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慶宏
(江蘇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女作家伊麗莎白·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一直以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 《瑪麗·巴頓》、《克蘭福德鎮(zhèn)》、《南方北方》、《露絲》、《西爾維婭的情人》和《妻子和女兒》等著稱,正如英國學者SHIRLEY FOSTER指出的那樣,“令人奇怪的是,她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至今鮮為人知,或許是因為現(xiàn)代讀者一直很難接觸到她的許多短篇小說?!盵1]她1859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異父兄弟》就以平鋪直敘的方式,簡單明了的語言,揭示了發(fā)人深省、耐人尋味的家庭倫理主題,反映了作者基于其自身的生活經歷、宗教信仰和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所形成的倫理觀。
傅修延在《講故事的奧秘——文學敘述論》一書中指出:“敘述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行為或本領”[2]。人類世世代代通過建構、敘說、傾聽故事,來傳承生存智慧與人生感悟。講故事的人常會自覺不自覺地傳達某種倫理意圖,聽故事的人則常會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某種倫理的導向。于是,敘事便與倫理相伴相生,相輔相成。
事實上,文學與倫理學都是人學,二者都以人為中心,所不同的是:文學不會以哲學方式,通過一堆概念來傳達意義、表明態(tài)度、反思生活,它主要通過敘述虛構故事的情節(jié)變化、人物的命運起伏和心理體驗等,來傳達倫理訴求與倫理意味,因而具有獨特的感染力與教化作用。英國研究比較文學的學者亞當·查克里·紐頓(Adam Zachary Newton)曾寫過《敘事倫理》(Narrative Ethics)一書,認為敘事倫理這一術語中的兩個元素“敘事”和“倫理”并不是簡單的相加,偶然的結合,而是有其內在性和必要性。他從兩個方面分析敘事倫理:一方面某種道德立場作用于敘事話語,另一方面?zhèn)惱碓捳Z依賴于敘事結構的方式。美國學者 W.C.布斯在《我們相伴:虛構的倫理》(The Company We Keep:Ethics of Ficition)一書中寫到,作家與讀者之間的所有遭遇都是具有倫理性的,他們之間保持了一種關系,即虛構的倫理關系。
中國學者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中也指出:“敘事倫理學不是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也不是制造關于生命感覺的理則,而是講感人經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歷的敘事提出關于生命感覺的問題,營造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盵3]他認為:“聽故事和講故事都是倫理的事情。如果你曾為某個敘事著迷,就很可能把敘事中的生活感覺變成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的想象乃至實踐的行為。敘事倫理學的道德實踐力量就在于,一個人進入過某種敘事的時間和空間,他(她)的生活可能就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3]
當下,不少批評家把敘事和倫理結合在一起,出現(xiàn)了敘事倫理批評,即通過虛構的話語,探究背后和其中深隱的人物身體性靈與個體倫理經緯,以及作者、讀者和人物之間的倫理遭遇。
《異父兄弟》采用第一人稱敘事手法,講述了“我”親身經歷的一個鄉(xiāng)村家庭中愛與救贖的故事:“我”母親在我出生不久后便去世,“我”在父親和家人的百般寵愛和細心呵護下長大,而我的異父哥哥格里戈里卻到處遭人白眼,我父親尤其討厭他。誰都沒有想到,當我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夜迷失在山林中時,最后是格里戈里用他的生命拯救了我,以致我父親內心充滿愧疚與懺悔。
