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舟
(南充職業(yè)技術學院 人文藝術系,四川 南充 637000)
我們在研究中國浩如煙海的古詩文時,總會觸碰到一些影響翻譯的“暗礁”,這個“暗礁”便是偏義復指詞。復詞偏義是指一個聯(lián)合式的復音詞,由兩個意義相關或相反的詞素構成,只擇取其中一個詞素的意義,而另一個詞素僅僅起到點綴的作用。在翻譯的時候,不能把這樣的兩個詞素同等看待,應該根據(jù)語境來理解清楚其表達的重點所在,避免曲解原意,從而準確地理解古代漢語的精髓。
例如,三國魏邯鄲淳所撰《笑林》中記載著這樣一個小故事:甲乙二人發(fā)生爭斗,甲咬下了乙的鼻子。官吏在審判這個案件的時候,甲說是乙自己咬掉了自己的鼻子。官吏分析說:“夫人鼻高耳口低,豈能就嚙之乎?”意思是人的鼻子高耳口低,怎么能夠咬到鼻子呢?我們都知道,鼻子的確要比“口”高,但是卻絕非高于“耳”,所以,在這個句子當中的“耳口”即為一組復詞偏義,其語境意只取“口”的意思??梢?,想要理解清楚古文的準確意義,我們必須對復詞偏義的存在、構成、作用等方面進行深入研究[1](P45-47)。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為了表意需要,我們往往通過一些雙音節(jié)的合成詞來表達語境意義,但是在古代漢語中,古人往往通過單音節(jié)的語素或者詞來表情達意。這樣的特點,就給了很多語素自由組合及其獨立使用的寬泛的空間。一詞多義現(xiàn)象也給了很多詞一定的想象氛圍。只要在語義范圍之外,產(chǎn)生了一種使語素兩兩結合的需要,就有可能為一些語素提供相互組合的外在條件。在這樣的表情達意的意愿驅(qū)使下,兩個單音節(jié)的語素或者詞組,就有了自由組合或者分離的可能。所以,在古代漢語中,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些聯(lián)系特別緊密的雙音節(jié)組合,也有可能為了適應語境意義的要求而分離開來。
相對于印歐語系,漢語并不是分詞連寫。也就是說,在書面語的表現(xiàn)形式上,我們可以看到漢語中的單音節(jié)詞與單音節(jié)語素、雙音節(jié)詞與雙音節(jié)詞組之間都是同形的,而且單、雙音節(jié)都是有其一定的排列形式的。一些雙音節(jié)詞往往要根據(jù)語境需求,將其拆開來理解,以擇取該語境當中所需要的適當?shù)囊饬x。例如,《孔雀東南飛》中“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還”,句子當中的“公姥”,不是指公公和婆婆,而是僅指婆婆。古代漢語中相類似的表達還有“得失”、“緩急”、“出入”、“死生”等等[2](P418),雖然它們是雙音節(jié)的組合,其實質(zhì)意義往往是偏重于其中的一個語素。
在古代漢語的表達中,單音節(jié)的語素或者詞起著主導作用。即使為了適應語境需要出現(xiàn)的一些雙音節(jié)的組合,也往往需要根據(jù)語境需要,偏意復取其中的一方。中國古代語言中存在的這種表達習慣以及語境需求,就共同構成了復詞偏義現(xiàn)象存在的客觀基礎。多個語素構成偏義復詞時,往往會形成如下結構:并列式雙音組合其中一個組成成分>雙音組合整體>雙音組合另外一個組成成分[3](P36-37),例如:
例1“耳目不明”:目不明>耳目不明>耳不明
例2“養(yǎng)老幼于東序”:養(yǎng)老>養(yǎng)老幼>養(yǎng)幼
例3“若挺之于市朝”:挺之于市>挺之于市朝>挺之于朝
例4“鄭,伯男也”:鄭,伯也>鄭,伯男也>鄭,男也
例5“攻破城邑,周遍天下,本故妻婦無所改易,是一善也?!?《后漢書·劉盆子傳》)這個句子中“妻婦”是偏義復詞,“妻”“婦”均是名詞,這里偏重“妻”的意思,而“婦”沒有實在的意義。
例6“先帝嘗與太后不快,幾至成敗。”(《后漢書·何進傳》)這個句子中的“成”“敗”都是形容詞,這里有“敗”的意思而沒有“成”的意義。
例7“其中勇士自號‘猛虎’,遂相聚得數(shù)十百人。因與昌母入海中,招合亡命,眾至數(shù)千?!?《后漢書·劉盆子傳》)此句中“十”“百”都是量詞,有“十”義而無“百”義。
例8“能謗譏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戰(zhàn)國策·齊策》)此句中“謗”“譏”都是動詞,而在句子中采用了“謗”的意思,而“譏”沒有實在的意義。
