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錫良
廣東省第二師范學院教育學院副教授
有網(wǎng)友推薦我看某衛(wèi)視《深度觀察》所做的一期節(jié)目——爭議中的“復(fù)旦退學生——袁濤”,并希望我也發(fā)表點評論。我認真地看完了上下集共一個多小時的節(jié)目后,還真有話想說。
憑我的直覺,袁濤的確不一般,我可能一生都無法遇到類似的學生。這個孩子不到20 歲,但是,面對那么多社會名流與婆婆媽媽的合力“審判”,始終是那樣的淡定從容。這樣的氣度,即使是在我這樣年齡的人身上,也是不多見的。我一邊看節(jié)目,一邊想著,在這樣的場景中,我要是袁濤同學,會怎樣?我是否會表現(xiàn)得比他好?我是否會有更敏銳的思想與更機智的回答?我的回答是真沒有把握。就憑這一點,我覺得,這個孩子的心胸與眼界已經(jīng)遠遠超出同齡人。復(fù)旦大學“不兼容”于這個孩子,也就說明,中國的復(fù)旦畢竟不同于美國的哈佛。
當然,袁濤也不是比爾·蓋茨。不過,從比爾·蓋茨的回憶錄來看,他當年在社會公共問題上還真沒有袁濤這樣強烈的意識。當年的比爾·蓋茨只想做一件事情,就是在知識信息上讓人類站到同一個平臺上來,并且讓自己在做好這件事的同時發(fā)大財。當年的比爾·蓋茨做出退學的決定,是從內(nèi)心認為有更為急迫的事情要做,而這個事情與眼下的法律專業(yè)學習幾乎沒什么關(guān)系。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浪費時間呢?
在美國,退學是個人的選擇,根本不會有什么社會反響。比爾·蓋茨的退學,在當時的哈佛就是瑣事一樁,只是后來的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人們才反過來追尋他當年要退學的原因。但是在中國,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退學就成為了社會公共事件、社會熱點問題,這本身就說明了中國的社會問題所在。我們的寬容度還是很小很小,根本無法與半個世紀前的美國相比。
這期節(jié)目邀請的一些嘉賓評論員,面對袁濤的敘述,他們大多口若懸河,旁征博引,或痛切關(guān)懷,或口誅筆伐,或恨鐵不成鋼,匯合成咄咄逼人的現(xiàn)場氛圍。
袁濤的老師、復(fù)旦教授馮瑋先生,以儒家的“仁術(shù)”對袁濤諄諄教誨,循循善誘:“所謂‘仁’就是人要‘二’一點,所謂‘二’,就是要學會中庸一點。另外,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說,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就不要強加給他人?!倍敯l(fā)現(xiàn)袁濤毫無悔改之意時,馮教授狠狠地說:“我絕對不看好你!”聽到這樣的批評,我想說,袁濤同學所有的作為,正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受到強勢力量——“已所不欲,強施于人”所造成的不公正在先。從“筷子事件”到“插班生事件”,其實都是程序、正義遭到了破壞。
作家陳嵐女士以勢壓人、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袁濤:“你有什么資格談教育?”袁濤作為學生,如果用市場的觀念看,他是教育市場的顧客,是顧客就是上帝。傾聽每一個學生的感受,是教育工作者應(yīng)該做到的,至于學生的意見是不是有道理,則是進一步需要討論的。為什么要從資格上限制一個學生對自己母校的感受呢?難道袁濤談的那些教育行政化、學校官僚化、教授上課照念PPT 而缺乏思想營養(yǎng),不是復(fù)旦大學乃至中國大學的普遍、真實現(xiàn)象嗎?讓我無法理解的是,陳嵐女士把自己的成功學那一套觀點強加于人。當袁濤表示,他并不一定要按照當下社會的標準去追求成功,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陳嵐女士卻痛心疾首地預(yù)言:“你這一輩子注定無法成功,心比天高,命比紙薄?!?/p>
媒體人王志安先生相對要理性一點。他希望袁濤同學探求真相、處理問題時要講究技巧與方法,采取適當?shù)牟呗园炎约旱穆曇艋闪α?,譬如先爭取當上大學校長再去改變大學之類。這樣的勸誡,雖帶有成年人的世故,卻不乏長者的仁厚。
特別值得觀眾注意的是,后排那些充滿“文革”審判口氣的女家長們,對袁濤的評價,動輒就是“趕出去”,甚至“打死掉”,充滿了語言的暴力。我把這個節(jié)目現(xiàn)場看成是中國社會的縮影,袁濤同學所受的壓力,就是中國社會生存環(huán)境的壓力。
