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檻外人妙玉的苦痛

朱曰辰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曹雪芹先生在金陵十二釵唱詞中用“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來贊美妙玉超凡脫俗的相貌和品格。的確，談到清高，連一向自詡“孤標(biāo)傲世”的林黛玉，在妙玉面前都得甘做“大俗人”?？v觀紅樓全書，妙玉的出場也只有寶玉生日送帖子、與釵黛論茶、寶玉折梅、凹晶館聯(lián)詩四次。然而她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性格，卻由這一千余字、寥寥幾筆的勾畫使人印象深刻。然而，妙玉真如她自己所稱的那般萬物皆空，對紅塵俗世沒有半分留戀嗎？從“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的判詞，我們便可以將她的假檻外人形象和假清高姿態(tài)領(lǐng)略一二。

云空未必空——假裝清靜孤高，難離紅塵俗世

在妙玉入住大觀園之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個小插曲，暴露了她的假清高。最初，妙玉不愿應(yīng)邀隨眾人一同入園，她通過林之孝家的給王夫人帶話：“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了解緣故后說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何妨?！焙芸?，一紙請?zhí)桶亚甯叩拿钣裾埖酱笥^園內(nèi)的櫳翠庵做了家尼。若妙玉是真的清高，怎會肯做人家的家尼，怎么會如此輕易地就入了紅塵濁世?？梢娒钣裨谝獾牟⒉皇亲黾夷?，不是食人餐飯看人臉色，而是賈府有沒有區(qū)分她和一般的家尼，看在她過去是官宦小姐，給她面子，給她送請?zhí)Ｋ@點兒故作姿態(tài)的假清高，被深諳世故的王夫人一眼看穿，一語道破。請?zhí)诿钣裥睦锞褪撬绕渌峁酶哔F的證明。而出家人講究的是空，是隨喜，怎么會對一個虛的名頭斤斤計較。

妙玉有較高的藝術(shù)造詣，她可以隔著院子聽出黛玉撫琴時的凄涼之音，讀懂黛玉弦中的離喪之情。妙玉在閑談時總是表露出對老莊哲學(xué)的憧憬，也常常在言語間顯示自己的超塵脫俗和出塵離世。然而妙玉并不是一個不理世間俗事的仙子。在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她的一系列作為，把她的心胸狹隘暴露的一覽無余。賈母攜女眷路經(jīng)妙玉處，向她討一口茶，順便小坐歇息。妙玉對待賈母是小心恭敬地奉上茶水。而她對劉姥姥卻表現(xiàn)出了十分的嫌惡。劉姥姥用過的成窯五彩小蓋鐘，她嫌臟要砸，被寶玉攔下來后，她說了一句：“若是我使過的，砸了也不能給她?！币源孙@示自己的清高。之后劉姥姥坐過的地方她又要用水沖洗，還不讓送水的小廝進(jìn)山門，怕污了院子。連一個茶鐘也容不下，這就是妙玉真實的心胸。出家人的慈悲與虛懷若谷，在妙玉的這一系列言行中未見分毫。劉姥姥和小廝雖然身份低微卻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妙玉看人潔凈與否，不看人本質(zhì)卻看出身、地位、甚至是衣食這些身外之物，這顯然不是檻外人的氣度，實在耐人尋味。

邢岫煙說妙玉自稱“畸零之人”、“檻外人”，喜歡別人在她面前自謙為檻內(nèi)塵世擾擾之人。然而她自己卻始終無法真正的超脫于這些俗事之外。在大嚼螃蟹過后，賈母領(lǐng)劉姥姥到妙玉那里吃茶。賈母贊賞妙玉櫳翠庵的花木特別的好“禪房花木深”。雖然妙玉刻意營造的檻外之處有與眾不同的幽靜別致，卻無法掩飾她附會清高的假檻外人真相。得知老太太來了，妙玉奉茶，茶具很是考究。茶未入口，賈母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立刻答到：“知道，這是老君眉?！泵钣袢绻媸鞘劳馊耍绻娴牟粏柺朗?，如何連老太太吃茶的細(xì)情也盡悉？曹雪芹在書中用一副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揭示了佛門大意，萬物皆空，無分有無。真正的檻外人，方外人，嘴上無檻，心中無檻。而時時處處擺出一副檻外人姿態(tài)的妙玉，卻真是云空未必空。

妙玉不僅和檻外人絲毫搭不上，還頗有些趨炎附勢之態(tài)，她給賈母奉茶，用的精致考究的成窯五彩小蓋鐘，給其他人卻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曹雪芹先生又用了一系列的動作去描寫她的諂媚之相：“忙接了進(jìn)去”、“笑往里讓”、“忙去烹了茶來”、“親自捧了”把她的奴顏媚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脤氂竦脑捜ピu價這段描寫：“真是痛快，只是諷刺世人也太歹毒了些?！?/p>