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構成這種復詞偏義形式、生成這種現(xiàn)象的詞語,大致具有這樣的性質(zhì):
(1)構成復詞偏義的單詞一般是名、動、形或者量詞,一般是這幾種詞中的同種性質(zhì)單詞組成,即名名、動動、形形、量量的組合形式。
(2)構成復詞偏義的一般都是意思相同、相近或者是意思相對的單詞[4]。
(3)復詞偏義結構偏重的部位不確定,有時偏重于前面的單詞,也可能偏重于后面的單詞。
(4)很多時候,兩個單詞中的一個能夠讓另外的同義詞代替。
(5)基本上兩個單詞的位置是可以互相調(diào)換的,也就是說誰在前誰在后都不影響句子原來的意思。
上述內(nèi)容是判斷古代復詞偏義現(xiàn)象所使用的一些基本標準。但是我們想要準確地分析句子是不是存在復詞偏義現(xiàn)象,還需要了解一些使用過程中的問題,比如,這種現(xiàn)象在句子中存在的意義和作用。
從整體上來看,“復詞偏義”現(xiàn)象基本上可以起到兩個方面的效果:
(1)古文一般講究句子的整齊和統(tǒng)一,講究前后呼應和對仗。復詞偏義現(xiàn)象把這些詞語由原來的單音節(jié)詞轉(zhuǎn)變成現(xiàn)在的復詞,句式比較統(tǒng)一、音節(jié)比較完整、韻律更加協(xié)調(diào),讓句子從整體上變得更有節(jié)奏,更富于音樂美。
例9“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并序》)
“作息”偏重于“作”的意思,而這里使用“作息”只是為了補足音節(jié),緩解語氣,讓句子具有更好的音樂性。
(2)古人用語一般比較委婉,特別是提及一些不好或者不吉利的事情時,總是希望表達得更加掩飾,讓人不至于在聽到或者看到的時候顯得特別刺耳或者刺目。假如是一些建議或者上書,更容易讓人接受。很多的單音節(jié)詞通過轉(zhuǎn)變?yōu)閺驮~,對原來詞語的語氣有所減弱,其語言說起來更加婉轉(zhuǎn)曲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避諱修飾的作用。
例10“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第四》)
“饑穰”偏重于“饑”的意思,這是兩個意思相對的單詞,穰是比較富足的意思,很明顯不是說話人想要表達的。因此,這里“饑穰”連在一起使用,可以緩和語氣,讓饑荒這種現(xiàn)象有所掩飾,讓話語使人更好接受[5]。
從語境角度來研究復詞偏義,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建立在理解基礎上、與語境有關的、對語義進行挑選的最佳假設現(xiàn)象。而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偏義復詞”,就是從古漢語中經(jīng)過不斷和語境發(fā)生聯(lián)系轉(zhuǎn)化而來的。那么,“復詞偏義”現(xiàn)象是如何發(fā)生的?其和語境之間的最佳關系又是通過什么途徑表現(xiàn)出來的呢?換句話說,語境是通過什么樣的形式,對那些并列式雙音復詞內(nèi)部的語義,進行挑選和約束的呢?一般情況下,并列式復詞,都是由兩個語義相近或者相反的單詞構成的雙音詞語,其語義最終是不是出現(xiàn)偏重或者偏重于其中哪一個詞,都和語境有著很大的關系。換言之,“復詞偏義”具備的特點以及它存在的作用,與語境提供的信息之間的關系,都會在語境中有一些表現(xiàn),而這種現(xiàn)象和語境之間的關系,一般都是依靠組合搭配和單個語素是不是可以替換來表現(xiàn)的。一定的語境對詞語內(nèi)部語義的挑選和約束,也是依靠這兩個途徑來完成的。下面,筆者將列舉一些古漢語中的例子,來說明語境對復詞內(nèi)部某一詞語或者是某一語義的挑選和限制是如何發(fā)生的,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如何存在的,從而揭示出“復詞偏義”的語境信息是如何實現(xiàn)最佳關聯(lián)的。
