳》、《日者列傳》,強調(diào)其重大意義。神秘主義流派很多,在漢代都有相當?shù)挠绊懥?。褚少孫曾聽太仆待詔講“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兇,歷家曰小兇,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辯訟不決,以狀聞。制曰:避諸死忌,以五行為主?!保?]3222漢代官方以五行為主,司馬遷卻對相術(shù)情有獨鐘,在《史記》中多有記載。所謂相術(shù),即通過對人的相貌、聲音、氣色等體貌特征的觀察來預言人的前途命運、吉兇禍福,是一種古老的術(shù)數(shù)。秦漢之際,各種相術(shù)也相當流行,且已形成初步理論,《漢書·藝文志》所列即有《相人法》等數(shù)部有關相術(shù)的著作。
帝王的眼睛。重瞳子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即目有雙瞳,表現(xiàn)為瞳仁中部的上下粘連,即一個眼睛里有兩個瞳孔,為先天性瞳孔畸形,相當于今之多瞳。在《史記》中是卻成了一種異相、吉相,象征著吉利和富貴,成為帝王的象征。在《項羽本紀》篇末,司馬遷說:“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由此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似乎有重瞳子的就天生異稟,就是真正的帝王之相,甚至猜測“羽豈其苗裔邪?”
殘忍帝王之相。作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在善相者眼中,卻是一個刻薄寡恩,難于相處的帝王,在這樣帝王身邊,真是伴君如伴虎,風險系數(shù)陡增。尉繚以相者的眼光對秦始皇有過細致的觀察:“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保?]230“蜂目豺聲”之相在先秦時期還有商臣,楚國令尹子上說他:“蜂目而豺聲,惡人也,不可立”[2],后來商臣果然害死楚成王自立。尉繚本是一介布衣,但是卻得到秦王的賞識,對其言聽計從,恩禮有加,甚至是“衣服食飲與繚同”,可謂人臣之望已極。但是尉繚對相術(shù)還是深信不疑的,通過對秦王面相體貌的分析,認為秦王是個難于相處的君主,所以毅然放棄榮華富貴,選擇了逃亡之路,幸虧秦王發(fā)現(xiàn)及時,加以挽留,授予“國尉”的高官,并且采納了它的不惜重金瓦解六國的計策,加速了秦國統(tǒng)一六國的進程。他的命運我們不得而知,也許他懂得持盈保泰,加倍小心躲過了一劫,得以善終。
英明帝王之相。如果說史記中秦始皇的相是一種殘忍帝王代表的話,那么漢高祖劉邦的相在司馬遷的筆下就預示著君權(quán)神授的影子。司馬遷也相信漢高祖出生的神異,把劉邦描繪成一個不但有著不同常人的出生經(jīng)歷,而且相貌也是天生帝王之相,“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1]342劉邦的岳父呂公就是看中了劉邦的面相從而決定了女兒的終身大事。竟然拉下架子親自向身為泗水亭長的小吏劉邦求婚。呂公當著劉邦的面直言不諱的說:“臣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愿季自愛。臣有息女,愿為箕帚妾”。在司馬遷看來呂公應該是成功的相術(shù)高人,畢竟憑著它的肉眼凡胎和皇家攀上了親緣。不但劉邦有著帝王相,他的妻子兒女也同樣是長著富貴相,仿佛是天生注定的。司馬遷的筆下多少帶著點神秘的氣息,通過一個相者之口,預言了劉氏家族未來的命運,“老父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钕鄡勺?,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此男也。’相魯元,亦皆貴。”當此老父相劉邦時,頗為神秘地說:“鄉(xiāng)者夫人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此可謂沾上了皇帝的靈光,一榮俱榮。
具有大富大貴相的人即使身處困厄,長期被人歧視,一旦機會來臨,勢必轉(zhuǎn)運。大將軍衛(wèi)青,少時貧賤,因為是私生子,所以“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兄弟數(shù)”[1]2922。衛(wèi)青曾經(jīng)隨主人去甘泉居室,碰到一個善相術(shù)的鉗徒,告訴他說:“貴人也,官至封侯。”衛(wèi)青當然不相信,感覺無異于白日做夢,自我解嘲地說:“人奴之生,得毋笞罵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但是命運卻和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他的姐姐衛(wèi)子夫受到武帝的寵幸,被立為皇后,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衛(wèi)青也得到重用,被任命為車騎將軍,因為在反擊匈奴戰(zhàn)爭中屢立戰(zhàn)功被封為長平侯。衛(wèi)青就是一個天生貴相的人,雖然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好運,但是最后果然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升官封侯,青史留名。
具有此類之相的人物,注定是充滿戲劇性的人生,喜樂參半。“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時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當刑而王’。及壯,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人有聞者,共俳笑之?!保?]2597后來成為項羽帳下五大將之一,封九江王,在楚漢相爭時,轉(zhuǎn)投劉邦,被封為淮南王,與韓信、彭越并稱漢初三大名將。公元前196年起兵反漢,被殺。黥布的一生可以說是由禍到福,然后是再由福轉(zhuǎn)禍,充滿跌宕起伏的人生。相者預言只道出了其人生的主要運勢,唯獨缺少最終命運的交代,否則,黥布也不會當刑而笑,充滿自信吧。