小說隱隱展現(xiàn)了夫妻之愛?!拔摇睆姆夷菀虌尶谥械弥拔摇钡哪赣H海倫17歲嫁給一位青年佃農。三年后,他因病撒手人寰,撇下了母親、一個剛剛蹣跚走路的女兒和遺腹子格里戈里,無依無靠。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在母親臨盆前,她心愛的女兒突然死于猩紅熱。接二連三的打擊使母親悲痛欲絕,而她卻沒有一滴眼淚。待到格里戈里出世,她的眼淚瞬間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潛藏的痛苦終于宣泄出來。因為一看到新生的嬰兒,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逝去的丈夫。孩子是她和丈夫愛的結晶,他對孩子的愛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丈夫愛的延伸。只是這種愛越是強烈,她的生活也越是悲情。為了讓孩子的生活好一些,她接受了比她年長許多的鄉(xiāng)紳威廉的求婚。威廉承諾會好好照顧格里戈里,讓他衣食無憂。芬妮姨媽以為母親海倫已經忘記了前夫,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威廉很快發(fā)現(xiàn):盡管海倫竭盡所能地取悅自己,但是她并不愛他。她一看到格里戈里,眼神中就閃耀出光芒,而同自己講話之時,盡管言辭溫柔,卻透著一絲冷淡,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深愛海倫的威廉便因愛生恨,開始仇視格里戈里。一天,他當著海倫的面咒罵格里戈里,指責海倫,導致海倫精神受到強烈刺激,早產生下了“我”。這個心碎的女人很快在絕望與虛弱中死去。
小說明顯展現(xiàn)了父母之愛。對“我”的母親海倫來說,遺腹子格里戈里是他失去丈夫和女兒后,生活中的一線陽光。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格里戈里身上,不管家里如何缺衣少食,格里戈里總能得到新鮮的肉吃。她會抱著年幼的格里戈里悄悄向他訴說自己的心思,盡管他什么也聽不懂。本性沉靜溫柔的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不顧威廉的憤怒而與之爭辯;同樣,威廉對“我”這個兒子也充滿愛意,“我”懷疑他從來沒有像愛“我”一樣愛過其他人。他要讓“我”繼承他的土地,常帶“我”到附近的鎮(zhèn)子上,因為“我”令他感到幸福和驕傲。當“我”雪夜未歸時,他焦躁不安。當“我”終于從死神手中逃脫時,他卻一下白了頭。相比之下,他對繼子格里戈里的態(tài)度則大不相同。他討厭格里戈里,把妻子的死和兒子的早產都歸罪于格里戈里而非自己的過錯,經常對他大發(fā)雷霆。盡管他按照婚前的承諾,把格里戈里送到了學校讀書,讓他衣食無憂,卻并不真正關心他,始終保持了對他的疏離感,甚至連格里戈里身邊的牧羊犬他也不喜歡,經常對它踢上一腳。直到最后發(fā)現(xiàn)兒子被格里戈里所救,他才懺悔道:“我本該把一半的土地給他,本該將他當成我自己的兒子。上帝啊,我該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原諒我的鐵石心腸?!盵4]
小說最感人的是手足之愛。除了芬妮姨媽對妹妹海倫及其孩子的疼愛和照顧,最重要的是異父兄弟之間的至愛親情?!拔摇蹦赣H在臨終前,把格里戈里的手和“我”的手放在一起,露出燦爛的微笑,希望我們永遠相親相愛?!拔摇焙捅茸约捍笕龤q的格里戈里一起長大,盡管別人會嘲弄和欺辱笨拙的格里戈里,“我”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刻意地諷刺挖苦格里戈里。格里戈里沉靜而內斂,從不計較別人對他的不好。當“我”雪夜失蹤后,他默默地外出尋找?!拔摇本A?,躺倒在雪地里,握著他的手。他說:“你還記得我們一起躺在媽媽身邊,她把你的小手放到我手里?”[4]他脫下衣服,裹住“我”,緊緊依偎著“我”,給了“我”生的希望,自己卻凍死了。格里戈里臉上凍僵了的笑容與母親海倫最后的笑容相呼應——他踐行了自己母親無聲的遺愿:與弟弟相親相愛,同時寬宥了所有的傷害和不公。
