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菡
(平頂山學(xué)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柳宗元受到辭賦的影響淵源以久。其《先太夫人歸祔誌》曰:“某始四歲,居京城西田廬中,先君在吳,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皆諷傳之。”這些賦為幼小的柳宗元打開了神圣的文學(xué)殿堂,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鴻篇巨制、富麗精美的賦文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怎樣的印記。以后的柳宗元一定常常習(xí)之,以致少年時期便“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gòu)思,與古為侔?!盵1]但此時其創(chuàng)作尤有六朝之余風(fēng),他在應(yīng)舉時作的三篇律賦《披沙揀金賦》、《迎長日賦》、《記里鼓賦》便是這種文詞駢麗,言之無物的作品。此后在官場平步青云的柳宗元一心致力于政務(wù),“以輔時及物為道”,與文學(xué)則“心少之,……以為是特博異之雄耳”,[2]直至被貶官永州后,才“好作文,與在京城時頗異”。[3]
柳宗元被貶永州后的作品有三百篇左右,大概占其總量的二分之一。其二十九篇賦,除了早期的三篇律賦,《吊萇弘文》、《吊樂毅文》年代不可考,《愈膏肓疾賦》疑非其所作之外,其余二十三篇皆在永州完成?!缎绿茣酚涊d:“即竄斥,地又荒疬,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放《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边@些凝聚了作者心血和真情的作品,才是柳宗元文章中的精華和具有永久感染力的真正藝術(shù)瑰寶。
在這二十三篇辭賦中,真正的騷體賦只有《佩韋賦》、《解崇賦》、《懲咎賦》、《閔生賦》和《囚山賦》六賦和《吊屈原文》、《招海賈文》(十騷之一),它們直接繼承了屈賦的精神,其余九騷正如劉克莊所言:“隨托名曰騷,然無一字一句與騷相犯,”與其他的諷刺小賦一樣,帶有更多的漢賦的色彩。下面試祥論之。
年輕時的柳宗元“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4]但其參加的以改革朝廷弊政為目的的永貞革新卻在宦官及藩鎮(zhèn)勢力的聯(lián)合絞殺下一敗涂地,其成員或被賜死,或遭流放。相似的身世遭遇,個性氣質(zhì)與高尚的理想追求使柳宗元與屈原心靈相犀,兩人同樣忠君為國,坦蕩無私,卻同樣遭到小人讒嫉,流落異鄉(xiāng),受盡攻訐而百口莫辨。這篇《吊屈原文》正是作者貶永州途中路過湘水時而作,觸景傷情,長久郁結(jié)在心中的痛苦與不平終于在此時迸發(fā)出來。他在文章中抨擊了當(dāng)時楚國“支離搶攘兮,遭世孔疚,華蟲薦壤兮,進御羔褏,牝雞咿憂兮,孤雄束咮,咥咬環(huán)觀兮,蒙耳大呂”的黑白顛倒、清濁不分的黑暗現(xiàn)狀,這何嘗不是當(dāng)時作者所感同身受的險惡環(huán)境,繼而對屈原“窮與達固不渝兮,未唯服道以守義”的“九死而未悔”的精神表現(xiàn)出無限艷羨與向往,稱贊先生“唯道是就”不與世同流合污的高潔品質(zhì),當(dāng)眾人指責(zé)屈原自沉汨羅為不義之舉時,柳宗元又對其給予深切的同情與理解:“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边@篇吊文寫的凄婉動人,痛人心腑,正是建立在與屈原這種感時傷世,而又卓然不群,潔身自好的精神氣質(zhì)相通的基礎(chǔ)上的,其既是吊屈原文,實際上也是柳宗元自吊之文。
由于柳宗元在人格,理想,遭遇等方面接近屈原,所以才能對屈賦中所體現(xiàn)出的激憤,哀怨的情感理解得如此透徹,把握得相當(dāng)準確。柳宗元多次在文章中引用屈賦中的詞句,并且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明確提出:“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其以“幽”來概括《離騷》之特點,可謂一語中的?!坝摹庇小坝脑埂薄坝膽崱敝?,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屈賦中往往以“虬龍鸞鳳托君子,以惡禽臭物指饞佞”,[5]極盡婉轉(zhuǎn)、纏綿之能事,反復(fù)吟詠,以抒發(fā)欲訴不能,哀怨委婉之心聲,讀來使人有“九曲回腸”之嘆。柳宗元的騷體賦也同樣籠罩在強烈的悲怨的情緒下,特別是《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三篇。
《夢歸賦》是柳公懷思鄉(xiāng)閭之作。身處荒蠻之地,又增不白之冤,使得作者日夜難眠,坐臥難安。這時千里之外的故園在作者想來自然格外惆悵與感傷,有家難歸的哀愁使得作者只能在夢境中尋求暫時的慰藉,可是故園卻早已物是人非,繁華盡逝,“喬木摧解兮,垣廬不飾”的蕭條讓柳公也不禁為之“魂恍惘若有之兮,涕汪浪以隕軾”。讀者覽之也會心為之摧,而神為之傷了。
