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金城關(guān)》方言運用的藝術(shù)技巧

霍忠義

(1.長安大學(xué) 文學(xué)藝術(shù)與傳播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64;2.長安大學(xué) 長安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064)

李西岐的作品《金城關(guān)》是一部十分厚重的長篇小說。小說以西北重鎮(zhèn)蘭州(金城)為背景，以西北名丑、金城秦劇團演員黃一鳴為主角，以黃一鳴及其岳父母幾家人為主線，全方位地展示了濃郁的黃河文化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的喜怒哀樂，是一部飽含淚水的悲喜劇。作者李西岐將主角黃一鳴的身份設(shè)置為一名秦腔主角，可以看出其用心良苦。首先，秦腔這一戲曲劇種在西北五地區(qū)有著極為廣闊的群眾基礎(chǔ)，是一種既可以在舞臺上盡情揮灑又可以在田間地頭恣肆宣泄的文化傳播方式和心靈娛樂方式。其次，演唱秦腔時使用的都是當?shù)胤窖?，因此，與這一主題相統(tǒng)一，小說在語言上主要采用了陜西西府方言和蘭州方言。方言在小說中的使用屢見不鮮，但是要用得巧、用得妙、用得恰到好處，卻非要下一番苦功夫不可。用方言寫小說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但是能寫好的卻是極少數(shù)。陜西作家中最有名的3位作家: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對方言的運用都比較好?！奥愤b作品的陜北特色、賈平凹作品的商州特色、陳忠實和黃建國作品的關(guān)中特色”［1-2］，一直為人所稱道。尤其是賈平凹作品所具有的國際性影響力，可以證明其小說中的方言非但沒有在作品傳播中造成障礙，反而以“民族的即是世界的”這一特性廣受贊譽。

最近，文化學(xué)者馬未都在《文學(xué)方言》一文中指出:“京陜川湘這四個方言區(qū)過去最容易出作家。北京有老舍、王朔，陜西有路遙、賈平凹，四川有巴金、沙汀，湖南有沈從文、楊沫等等，他們的小說寫得生動有賴于方言提供的營養(yǎng)?！保?］這對文學(xué)方言的地域性特征做了總結(jié)，而李西岐也恰恰屬于陜西地區(qū)。由此可見，《金城關(guān)》中的方言有其深刻的溯源性特點。陳忠實在一次創(chuàng)作談中談到創(chuàng)作《白鹿原》時對方言的把握要領(lǐng)，很值得我們深思:“從文字表述上，讓外省讀者能感覺到百分之六十意思的那個方言，我才用。而從字面上讓外省讀者幾乎感覺不到一半的意思，讓讀者感到莫名其妙的方言，我就堅決舍棄。方言是為了語言的生動性和語言的韌性，但你一旦叫外省讀者讀不懂，作家的寫作意圖就適得其反。”［4］在《金城關(guān)》出版后，關(guān)中特色方言與蘭州特色方言的運用高手自然要加上李西岐。

《金城關(guān)》一書中的方言運用，涉及面廣、使用量大，稍作梳理就可以看出，李西岐的高明之處在于既有方言單獨使用，將方言和歇后語完美結(jié)合，又將方言與絕妙的比喻珠聯(lián)璧合，不但讓讀者眼前一亮，更會讓讀者心頭一動。因此，本文從以下3個方面分析《金城關(guān)》方言運用的藝術(shù)技巧。

一、方言運用精確、形象、有內(nèi)涵

李西岐是陜西岐山人，后來長期定居蘭州，因此，書中處處留有關(guān)中西府方言和蘭州方言的影子。由此既可以看出周原文化對其影響之深，也可以看出他對蘭州文化愛之真切。

比如“尕”，在全書出現(xiàn)的頻率十分高。開篇就連續(xù)幾次用到“尕手手”一詞。寫黃一鳴做夢:“尕手手嫵媚地笑一笑，忽地飛起來，慢慢悠悠地漂浮在空中?！边@是一個很典型的使用陜西西府方言之處，讀者理解起來卻很容易。尕可以分解為乃與小二字，依照會意字的特點，其含義也一目了然。當然，李西岐使用方言時具有這樣的特點:既要讓讀者讀得新奇，又要讓讀者理解得毫不費力。