潛藏在小說第一人稱敘事者背后的作者,或者說故事的真正敘事者,常常以簡單明了的語言,做出某種道德的評判。例如,對威廉吃繼子的醋作者評論道:“他要她愛他多一點,這倒也無可厚非;可是,他要她愛自己的兒子少一點,這就大錯特錯了?!盵4]在格里戈里為救弟弟身亡后,敘事者寫道:“我們再也不提格里戈里。我們不能提到他,但他卻不可思議地存在我們心里?!盵4]另外,作者通過鮮明的對比手法,給讀者造成了深刻的印象。對比之一:“我”與格里戈里的差別。“我”聰明靈巧,招人喜愛,深得父親、姨媽和老師寵愛;格里戈里傻里傻氣,整天遭到父親、老師和鄰居的嘲笑,除了教他牧羊的師傅外,似乎沒人贊揚過他。對比之二:格里戈里救助弟弟時的表現(xiàn)與他平時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一向靦腆、膽小、笨拙的格里戈里,勇敢地帶著牧羊犬在暴風雪中搜救弟弟,弟弟走不動了,他就把弟弟的手絹栓在小狗身上,讓它回去報信,并用自己身上的衣服裹住躺倒的弟弟,從容而鎮(zhèn)定。對比之三:父親對格里戈里的牧羊犬萊西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180度大轉彎。暴風雪來臨前,“可伶的萊西,蜷縮在父親的椅子下面,生怕被他踢或打”[4];暴風雪過后,“萊西在家中跑來跑去,再也沒有聽到一聲責罵;我父親想去撫摸它,它會很快跑開;他只好嘆口氣,默不出聲地發(fā)會呆,覺得可伶的小畜生好像還沒原諒他?!盵4]蓋斯凱爾夫人就憑借她高超的敘述手法,推動了讀者與文本和作者之間的倫理思考和倫理交流。
伊麗莎白·蓋斯凱爾是一個生長于愛的環(huán)境中的幸運者。雖然母親在她1歲時就過世了,姨媽漢娜卻把她領回老家撫養(yǎng),對她視如己出。外祖父、舅舅、姨媽、表兄妹們都對她關愛備至,周圍的鄰居也非常友善。漢娜姨媽教導她,不僅要關愛家人,還要關愛全社會的人。盡管父親不在她身邊,后媽對她并不歡迎,異母弟妹幼小不懂事,她還是能感受到父親和哥哥對她的愛,他們總是經常寫信給她,鼓勵她讀書寫作。因為父母和親戚都是唯一神教信徒,他們都非常開明,認為“人性本善”,崇尚民主、平等、寬容,相信教育對人,無論男女,都很重要。蓋斯凱爾夫人從小就跟著大人一起定期到教堂去做禮拜,自然接受了唯一神教的思想熏陶,乃至長大后將理性、包容和仁愛這些精神融入作品之中。1832年,伊麗莎白嫁給了曼切斯特城的一位唯一神教牧師威廉·蓋斯凱爾,并隨丈夫一起移居新興的工業(yè)之城曼切斯特。為了報答姨媽的養(yǎng)育之恩,她經常邀請姨媽去她家小住,對姨媽非常孝順。她自己生育了四個女孩,在她的教導下,孩子們都非常有愛心。
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蓋斯凱爾愛父母、愛丈夫、孩子和所有的親人,愛家的溫馨。而作為女作家,她則把社會看作一個大家庭,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孩子,都是兄弟姊妹,手足情深。她特別強調藝術家的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她要發(fā)揮小說的教化功能,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來影響讀者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觀念和道德評判,其作品呈現(xiàn)出鮮明的道德教化色彩。
[1]Matus, Jill L.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lizabeth Gaskell. [C].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2]傅修延. 講故事的奧秘——文學敘述論[M]. 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
[3]劉小楓. 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M]. 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4]Gaskell, Elizabelth.The Half Brothers. web edition published byeBooks@Adelaide The University of Adelaide Library. http://ebooks.adelaide.edu.au/g/gaskell/elizabeth/brot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