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雪琳
憲法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基于不同的民族性及其歷史性特點,在不同的文化視野下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和內涵。憲法文化起源于歐美,經過幾個世紀的法律實踐和法律思維的訓練,逐漸形成民主、自由、法治、權利等深入人心的象征性符號。憲法文化正是借助這一系列符號所構建的概念系統(tǒng),影響著人們思維方式的形成并潛移默化地為人們安排著生活。
中國沒有土生土長的憲法,從晚清政府在內憂外患的局面下發(fā)起立憲運動開始,近代意義的憲法才正式進入中國,可以說中國對憲法的認識經歷了從單純的學習西方科學技術到學習西方先進政治制度的過程。自新中國建立以來頒布了四部憲法,其中1982年憲法對社會各方面的生活都有涉及,且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不斷完善。雖然國家正不斷加強憲法的宣傳力度和憲法理論的研究,民眾對憲法的作用和價值的認識不斷增強,但由于歷史、環(huán)境、民族性的差異,西方意義的憲法文化作為舶來品在中國呈現(xiàn)出“水土不服”的癥狀。
學者蔡定劍認為憲法作為我們社會的根本大法,理論層面上不僅應當為社會廣大人民群眾所了解,更應當深入扎根社會,成為人們內心當中的信仰。中華民族已為憲政奮斗了百年,憲法實施至今也有五十多年,但這樣一部“國家的根本大法”究竟是做什么的?它和普通百姓有什么關系?它的實際作用如何?人民群眾卻對之知之甚少。[1]可見憲法作為我國根本大法的意識尚未形成,民眾對憲法的認知僅停留在這種憲法的政治特性上,視憲法為陳述政策綱領用以安排國家事務和人民生活,卻忽略了憲法規(guī)定權利與義務的本質屬性——法律性。西方意義的憲法文化在中國出現(xiàn)“水土不服”的癥狀。西方意義憲法文化的缺位不意味中國沒有本土的憲法文化,憲法被視為政治綱領的另一面乃是傳統(tǒng)文化所內涵的秩序性精神,中國的憲法文化的鮮明特點正是中國人整體觀、秩序觀、和諧觀為主導的思維方式。應當知道,文化不僅是通過知識的傳播得以傳承,在更大的程度上依賴于人們的行為和交往方式,所謂“言傳身教”才是文化傳遞的關鍵所在。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而言,影響并支配人們行為的思維方式在共同的文化中被繼承下來。中華文化是如何接納和融合憲法,需要我們從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發(fā)端出發(fā),剖析中國憲法文化的思維方式究竟如何生成。
1.中國傳統(tǒng)文化倡導的價值觀。相較于西方憲法文化的民主、自由、權利、法治及限權理念,中國的憲法文化則是以諸子百家的傳統(tǒng)文化為思想基礎,尤以其中的儒家文化為鮮明特點?!皯棥钡母拍钭钤绯霈F(xiàn)在《國語·晉語》中的“賞善罰奸,國之憲法”,后見于法家著述《韓非子·憲法》中的“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等,但那時的“憲”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憲法”、“憲政”,僅表示規(guī)則、規(guī)范、受約束之義;道家主張“無為而治”,強調順應自然規(guī)律和人的天性,與宇宙合一,乃一種出世的哲學觀;待儒家文化興起并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文化之后,中國傳統(tǒng)社會形成了“家”、“國”同構的社會一體結構,[2]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身份觀、秩序觀,而后中國社會形成了以儒家文化“身份關系”和“和諧大同”為文化核心的社會風尚和民族精神。