再比如“鳳翔改改賣水，只認得二分錢?！边@句話含有一個在西府廣為流傳的故事: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鳳翔縣北部糜桿橋鄉(xiāng)馬頭坡，有一位農(nóng)村婦女名叫張改改，以在村邊賣水為生。她既憨厚又略顯愚笨，不認識錢。二分錢賣一碗水，收錢時她搞不清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錢有啥區(qū)別。在別人的幫助下，張改改就手拿一枚二分硬幣和收的錢比大小，一樣大的就收，不一樣的就不收。從此，她賣水一分錢不收，五分錢不要，專收二分硬幣。天長日久，經(jīng)過馬頭坡的人都知道那兒有個這樣的張改改，她的名聲越傳越大，越傳越遠。“改改”成了愚蠢、無知的代名詞，一時間成了人們飯后茶余的笑料?！氨康煤透母囊粯印边@句口頭禪在國內(nèi)不脛而走，后來“鳳翔改改”便成了貶損人愚笨的代名詞，在陜西乃至西北一帶流傳甚廣。近年來很多人發(fā)現(xiàn)，其實張改改誠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是人們誤解了她，并引發(fā)了一場“鳳翔改改”是“愚笨”還是“誠信”的爭論?？梢哉f，凡關(guān)中人沒有不知道這個俗語的，因此，將這一典故用到此處，產(chǎn)生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

“朝里有人好做官，灶房有腿吃干面?！边@也是在西北地區(qū)廣為流傳的俗語。其中“干面”就是西府方言。從字面意思看，其實讀者完全可以理解這種面肯定是和“湯面”相對的，而不會認為這種面是干的。

“陳木楠驚愕得雙眼似金魚般鼓凸，啞口無言，瓷在那里?！薄按伞奔词俏鞲窖浴Ｆ鋵嵨鞲窖远嗍茄耪Z，有著久遠的文化傳承和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此詞就非常形象地表達出陳木楠呆若木雞的形象:像又冰又硬的瓷器，實在傳神。

“秦侃也跟風揚碌碡，說:‘陳教授，你想得高雅，咱只能是棗核扯板——兩鋸(句)子’?！边@句中“跟風揚碌碡”就是西府方言，其實和吹牛皮是一個意思，但比之更為形象。碌碡是西北農(nóng)村碾麥子用的大石頭滾子，即便風再大，也不可能將它吹起來，所以該句極言說大話、說假話。而用“跟風揚碌碡”一詞不但特別形象，而且極具地域性特色，用在《金城關(guān)》一書中，實在是再恰當不過。

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看出，李西岐之所以對西北生活熟悉、對西北方言運用嫻熟，說到底是對西北文化的摯愛和對自身文化系統(tǒng)的一種深深眷戀。

二、方言和歇后語的完美結(jié)合

歇后語是中國人民在生活實踐中創(chuàng)造的一種特殊語言形式，是一種短小、風趣、形象的語句。它由前后兩部分組成:前一部分起“引子”的作用，像謎語;后一部分起“后襯”的作用，像謎底，十分自然貼切。在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通常說出前半截，歇去后半截，就可以領(lǐng)會和猜想出它的本意，所以稱為歇后語。歇后語是俗語的一種，多為群眾熟悉的語言。歇后語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濃郁的生活氣息，幽默風趣、耐人尋味，為廣大人民所喜聞樂見。

李西岐小說中的歇后語具有鮮明的西北特色，或者說他用的是以方言為主要元素的歇后語。在《金城關(guān)》中，歇后語的用量不但大，而且都恰到好處。有時，在人物對話中會出現(xiàn)一連串的歇后語，給讀者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并且十分“爽”。歇后語基本上有兩大特點:一是幽默風趣，二是暗含諷刺。在《金城關(guān)》中，歇后語的兩大特點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也飽含著作者的良苦用心。該書刻畫的是一群普通人，有句話如此說:“窮人想哭的時候也是笑的?！边@話揭示出中國普通人的真實心態(tài)，即便生活再苦，也總是樂觀面對。所以，李西岐以歇后語寫出了中國，尤其是西北地區(qū)普通人的生活現(xiàn)狀和真實心態(tài)。下面舉幾個最為典型的例子。

“精尻子攆狼——膽大不知羞?！边@條歇后語在西北地區(qū)很流行?！熬曜印本褪俏鞲窖?，意為光屁股。這句話形象生動，且妙趣橫生。李西岐正是利用自己對方言式歇后語的熟稔，成功地在小說中營造出通俗與趣味的氛圍。而這樣的氛圍顯然與小說的主旨十分契合。