整個對話過程中,似乎只有評論員江小魚先生是堅定站在袁濤同學這邊的。江小魚說:“大家如此對待小袁同學,無非都自以為是救世主,在拯救一個失足少年,其實真的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彼倪@種鼓勵,當場被不少人認為是在害袁濤。
作為旁觀者,我非常熟悉并且理解那些規(guī)勸袁濤同學的話。無論是馮瑋教授的預(yù)言,還是陳嵐女士的預(yù)言,我覺得都是很有準頭的。原因很簡單,相較于他們走向成功的道路和衡量成功的標準,袁濤同學都是背道而馳的。馮瑋教授看好的人就是要有點“二”,就是中庸、機巧、圓滑,這正是中國二千多年來的做人標準。陳嵐女士預(yù)言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在中國也出現(xiàn)過不少,比如那個為中國革命而在日本跳海自殺的陳天華;那個死時年僅32 歲,在獄中留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譚嗣同。按照馮瑋教授與陳嵐女士的說法,這些人都是不成功也是不被看好的人物,他們一點也沒有按照“人要‘二’一點”的標準去活。然而,如果沒有這些不“二”的人,社會能進步嗎?一個人,只要做的事情是有利于社會的,合乎人性的,成功了當然好,失敗了其實也很有價值。但求無愧于我心,豈能盡合人意?
作為過來人,我也有幾句話要對袁濤同學講。社會充滿了復(fù)雜與險惡。許多事情確不是年少時想的那么簡單。要做好撞“南墻”撞得頭破血流的準備。一個人要想生存下去,不完全是靠聰明才智,也不完全靠真知灼見,而是要有超乎尋常的韌性與耐力。
在這方面,我們需要虛心聽一聽林語堂先生當年的告誡。
林語堂先生說,英國的母親常常教育自己的孩子:抬頭挺胸,坦率回答別人的問題。然而,中國的母親常常囑咐孩子:不要管人家的閑事,要學會明哲保身。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呢?因為,英國有憲政法律保障自身的合法權(quán)益,而中國自古以來在這方面就不太理想。因此,對于容易“惹火燒身”的公共事務(wù),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不要說去關(guān)注,躲避還唯恐不及。因為是公共事務(wù),吃虧的又不是你一人,因此就可以接納與忍受。如果你一個人站出來了,贏了,受惠的是大家;輸了,吃虧的卻只是你一人。因此,在法制不健全的時候,消極避世是最安全的策略。而這種策略,在中國極有吸引力。
林語堂先生這樣談?wù)摗跋麡O避世”:“自我保護的本能告訴我們,消極避世是我們個人自由的最好的憲法保證?!痹跉埧岈F(xiàn)實的考驗下,中國人的最高價值,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活命價值觀,而為公共事務(wù)去冒個人風險,恰恰是最愚蠢的。然而,中國人并不天生如此。那些十幾歲、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常常也會對公共事務(wù)表現(xiàn)出極大的參與熱情,但是,在現(xiàn)實的跌打滾爬中,他們會一個個變得“聰明”,獲得穩(wěn)重的品格。在中國,“所有的老年人都很穩(wěn)重,因為所有的老滑頭們都悟到了消極避世的好處,在一個人權(quán)得不到保障的社會,吃一次虧就夠嗆了”。而那些不懂得消極避世,敢于積極站出來為世道主持正義的人,大部分都犧牲了,當年被國民黨秘密逮捕未經(jīng)審訊就槍斃的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果袁濤沒有這些心理準備,那么馮瑋教授與陳嵐女士的預(yù)言就將是非常準確的,畢竟他們也曾經(jīng)年輕過,他們的預(yù)言無疑是基于自己人生的體驗。有時,一只小烏龜不肯敬佩大烏龜厚實的甲殼,是因為,他還沒有遇到追殺它的天敵。
最后,我還想感慨一句,如果從教育效果的角度來看,袁濤對老師的不滿是有道理的,那些完全沒有營養(yǎng)的課堂,那些照本宣科的授課方式,肯定是讓人無法容忍的。但是,如果袁濤知道當今中國大學教師低微的待遇,知道教師面臨的行政化標準下的壓力,知道教師背后學術(shù)資源、教育資源的官本位壟斷,知道許多教師不得不到社會上兼職謀生應(yīng)付課堂的眾多原因,可能他對老師也會增加一些包容心吧。其實,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站在不同的立場與不同的角度,就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