《囚山賦》和《閔生賦》也是此類不可多得之佳篇。抒情寫志,傾訴心曲,無不哀婉動人,蕩人心魄。柳宗元的這種哀既是對個人理想破滅的哀,也是對正義不得伸張的哀,更是對“騏驥之棄辱,駑駘以為騁,玄虬蹶泥,畏避鼃黽”不平現(xiàn)實的哀。
屈賦哀則哀矣,但在其“幽怨”的描寫中,又始終充斥著一種為國為民而堅貞不屈,決不向世俗妥協(xié)的浩然之氣,人們看到的是一位“寧溘死以流之”、“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高大詩人形象,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美好事物的被毀滅,使得屈賦呈現(xiàn)出崇高的悲劇美特質(zhì),同樣在這種柳宗元“哀”的表面下,我們也可清楚的看出作者一顆頑強不息,至死不悔之心。“宗元身雖陷敗,而其論著往往不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墜斯時,茍有補萬分之一,雖死不憾”。[6]這與屈子“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何嘗不是異曲同工,同氣相求之妙。正是這樣對自己事業(yè)的忠誠與信念,才使得柳公在流放之時仍能發(fā)出“知徙善而革非兮,又何懼乎今之人!”的不屈吶喊。
柳宗元被貶永州的第二年,即元和元年,其母去世,同年王叔文被賜死,種種打擊讓柳宗元心力憔悴,“百病所集,痞結(jié)伏積”,難免會產(chǎn)生一些“合喙而隱志兮,幽默以待盡”消極避禍的思想,但其后又專心于著述的柳宗元反復(fù)剖白自己的心跡:“茍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死蠻夷固吾所兮,雖顯寵其焉加,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懲咎賦》)這無疑是對自己以往事業(yè)的一種肯定和堅持,一種無悔的信念的自我表露?!缎绿茣吩唬骸白谠坏谜?,內(nèi)憫悼,悔念往咎,作賦自儆?!标搜a之在《續(xù)楚辭序》也說:“懲咎者,悔志也。”遍覽全文,柳公何曾一字言悔。有的只是“不及則殆兮,過則失貞,謹守而中兮,與時皆行”,這是對“永貞革新”失敗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哀吾黨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這是對永貞革新失敗的哀痛與不平。雖然柳公提及“罪大而寵厚”,也只不過是激憤之詞罷了,倘若斷章取義,實在是有悖宗元之初衷。在《解崇賦》中,柳公更是不遺余力地對那些只會造謠生事的無恥小人進行猛烈抨擊,并要“以冷風(fēng)濯熱,以清源滌瑕”來表白自己的蔑視與自愛,這也正是對屈原“伏清白以死直”情操的最好繼承與發(fā)揚。
屈賦與柳賦的關(guān)系主要體現(xiàn)在后者對前者的繼承方面,由于柳重在繼承屈賦的精神內(nèi)核,深得其作文精髓,才使騷體賦在唐代于柳公手中又重現(xiàn)其魅力,重新煥發(fā)出生機。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曰:“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边@就與那些學(xué)習(xí)屈賦只知“蓋掇其哀愁,獵其華艷,而九死未悔之慨失矣?!盵7]之文有著云泥之差了。
也正由于柳宗元著重繼承屈賦的內(nèi)在精神,柳賦與屈賦還存在一些差別。如屈賦色彩描繪比較濃艷,往往會使用諸如“芳芷”“墜露”及玉飾等華美的意象,給人極強的視覺沖擊力。而柳賦遣詞造句相對平實,較為常用“白”“黑”“清”“翠”等字眼;屈賦善于把讀者帶進一個光怪陸離的神仙世界,營造一種迷離恍惚、神秘怪誕的氣氛,在“上下求索”中寄托自己的哀情,讓讀者也不覺產(chǎn)生神游八極的想象,使得文章帶有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而柳宗元則往通過現(xiàn)實中的景來生發(fā)出心中的情,我們可以時刻感受到這種情與現(xiàn)實的緊密相連。所以屈原在我們心中會是飄逸高潔、遺世獨立的形象,而柳宗元則更傾向于清峻沉郁的一種。