欲潔何曾潔——檻內(nèi)欲念難平檻外內(nèi)心苦痛

妙玉自稱“檻外人”，與世無爭，與塵無染。然而，妙玉的所為卻清楚地表現(xiàn)出她對紅塵世界的留戀。她是一個女尼，卻對大觀園里青年男女之間純美的愛情充滿向往。單從她對寶玉與眾不同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得出這一點。妙玉一向?qū)θ瞬焕洳粺?，連好脾氣的李紈都說她為人可厭，然而她卻獨獨對寶玉非常有人情味。書中第五十回，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求紅梅時，說的很明白，讓寶玉去是因為李紈討厭妙玉對別人的假清高，而妙玉獨獨給寶玉面子，所以李紈說唯有寶玉可以乞來紅梅。寶玉乞紅梅時寫了一首詩“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也是為了投合妙玉的意思吧。值得注意的是寶玉把妙玉比做嫦娥是很曖昧的，而妙玉則欣然接受。

第六十三回，寶玉壽誕，一向不問俗世的妙玉卻打發(fā)一個庵中媽媽，送了一個“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賀帖給寶玉祝賀。由此看她對待寶玉當(dāng)真是用心良苦，不僅把他的生辰記得清清楚楚，還不顧出家人的身份送去帖子。她對寶玉的特別處處流露小女兒的感情。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她請寶黛釵吃體己茶，她給了寶釵黛玉名貴的茶具，卻獨獨把自己日常吃茶的綠玉斗給寶玉用，這在封建禮教社會是比較出格的。

“開端即本質(zhì)?！碧骄棵钣竦募偾甯撸覐脑搭^來看，她的出身就是有些來歷的?？v觀《紅樓夢》全書中許多處與僧道有關(guān)，一開頭的空空道人、癩頭和尚和賈雨村大談護(hù)官符的小沙彌、“王熙鳳弄權(quán)鐵檻寺”一回中深諳世道的老尼，亦或是和秦鐘相好的智能兒，給寶玉說親的張道士等，不勝枚舉。然而，這些人大多出身貧苦。妙玉和他們卻大不相同，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說到妙玉本為官宦小姐，因自小身體不好，需要為尼，請了許多替身都不中用才帶發(fā)修行。由此可見淡出紅塵、遠(yuǎn)離檻內(nèi)的花花世界本非妙玉自己其所愿。妙玉不像惜春因為“勘破三春”而心灰意冷地出世為尼，她帶發(fā)修行實乃因病所致，是不得已之舉，并非真清高。知道這點，也就不難理解她為什么自小修行卻依舊“六根不凈”了。

妙玉雖身在佛門，崇尚的卻是老莊哲學(xué)的理念，她說過：“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她特別喜歡自稱檻外之人。她常常說莊子的文章是極好的，所以她有時候會化用莊子典故稱自己為畸人。妙玉崇尚的是道家的憑心所欲，放任自然，她的許多做法雖然狹隘，和佛門子弟應(yīng)有的仁厚博愛毫不沾邊。然而一些不顧世俗禮教的做法卻頗有放任不羈的魏晉風(fēng)骨。

一面是道家的任性所為，隨心所欲，一面要佛家的無欲則剛的束縛。道家是放任，佛家是隱忍，這是截然對立的尖銳疼痛。這疼痛就正在妙玉之身，一個十幾歲的敏感細(xì)膩的花季少女之身。她身在佛門，卻可以說也是深陷佛門。因為心中有欲所以始終無法參透眾生平等。因為她無法平息自己的欲念，所以是欲潔何曾潔。她無法擺脫內(nèi)在的矛盾與痛苦，只有自我封閉，自稱畸零之人，再用驕傲冷漠來掩飾內(nèi)心的痛苦。她自稱畸零之人，檻外之人，是時時刻刻都在警示自己已經(jīng)與紅塵俗世隔離的意思。她在這種矛盾的苦痛中掙扎，追求超脫卻無法真正地走出塵世。最終，潔白的金玉質(zhì)卻不免深陷泥淖的命運。

［1］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論.紅樓夢學(xué)刊，1988（02）.

［2］蔡義江.《論紅樓夢佚稿》序.紅樓夢學(xué)刊，1989（03）.

［3］劉操南.“落梅”辨釋.紅樓夢學(xué)刊，1988（03）.

［4］張秉旺.“馬竹橋”別解.紅樓夢學(xué)刊，2010（12）.

［5］杜景華.丁日昌評紅樓詩.紅樓夢學(xué)刊，2001（05）.

［6］駱冬青.敬序《紅樓夢》.南 京 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04）.

［7］何永康，駱冬青.中國出了個曹雪芹.紅樓夢學(xué)刊，1997（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