史記中所列舉的比較單一,主要是餓死相,即許負所言“縱理入口”之相。此相是“指人從鼻側(cè)長出的法令線,其末端彎入嘴角。清代相書曰‘(騰)[螣]蛇入口,饑死餓殍?!礊榇朔N情況?!保?]周亞夫、鄧通都長有餓死紋,雖然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富貴一時,但是最終都是窮餓而死。
《史記》中的相術(shù)記載無一例外都有驚人的準確性,有些看似絕不會發(fā)生的事情,也會陰差陽錯,經(jīng)過一番離奇的經(jīng)歷后,最終得以驗證。許負是漢代最富盛名的相者,應劭說她是“河內(nèi)溫人,老嫗也”,《楚漢春秋》記載“漢高祖封負為鳴雌亭侯”。條侯周亞夫為河內(nèi)守時,許負給他看相,告訴他說:“君后三歲而侯。侯八歲為將相,持國秉,貴重矣,于人臣無兩。其后九歲而君餓死”[1]2073。當時周亞夫只是感覺好笑,并不相信,向許負質(zhì)疑道:“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當代,亞夫何說侯乎?然既已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示我”。許負指著他的嘴說:“有從理入口,此餓死法也。”雖然周亞夫一笑置之,但是預言的事情都一一變成現(xiàn)實。許負另一個成功的相術(shù)案例是相漢高祖的后妃薄姬,即后來的漢文帝之母薄太后。當時薄姬已嫁給魏王魏豹,在母親的帶領下慕名去拜見許負,“許負相薄姬,云當生天子”[1]1970。由于許負的聲望,使魏王豹堅信不移,以為將播下龍種,自己也會奉天承運當上皇帝了。不甘久居人下,所以他在楚漢相爭之時,在政治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由聯(lián)漢擊楚到保持中立直至聯(lián)楚反漢,而最終身死國滅。魏豹死后,薄姬納入劉邦后宮,生有一子,就是后來的漢文帝。多年前的預言終于應驗了,事情的離奇曲折,令人嘆為觀止。
《史記》記載相術(shù)的準確性,表明人物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即使至高無上的皇帝也不能改變,其他人物也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敦伊袀鳌酚涊d,漢文帝十分寵幸鄧通,于是讓善相者給他看相,結(jié)論是鄧通“當貧餓死”。文帝頗不以為然,認為“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謂貧乎?”為了保證鄧通有足夠的財富,避免其貧餓死的命運,賜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后來得罪景帝,被罷斥,獲罪,“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1]3193。漢文帝為了改變鄧通的命運,可以說使勁了渾身解數(shù),無所不用其極,結(jié)果還是人算不如天算,鄧通還是擺脫不了自己的厄運。
相術(shù)既然具有如此神奇的預見性,從事相術(shù)的自然不乏其人,上自帝王,下至鉗徒,都樂此不疲。在司馬遷看來,他們都有一雙慧眼,能夠洞破天機,言必有中。作為一代史家,司馬遷也試圖通過觀察人物的面相,破解人物的命運。但是往往適得其反,令其困惑不解,徒喚奈何。下面兩段太史公的評論可謂司馬遷的夫子自道。
《留侯世家》記載: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shù)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 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庇嘁詾槠淙擞嬁嗥?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绷艉钜嘣?。
《游俠列傳》記載:
太史公曰:吳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司馬遷以自己的眼光觀察張良和郭解,一個長得像“婦人好女”,一個“狀貌不及中人”,實在感覺平平無奇,看不出有什么出人頭地的苗頭,但是這兩人實實在在是歷史當中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只好發(fā)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慨嘆。
相術(shù)在秦漢時雖然很流行,但是普通大眾面對超出常規(guī)的相術(shù)預言還是抱懷疑態(tài)度的。所以當黥布受刑大笑,以為好運將要降臨,圍觀的人“皆俳笑之”。至于被相者的反應也是各有不同。
魏王豹很癡迷相術(shù),但命運卻和他開了個玩笑,震于著名相者許負的大名,以為自己可以生天子,結(jié)果做出了錯誤的決策,命喪黃泉。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相術(shù)講究的是天機不可泄露,只能預測出未來某些信息,也許是片段的、局部的,不能將高度復雜的事物,及其各種利害關系全部揭示,還需要被相者自己去把握。如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反,聽憑命運的安排,反而會弄巧成拙。
有失敗的也有成功的。呂公擇婿就是成功的典型,他憑著對自己相術(shù)水平的自信,不顧家人的反對,將女兒嫁給劉邦,后來果然飛黃騰達。
趙簡子在選太子,張負選女婿都是走的折中路線。既依賴相術(shù)又參照人事的考察,然后做出慎重的抉擇。
《趙世家》記載:
姑布子卿見簡子,簡子遍召諸子相之。子卿曰:“無為將軍者。”簡子曰:“趙氏其滅乎?”子卿曰“吾嘗見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焙喿诱僮游阈?。毋恤至,則子卿起曰:“此真將軍矣!”簡子曰:“此其母賤,翟婢也,奚道貴哉?”子卿曰:“天所授,雖賤必貴。”至是之后,簡子盡召諸子與語,毋恤最賢?!喿佑谑侵阈艄t,乃廢太子伯魯,而以毋恤為太子。[1]1789
《陳丞相世家》記載:平為人長美色。人或謂陳平曰:“貧何食而肥若是?”……戶牖富人有張負……張負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后來將孫女嫁給陳平,理由是“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當然張負不是只憑外貌做出的決定,還是“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以敝席為門,然門外多有長者車轍?!保?]2052陳平往來無白丁,有學問有見識。通過對陳平相貌、交游及家庭的多方考察,才做出決定。
在司馬遷筆下,劉邦不但自己有帝王之相,而且會看相。在《吳王濞列傳》中記載“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于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授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莫毣冢瑯I(yè)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1]2821劉邦簡直成了未卜先知的預言家。劉邦既然發(fā)現(xiàn)劉濞有反相,考慮到畢竟都是劉家人,血濃于水,竟然沒有收回成命,而是抱著僥幸心態(tài)讓劉濞作吳王。后來吳王劉濞果然發(fā)動了七國之亂,幾乎使大漢基業(yè)傾覆,不能不說這是劉邦自己釀下的苦酒。這似乎傳達出一個強烈的信號——天意不可違。
還有一種情況是游說之士把相術(shù)作為縱橫捭闔的手段,以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楚漢戰(zhàn)爭后期,劉邦項羽已斗得筋疲力盡,而這時的齊王韓信卻坐山觀虎斗,擁兵自重。成為雙方都極力爭取的生力軍。齊人蒯通“知天下權(quán)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1]2623,所謂的奇策就是用相術(shù)來說服韓信。當韓信請教相術(shù)的秘訣時,蒯通煞有介事地說:“貴賤在于骨法,憂喜在于容色,成敗在于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表n信被說得心動,于是進一步詢問結(jié)果,蒯通在示意韓信屏退左右之人后,故弄玄虛地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實際上,蒯通是勸韓信不要滿足于封侯拜將,要自立為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弊詈箜n信經(jīng)過幾天的猶豫還是沒有下決心背叛劉邦,但是他對相術(shù)還是有一定的信仰的,否則以韓信的性格不會長時間躊躇不定的。后來韓信幫助劉邦取得天下,劉邦擔心其功高震主,通過呂后之手將韓信處死。當韓信臨死前,想起蒯通的話,痛心疾首地說:“吾悔不用蒯通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可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只能接受人生的悲劇。
從史記中大量關于相術(shù)的記載當中,我們知道在秦漢時期無論是民間還是貴為帝王都對相術(shù)有著相當?shù)男叛?。帝王的面相可以預示著未來,大臣的命運在司馬遷看來也是可以刻在面上的無法改變的宿命,也仿佛和希臘悲劇有著異曲同工的妙處,這就是命運是注定的,是人力無法改變的,任何和命運的抗爭都是徒勞的,只不過希臘悲劇都是悲劇結(jié)局,而太史公筆下的王侯將相有悲劇也有喜劇,但命運的注定同樣有著不可抗拒性。司馬遷記載了這方面的現(xiàn)象,并不是抱著批評的態(tài)度,而是持肯定和欣賞的態(tài)度。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一方面是先秦以來神秘思潮流風余韻,另一方面也是司馬遷推崇道家思想,試圖破解天人關系的嘗試。
有時司馬遷也不太相信天命及個人的命運,比如在評價項羽烏江自刎時說:“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1]339完全從客觀歷史的角度來分析人物的成敗得失,閃爍著樸素唯物主義的理論光輝。在揭示人物命運的時候也盡量從人事上進行說明,比如對周亞夫的悲劇人生,司馬遷雖然認同相者之言,特意交代一句“條侯果餓死”,但是說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結(jié)果時,他并不滿足命里注定的宿命,而是從條侯自身缺陷來找原因,歸結(jié)為“足己而不學,守節(jié)不遜”,才導致“終以窮困”,直至悲慘死去的厄運。司馬遷畢竟逃脫不了時代的局限,在用歷史眼光審視一個個歷史人物,他們的命運令人捉摸不定,所以司馬遷也時時產(chǎn)生困惑,究竟躲藏在這些歷史人物背后的主宰是什么呢?當他無法做出滿意的解釋時,只好把有些人物的命運歸結(jié)為天生注定,甚至是神秘的力量。我們在研究司馬遷史學思想時,一方面要抓住他思想的主脈,吸取他偉大的唯物主義的思想精華,一方面要實事求是,不可片面拔高,脫離了他的時代,這不是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只有這樣,才能完全準確地了解司馬遷的思想體系,剔除其非唯物主義的糟粕,更好地繼承其偉大的精神遺產(chǎn)。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514.
[3]汝企和.兩漢時期之相人術(shù)與漢代社會[J].齊魯學刊,2005(5):4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