從法家立“憲”作為規(guī)范標記的粉墨登場到道家“無為而治”的大宇宙觀,再到儒家整體主義的秩序觀,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整體性和秩序性思維越來越突出。中國人注重感知力,認為感知到的世界只要合乎秩序才是真實的,這種思維方式習慣于思考的是“應當做什么”,而不是“是什么”或“做什么”。中國人更注重規(guī)則的認識和遵循,所以中國人的全面和諧觀是具體的和情感的。時間和空間被看成是應當根據(jù)宇宙秩序發(fā)生于其中的場合,對于每一個具體的事件,都要套入這種宇宙秩序,即“道路”或“道”。[3]理想的秩序就是天道,乃宇宙的規(guī)定性秩序。對這種秩序的認知和把握,中國人不是靠理智而是靠感受力來體察,所以中國人更注重通過培養(yǎng)自身所具有的人性,來把握人類相互關系中整個規(guī)定性秩序以及其中的特殊之處。由此觀之,道家主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弊匀患从钪?,尊重自然規(guī)律,人事關系的處理的根據(jù)在于宇宙中的既定秩序之中;在儒家看來,君子幫助他人循道而行的方法便是“先省吾身”,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透過各種情感態(tài)度系統(tǒng)進行內省式的檢視,從秩序的角度體察世事。及至后來,儒家的整體主義價值觀上升為憲法文化另一重要特征從而導致民眾“積弱”的局面。對此,梁漱溟先生認為中國倫理社會之形成,無疑地指向“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彪m提出太早,牽掣而不得行,然其精神所在固不得否認也。[4]而法家,通過律令法義將這種以秩序和整體主義為主導的價值觀,上升為國家的意志,為統(tǒng)治者頒行各項政策法規(guī)提供了正當性的理論依據(jù),以成文法的形式將國家的政權體制和社會秩序固定下來,并以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此后,先哲的思想軌跡或通過禮俗教化或通過成文法威懾深深地烙印了中國人思維方式當中并一代代傳承下來。
2.中國式教育方式和側重強化了憲法文化的思維方式。西方教育側重知識傳播和邏輯推理,他們的知識階層一直接受著邏輯思維方式的嚴格訓練。西方學人研究學問不僅要正確而充分地了解專業(yè)領域內的知識,還必須對一定數(shù)量的哲學問題、科學問題進行研究解讀并公開討論。這種自由辯論的授課方式孕育出大批充滿熱情、追求真理的學生,從而形成通過爭論才能獲得真理的習慣。這也正是西方文化孕育了憲法文化內含的批判精神和懷疑精神,對后來法學教育的發(fā)展和法學人才的培養(yǎng)以及西方憲政運動的推動發(fā)揮著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在東方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目的是為了考試選拔官吏做準備,學問要點主要集中于背誦詩詞文章。這既成為統(tǒng)治者選撥人才,加強統(tǒng)治的妙招,也桎梏了自由思辨的學術氛圍,耗費了考生的全部精力,也極大地影響了中國以后的高等教育。以記誦知識,還原經典為主要考核方式,而極力排除自由、批判與懷疑的發(fā)散思維,因此憲法文化所需的批判懷疑精神無從生成,這也決定了中國人的文化生活方式。[5]同時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以情志教化為主要內容,中國人不喜歡準據(jù)于知識,而著意于生活的經驗及道德情感,[6]譬如孝悌之義,忠義仁愛等倫理道德規(guī)范逐漸內化為人們自發(fā)自覺的行為習慣,所謂“發(fā)于情,止于禮”,個人的生命總是處于相互聯(lián)系當中,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正是應當學習的重要內容。生活中的情志教化乃是知識的核心,只有情志端正智慧才得以啟迪。
3.中國宗教的工具化色彩。憲法的核心精神在于限制權力,保障權利。沿著中國宗教路徑,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宗教對限制權力和保障權利作用在中西方的表現(xiàn)是截然不同的。在西方的二元政治體制下,教會和世俗君主形成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推動著歷史的車輪。教權與世俗權力的沖突也是中世紀歐洲政治斗爭的重要內容,國王自由度相對有限的,甚至王權正當性的前提之一便是經過教會的參與和認可。因此西方的教會與國王爭權也是國王不能獨斷專行的原因之一。這自然也成為憲法文化中“王在法下”符號的發(fā)端之一。