賦在漢代大一統(tǒng)時期能夠得到如此繁榮的發(fā)展,與它深深打上了儒家思想的烙印是分不開的。班固在《兩都賦序》中曰:“或以抒下情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諭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劉勰也說“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8]可見漢賦在漢儒的眼中和《詩經(jīng)》的作用一樣,也是應(yīng)該用來諷諫,為政治現(xiàn)實服務(wù)的。至唐代,諸家仍秉承此觀點。柳宗元的賦也同樣受到這種觀念的影響。他在《答韋中立論詩道書》中說:“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wù)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在《楊評事文集后序》中也明確提出:“文之用,辭令褒貶,導(dǎo)揚諷喻而已?!边@是其對“文”的看法,但我們從中不難看出柳宗元在創(chuàng)作時的所持的一種總的指導(dǎo)思想,既不能以文廢道,在辭賦創(chuàng)作中他也是如實貫徹這種思想的。如《瓶賦》以瓶自喻,寧為瓶之潔以病己,無為鴟夷之旨以愚人?!杜Yx》以反諷的手法,明貶實褒牛的忠厚質(zhì)樸,而對“曲意隨勢,不擇處所”的羸驢嗤之以鼻,《乞巧文》同樣以反言見義,對那些只會“周旋獲笑,顛倒逢嘻”,以工言獲寵的小人表現(xiàn)出極端的憤怒與譏諷。《罵尸蟲文》是其最具戰(zhàn)斗性的一篇小賦“來,尸蟲!汝曷不自形其形,陰幽跪側(cè)而寓乎人,以賊厥靈……以曲為形,以邪為質(zhì),以仁為兇,以僭為吉,以淫諛諂誣為族類,以中正和平為罪疾,以通行直遂為顛蹶,以逆施反斗為安佚,譖下謾上,恒其心術(shù),妬人之能,幸人之失……”,對那些只能藏在陰暗角落的如同“陰穢小蟲”似的政治投機分子進行了淋漓盡致的痛罵,生動地活化出他們的丑惡嘴臉。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柳賦并不僅僅繼承漢賦的批判現(xiàn)實功能,柳之賦在諷刺之深刻,揭露之深入方面已遠遠超過漢賦“勸百而諷一”的效果。漢賦的諷喻多只是“曲終奏雅”而已。通篇以對話形式夸張,鋪陳奢侈之盛事,最后以“逸欲足以亡身,仁義可以興邦”作結(jié)對統(tǒng)治者進行規(guī)勸,是漢賦固有的套路,但是統(tǒng)治者往往只取其前面夸耀的部分而忽視了諷諫,以至于辭賦大家揚雄晚年發(fā)出“壯夫不為”的哀嘆,正是看到漢賦在諷諫作用上的衰微。而柳宗元在貶謫之前已初步形成了進步的政治觀點,哲學(xué)思想和文學(xué)見解,在貶謫期間又通過研究現(xiàn)實和“讀百家書”,從中采擷精華,進一步深化了這些進步的思想觀點,所以他對社會弊病的認識和剖解,比一般人來的敏銳、深刻,這些賦的光輝也集中從不同的角度諷刺和揭露了唐代中期政治的黑暗、腐敗和人情世態(tài)的丑惡。在這一點上來看,這些賦更像是有韻的雜文,從而大大加強和發(fā)展了漢賦以來辭賦的諷喻力度。
漢賦的寫作形式比較固定,因襲性和模擬性比較強,多采用主客問答的方式,用四,六言之韻文按照一定的程式進行鋪陳,描繪。如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對云夢的描寫:“其山則……,其土則……,其石則……,其東……,其南……,其西……,其北……”,一一羅列,這已成為漢賦的定型寫作模式,司馬相如后,一直到班固,張衡都是如此,如班固《西都賦》中敘述西都的形勢:“其陽……,其陰……,東郊則有……,西郊則有……,其中乃有……”,次序方法都一樣,而柳賦在形式上也比較靈活,“九騷”中有七篇寫有序文,使用散體寫成,然后正文是用韻文寫就的賦體。這些賦或句句押韻,或隔句押韻,或隔段押韻,靈活多變。賦多用慣用之四言,間雜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等,韻散結(jié)合,生動有致,從而擺脫了漢賦極近鋪張揚厲,僵化格式的窠臼。
綜上所述,柳宗元的辭賦對于屈賦來說重在繼承其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而對于漢賦來說則有較大發(fā)展,取其所長,棄其所短,避免了其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僵化,總之,柳宗元之辭賦則吸收了屈賦與漢賦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綜合各家之長,從而使其“獨步騷壇”,贏得“辭賦麗手”的美譽。
[1]舊唐書.卷一六零[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柳宗元.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A].柳宗元集·卷三一[C].北京:中華書局,1979.
[3]柳宗元.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A].柳宗元集·卷三三[C].北京:中華書局,1979.
[4]柳宗元.寄許京兆孟榮書[A].柳宗元集·卷三十[C].北京:中華書局,1979.
[5]王逸注.洪興祖補注.楚辭章句[M].長沙:岳麓書社,1989.
[6]柳宗元.上襄陽李愬仆射獻唐雅詩啟[A].柳宗元集·卷三六[C].北京:中華書局,1979.
[7]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
[8]劉勰.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