“瓜娃子打糨子——胡粘呢?！惫贤蘧褪俏鞲l(xiāng)村方言，意為傻瓜。西北地區(qū)農(nóng)村人粘東西時以面粉和水做成糊狀再加熱，這樣就做成“糨子”，這個過程叫“打糨子”。顯然，這也是一句帶有強烈諷刺和幽默的句子，諷刺人的愚笨糊涂。諷刺人愚蠢的漢語很多，惟其精妙，不但令人過目不忘，而且可以讓人在大笑中反思。好的歇后語不但語言巧妙、寓意深刻，而且字里行間透露出興味盎然的生活情趣和深刻的民俗學(xué)特征。

“尿下尿用籮隔(過濾)——過得細發(fā)的很。”此句“用籮隔”和“細發(fā)”等詞都是典型的西府方言?！坝没j隔”就是用籮篩，是指西北地區(qū)農(nóng)村的一種傳至千古的生產(chǎn)方式，一般夏收時都要使用。隨著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實現(xiàn)，這樣的生產(chǎn)方式越來越少，但是，對于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西北人，讀之會親切無比?！凹毎l(fā)”即細致，可以形象地理解為精細如發(fā)，所以即便只看字面，意思也一目了然。這句話用在小說中，讓人不禁反復(fù)咂摸，心潮涌動，難以自已。

諸如此類的方言式歇后語在李西岐小說中不勝枚舉:“冷棒睡石板——涼慫涼到家了?！薄皼鰬Z”也是典型的西府方言，意即“傻瓜”?！肮吠薅自诩S堆上——裝大狗呢”、“十有八九是貓咬尿泡——空歡喜一場”、“澇池里泡饃饃——搪大了”都是典型的方言式歇后語。

李西岐對歇后語的青睞應(yīng)該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與這本小說的內(nèi)容相扣，歇后語是一種很取巧的表達方式，語言簡練且意味深長，很適合表達含蓄的意境和感情;二是對這種流傳于民間的藝術(shù)形式的熟悉與熱愛。

三、形象幽默的比喻中的方言

以方言為基礎(chǔ)的形象幽默的比喻是該書另外一大藝術(shù)特點。以幽默的比喻著稱的錢鐘書《圍城》被多位學(xué)者論及?！督鸪顷P(guān)》中精彩的比喻句子也比比皆是，處處透露著機智和風趣，作者自己曾經(jīng)多次談到:“我以為，反復(fù)閱讀大師們的力作，自然會在自己的作品里有所顯示?！秶恰肥俏易钕矚g的作品之一，借鑒或者模仿錢先生的小說筆法，作為一個后學(xué)，當然是必須的功課。只可惜自己才情不足，可能有些蹩腳罷了?！彪m然作者謙虛，但不可否認的是《金城關(guān)》中的比喻確實深受《圍城》的影響。

“矯情是矯情的獨木橋，眼淚是眼淚的羊腸道”，這句奇妙的比喻是套用顧城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一改用，就具有了西北特色。西北地區(qū)多山，自然少不了“獨木橋”和“羊腸道”，所以，即便是“移用”，用得巧妙也不容易。李西岐雖然離開農(nóng)村很多年，但是他的小說處處透露出對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農(nóng)村生活的關(guān)照，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那些滋養(yǎng)過我們的水土最終會內(nèi)化到我們的情感世界，并永生難忘。

該書比喻之多、比喻之妙、比喻之樂，常常讓人忍俊不禁，有種喘不過氣的舒服感。比如:“吃羊要吃羊肋巴，親嘴要親姑娘家?！薄把蚶甙汀笔俏鞅狈窖?，就是羊排。前者系生理需求，后者基本上是心理需求，將兩樣需求扯到一起，并使用起興的手法，就產(chǎn)生了奇妙的效果，這是作家家鄉(xiāng)話里透出的智慧和幽默。