而在古代中國,本土的宗教,例如道教,在政治影響力是相當微弱的,但卻極大程度上強化了中國民眾安土重遷、順應天命的鄉(xiāng)土觀念。既順應了中國人和諧安定的天性又將不爭無為的習性穩(wěn)定了下來。即使是佛教引入相當盛行之后,宗教的勸化也是內向的,普通民眾通過佛教來疏導內心的不平,保持一個不怨不嗔的心態(tài),緩和人際間的矛盾,利于社會和諧。同時不論道教還是佛教都是多神論,無形中分散了民眾的關注和追求,安定民眾了的心性;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宗教非但不介入權力的配置,反而成為了強化君權正當性、加強君主權威和執(zhí)行力的政治工具。和平盛世時統(tǒng)治者通過宗教宣揚其善治遂天下和順,亂世之際起義者者以“天命所歸”自居收買人心,由此可見一斑。換個角度而言,中華民族堅持真正的宗教自由,確切說是信仰自由,所以相較于西方的全民皆兵式的宗教信仰傳統(tǒng),中國人對待宗教更為理性。中國人肯定人生而專心于現(xiàn)世,注重通過現(xiàn)世生活的“盡人事,聽天命”來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而不一心寄望于來世。所以個人選擇信仰自由乃是以權威而非宗教為轉移。從事工作時各按其主,宗教僅是排遣人生不暢的疏導方式之一。所以宗教一方面強化君主權威,另一方面疏導民眾的“惑亂”之心,共同作用于既定的社會秩序。
通過上述國人的憲法文化思維方式的形成路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中國憲法文化的特點是與國人集體主義精神、宇宙秩序觀以及對人性的認識密切相關。在價值勸導、教育內容與方式以及宗教的共同作用下,中國憲法文化自然呈現(xiàn)出獨有的重整體、重秩序、重和諧的色彩。因此在承認當前近代意義憲法文化缺失的同時,也應認識到中國憲法文化的發(fā)展方向應同中國人的習性保持一致,才能獲得人們內心的認可,才有利于真正樹立中國自身的憲法文化。
中國人的精神是含蓄、低調而不是張揚外顯的。西方憲法的精神有利于在個人危險的時候提供救濟和保障,而中國的精神則在于使整體處于一種安全的狀態(tài)從而保護個人的安全。傳統(tǒng)文化對個人權利發(fā)展有其不利因素,應當予以克服,但另一方面看,其積極的一面在于它著眼于為組織和維護人類合作提供充分的配合應當繼續(xù)堅持。今后,中國憲法文化應當不斷提高以權利本位、權力制衡等意識為主導的法治觀和法律意識,同時要克服以個人為中心的消極因素;發(fā)揚憲法文化中的愛國主義、集體主義,注意加強人民主權觀等積極因素。在全球化時代背景下,憲法文化的全球化是建構現(xiàn)代文明秩序的必然要求,中西憲法文化的交融也將更加深入。在這交融的過程中,我們不應一味地將某一類憲法文化奉若神明,也不應一味地排斥某一類憲法文化,而應兼收并蓄。[7]我們應對各種憲法文化采取一種更加開放和平等的態(tài)度,大膽地借鑒和移植他人成功的經驗和優(yōu)秀的成果同時,積極培育更具本民族特色、符合本國國情的和法治建設的憲法文化。
[1]蔡定劍.論道憲法[M].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5
[2](美)伯爾曼.法律與宗教[M].梁治平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11
[3]格雷·多西.哲學和社會哲學的世界立場中[J].比較法研究,1994,(4)
[4]梁漱溟.中國文化的命運[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62
[5](日)大木雅夫.東西方法觀念比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6
[6]梁漱溟.東西人的教育之不同[J].教育,2008,(26)
[7]郭君俊.淺析中國與西歐憲法文化的差別,訪問于2012-12-25.9:45.http://www.110.com/ziliao/article-41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