對復詞偏義意思的認知,其實是在我們認知的過程中挑選了和其有關系的最佳語境假設,也就是說,對這種由相同相近或者相反的單詞組成的復詞意義的理解,是在和語境聯(lián)系之后,對實際的語言效果加以比較,在一定的努力之后做出的最好選擇。偏義復詞的使用者在說這句話時想要表明的意思,或者是這一詞語在這個語境中的準確意思,都會在這個語境中有一定的體現(xiàn),由此我們可以判斷這樣的語義組合是這種特定語境下的最好的選擇。對于“偏義復詞”的理解,也只有結合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才能得出準確的結果,說話的環(huán)境不一樣,其具體的意思也就會發(fā)生一定的改變。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這類詞語的理解,一般都是根據(jù)并列式復詞內(nèi)部單詞意思和語境提供的信息之間關聯(lián)的程度來進行判斷的。這種形式的并列組合,其詞語自身是一個多義詞,其自身具備一定的模糊性、移動性和不確定性,對它意思的理解可以有很多種選擇。因此,只有和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結合在一起,根據(jù)語境提供的信息對這種詞語的意思進行一定的限制,比較這個詞語不同的意思和這個語境之間關系的程度,挑選其關聯(lián)程度最強的那種可能來判定這個雙音復詞想要表達的意思。
筆者的觀點是,對這種由相同相近或者相反的單詞構成的并列式雙音復詞,是不是存在語義偏重現(xiàn)象,或者是其偏重于哪一個單詞的意思進行辨別是十分必要的。從以往的研究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不但這種偏義復詞的意思偏重于詞語中的哪一個詞義是不能肯定的,而且這種詞語到底是不是存在偏義現(xiàn)象也是不能肯定的。因為即使是同樣的一個詞語不在同一個語言環(huán)境中,其意思就會出現(xiàn)不同,我們就可以給予不同的解讀。也就是說,這種相同相似或者相反單詞構成的并列式復詞是不是出現(xiàn)詞義偏重,或者是其偏重于哪一個詞語,都需要結合具體的語境來判斷,對這種復詞是不是出現(xiàn)語義偏重或者其偏重于哪一個詞義,都是結合語言語境判斷之后,對這一詞語多種意思比較之后所做出的最佳選擇。
例11“故凡以利害之心謀事,是慮彌周而去道彌遠?!?《陳確集·瞽言二》)
例12“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shù)千里,名師數(shù)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韓非子·知見秦》)
例13“但欲求證煞費苦心,不復顧利害?!?《指南錄后續(xù)》)
在例11中,“利害”就是指的“利益”和“害處”,其意思并沒有出現(xiàn)偏重,也就是指以考慮利害的心思去考慮事情,想得越多和事情的周全相距越遠。在例12中,上文陳述的秦國在地勢方面的優(yōu)勢,也就是其“利”,并沒有提到“害”,因此在本句中其偏重于“利”。在例13中,前文中說是為了求證費勁了心思,這時候顧不得這樣做的“害”了,因此在本句中,偏重的是“害”。再如:
例14“母王氏寢疾,命里中數(shù)醫(yī)拯之,溫涼寒熱,其說異同百草備嘗,以水濟水,竟莫知為何證而斃?!?《醫(yī)史·東垣老人傳》)
例15“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出師表》)
例16“自宣帝時善梁丘氏說,元帝好之,欲考其異同,令充宗與諸《易》家論。”(《漢書·朱云傳》)
在例14中,根據(jù)上文的意思,溫涼寒熱,這是很明顯的不同之處,這里的“異同”側(cè)重的是不一樣,也就是說,其語義偏重“異”;在例15中,句子的意思是無論是在宮中還是在府中,這都是一體的,在進行獎勵和懲處的時候,不要使用不同的標準。這也就是說在本句中,“異同”詞語偏重的還是“異”。在上面這兩個句子中,“同”都沒有實在的意義,其在句子中的用途主要是為了補齊音節(jié);在例16中,其意思是想要考察其中的相同和不同,也就是“同”和“異”,這就是說在本句子中,其意思是并列呈現(xiàn)的,其語義沒有偏重,兩個詞語都保持了實在的意義[6](P209-211)。
再如:
例17“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愚公移山》)