再比如:“黃一鳴心里煩躁得像翻滾的一鍋熱油?！边@就是以俗喻雅，以通俗之油鍋比喻心情之煩躁;黃一鳴欲哭無淚，欲悲無傷，連連嘆氣道:“我的陳爺啊，你能把我的牙氣成骨朵節(jié)。”“把牙氣成骨朵節(jié)”也是西府方言中的常用語，此處刻意明晰“牙”和“骨頭”的界限，產(chǎn)生了幽默的效果?！芭d奮得整夜睡不著覺，烙了半夜燒餅”，這句比喻的地方特色尤其鮮明，而且與作家的生活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西北農(nóng)村冬季睡土炕，都是用柴火燒熱，人睡在炕上，經(jīng)常會被烤得輾轉(zhuǎn)反側(cè)，這是一種真實的生活體驗，而西北農(nóng)村婦女烙餅時也是不停翻轉(zhuǎn)，防止烤糊。將這樣的兩樣生活體驗結(jié)合到一起，就有了上述巧妙的比喻?？梢哉f，沒有這樣的生活體驗，肯定不會寫出如此奇妙的比喻。

“三人一起笑起來，村長幾乎是踩著笑聲的尾巴，疾步進了門檻，大聲吆喝說:‘看來事情弄成啰，看把你們高興死了?！边@句里“踩著笑聲的尾巴”是極大膽又極富想象力的，沒有點智慧，恐怕寫不出這樣的句子。比如，“肉販子一手執(zhí)刀，一手執(zhí)棒，相互摩擦得吱吱作響，多半臉兒哭，少半臉兒笑，答道:‘今早剛從批發(fā)市場拉回來的’”。我們可以揣測此語來自歌詞“一半臉兒哭，一半臉兒笑”，但是作者又做了極大的發(fā)揮，將一個普通的商販面對個別無良城管的尷尬和痛苦清晰地表達出來。語境至此，沒有長期的閱讀積累，沒有閱讀后的深思反芻，沒有堅持不懈的練筆，沒有飛揚的情思，很難寫得出來。

“杭州的西湖美景甲天下，若比起來，揚州的瘦西湖是兒子，金城的小西湖只能算是孫子輩了?！币院笮?、湖之名望、湖之歷史給湖排起輩分，實在精妙到家。此句除了比喻，還隱含著擬人手法。多種表現(xiàn)手法的綜合運用，說明作者學(xué)養(yǎng)之深。

“孔守道浮躁得似春月里的叫驢，在屋里來回繞圈兒?！贝司渲械摹敖畜H”一詞也是西府方言，僅這一詞，“孔守道浮躁”就表達得嚴絲合縫、栩栩如生。

“馬老漢雙手緊攥著黃一鳴的手，鉚足勁搖晃，黃一鳴右半個膀子都能體會到過分崇拜的酸痛，心里暗暗叫苦，佩服老漢的手勁，竟然比大領(lǐng)導(dǎo)的還有力度?！边@句讓我們又看到了錢鐘書的影子，不得不佩服作者文學(xué)語言功夫之深［5］。

四、結(jié) 語

由于作者李西岐有較好的傳統(tǒng)文學(xué)修養(yǎng)及冷靜觀察的小說家功底，又涉獵書法、美術(shù)、音樂、戲劇等諸多領(lǐng)域，且多有建樹，因此該部小說中社會生活和人生百態(tài)包容量之大就不會令人吃驚?！督鸪顷P(guān)》出版后，很多讀者好奇地問作者在蘭州生活了多少年，作者的回答是:“一個有出息的小說家，必須具有對生活敏感的觀察能力和透徹的理解能力。假如沒有這一點起碼的功底，確實應(yīng)該考慮干點別的營生了。雞即使在黃金堆上刨來刨去，它的眼里仍然找尋的是糧食;豬臥在墻頭底下，閉眼靜思，它也永遠成不了哲學(xué)家?！边@句話十分深刻，也特別耐人尋味。

［1］霍忠義.村莊的“生存寓言”:黃建國小說研究論集［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0.

［2］謝慧英.小村莊，大天地:關(guān)于梅莊的“生存寓言”:論黃建國短篇小說集《誰先看見村莊》［J］.2005，7(3):80-86.

［3］馬未都.文學(xué)方言［EB/OL］.(2011-03-03)［2012-10-11］.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54769e01017 vox.html?tj=1.

［4］陜西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韓懷仁長篇小說《大虬》研討會紀要［J］.陜西文學(xué)界，2010(6):33-40.

［5］魏珂.改革大潮下的金城關(guān):讀李西岐長篇小說《金城關(guān)》［J］.飛天，2013(6):12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