例18“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史記·項羽本紀》)
例19“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石壕吏》)
例17“出入”的意思是出出入入,也就是有“出”的意思,也有“入”的含義,因此這是雙音復合詞語,假如看作只出不入或者只入不出都是不符合語言環(huán)境的。在例18中,說的是派守將把守關口,就是防備盜賊在非常時期的“出入”,從這個句子中,我們可以看出,既然是盜賊,肯定應該是防備盜賊進入,因此,在這里“出入”的意思應該是偏重于“入”,“出”在這里只是一個墊詞;例19說的是孫子的母親還在家里,“出入”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從句子的環(huán)境中我們可以明白,這里主要說的是出門的時候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所以,這里偏重的單詞在于“出”,“入”是為了補足音節(jié)。
在例11到例19中,“利害”、“異同”、“出入”都是由語義相反的單詞構成的復合詞,從這三組例子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幾個詞語都存在可以偏重某一單詞的現(xiàn)象,也可以不發(fā)生語義偏重,可以偏重前一單詞,也可以偏重后一單詞,造成這一區(qū)別的關鍵,就在于語言的使用環(huán)境不一樣。也就是說,語境對偏義復詞的意義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下面我們再看三個意思相同或者相近的單詞構成的復詞例子:
例20“故禮義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講信脩睦,而固人之肌膚之會,筋骸之束也。”(《禮記·禮運》)
例21“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韓非子·喻老》)
例22“獲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浮約若處子?!?《莊子·逍遙游》)
在上面的例子中,例20中的“肌膚”指的就是人的肌肉和皮膚,在這個句子中,其語義是并列的,沒有出現(xiàn)偏重哪一個詞的現(xiàn)象;在例21中,綜合上下文的描述,這幾個句子描述的是疾病,前面的句子既然說疾在“腠理”,那么下文的病只能在“肌”而不能在“膚”;在例22中,說的是獲姑射,是一個神仙居住的地方。這里的人“肌膚”看起來就像冰雪那樣白,人們能看見的只能是“皮膚”,而不會是“肌肉”,因此,這里偏重的應該是“膚”而不是“肌”。
這上面的三個句子中,“肌”和“膚”是由語義相近的詞語組成的復詞。從上面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中,是不是存在語義偏重現(xiàn)象或者是偏重于哪一個詞語要隨語境發(fā)生變化。
總之,無論是由意思相反的單詞構成的復詞,還是由語義相近的單詞構成的復詞,是不是存在語義偏重現(xiàn)象或者是偏重哪一部分,語境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都是至關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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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楊吉春.漢語反義復詞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7(1).
[3]杜純梓.論“偏義復詞”[J].古漢語研究,2004(9).
[4]辭源:修訂本[K].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5]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6]周予同.古代漢語復詞偏義初探[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