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權
(湛江師范學院法政學院,廣東湛江524048)
1978年以來的當代中國國家發(fā)展,可以首先還原為對中國國家“自我”的認知過程。通過中國之“我”是誰?“我”置身何處?“我”應該干什么等的思考,形成對我國國家身份、處境、價值的判斷。正是基于這種認知判斷,才形成了實踐中的“中國模式”。作為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是中國國家認知的重要思索者,他對中國國家“自我”的思考,構成其思想中閃耀著智慧光輝的精彩部分。當前,我國的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qū),周圍的國際環(huán)境也日趨復雜。破解發(fā)展難題,需要新的思維啟迪。本文旨在對鄧小平國家認知思想進行初步探討,梳理蘊含在其中的觀念基礎和邏輯過程,以期豐富對“后鄧小平時代”國家發(fā)展方法論的思考。
當一個人進行自我認知的時候,首先形成的判斷是:我們要認識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他人。這種對“我”的身份的確定,是進行自我尋找的前提。同樣,對國家的認知也必須首先形成關于國家“自我”的主體性意識,具體包含兩方面內容:一是確立國家之“我”的存在,厘清“自我”,分清同“他者”的邊界,以“我”為存在本體,從“我”的角度來思考問題。這里要解決的是國民對國家“自我”的確認問題,如果“自我”同“他者”混融,對“自我”的尋找就無從談起。二是形成一個強大、自信的國家精神“自我”。愛自己的存在,肯定“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用鄧小平的話講叫做“立起來”,如果國家“自我”立不起來,主客體關系顛倒,符合自己實際的發(fā)展道路是難以找到的。這里要解決的是國民對國家“自我”的肯定問題。
這種自我主體性的確立,是結合自身國情尋找自己發(fā)展道路的前提。然而,近代中國由于其特殊的歷史遭際,也由于西方國家在打開中國國門過程中所展現的強大政治、經濟和軍事力,使部分國民出現了國家“自我”主體性的迷失。他們仰慕西方社會,“言必稱希臘”,動輒談“人家”,產生對中國民族“國家”的自我矮化與自我否定,盲目崇拜他國。這種情況在后發(fā)現代化國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美國社會學家希爾斯曾經評論道:“甚至那些具有偉大的原創(chuàng)性知識分子的日本、蘇聯以及中國亦都關注著西方,此不僅是因為國家或軍事戰(zhàn)略的緣故,他們還被西方的光芒所震懾,故缺乏對自己思想的自信和自尊。”[1]美國中國研究的代表人物列文森也指出:“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崩潰乃是西方力量沖擊的結果,而西方的這種侵略,干擾并毀滅了中國人對中國思想自足性的信心?!盵2]同時,20世紀全球化加速,運輸和通訊技術的變革導致的快速全球流動和信息的爆炸性增長,也改變了人們的時空觀念,認同跨國化、國家“碎片化”,這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國家混同,使民族國家個體找不到自己立身所在,加深了國家“自我”主體性的迷失。
因此,國家發(fā)展必須首先在國民的內在精神上確立一種強大的國家“自我”主體性意識。這里的本質是凸顯對自己國家價值確定性的自信,立足自我,回到自身,精神上肯定自我,在西方的價值沖擊面前勇于堅持自己的立場,保持屬于自我價值世界的完整,堅守國家“自我”的自主性,而不是自我“殖民地化”,更不以貧弱和無足輕重自居。這種國民對自己國家的“堅守”,是一個成熟的現代民族國家構建的首要前提。韋伯在思考近代德國的發(fā)展時認為,“民族國家絕非僅僅是一個單純的上層建筑,絕非僅僅是統(tǒng)治階級的組織和‘虛構’;相反,民族國家立足于根深蒂固的心理基礎。這種心理基礎存在于最廣大的國民中,包括經濟上和政治上受壓迫的階層”[3]。
鄧小平深知在國民中形成國家“自我”主體性意識的重要性。針對西方的強勢沖擊,他認為“中國人要有自信心,自卑沒有出路”[4]326。在他看來,發(fā)達國家不能指望。“歷史證明,越是富裕的國家越不慷慨。歸根到底,我們要靠自己來擺脫貧困,靠自己發(fā)展起來”[4]282。他強調中國人要尊重自我,“如果中國不尊重自己,中國就站不住,國格沒有了,關系太大了”[4]332。“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第三世界的發(fā)展中國家,沒有民族自尊心,不珍惜自己民族的獨立,國家是立不起來的”[4]331。這種國家“自我”主體性意識,就是鄧小平常常提到的獨立自主。他說,“中國的事情要按照中國的情況來辦,要依靠中國人自己的力量來辦”?!蔼毩⒆灾鳎瑹o論是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我們的立足點”[4]3。在西方國家的打壓面前,“要維護我們獨立自主、不信邪、不怕鬼的形象。我們絕不能示弱”。在他看來,“你越怕,越示弱,人家勁頭就越大。并不因為你軟了人家就對你好一些,反倒是你軟了人家看不起你”[4]320。獨立自主,就是指立足于自我獨立思考、不受外來攪擾、在根本上不指望別人、自己挽救自己的思維和行為基調。
只有基于獨立自主的主體性認知,才具有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自信和堅守。在鄧小平看來,沒有這種自信,要么就永遠依附他人,要么根本就不可能發(fā)展起來。只能是進退失據,不可能有物質和精神方面的大國氣象。所以他說,“必須發(fā)揚愛國主義精神,提高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信心。否則我們就不可能建設社會主義,就會被種種資本主義勢力所侵蝕腐化?!盵5]369“如果我們不堅持社會主義,最終發(fā)展起來也不過成為一個附庸國,而且就連想要發(fā)展起來也不容易?,F在國際市場已經被占得滿滿的,打進去都很不容易”,而正是在獨立自主基礎上所形成的民族自信和發(fā)展自信,才能使中華民族獲得他國的尊重。“中國本來是個窮國,為什么有中美蘇‘大三角’的說法?就是因為中國是獨立自主的國家。為什么說我們是獨立自主的?就是因為我們堅持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否則,只能是看著美國人的臉色行事,看著發(fā)達國家的臉色行事,或者看著蘇聯人的臉色行事,那還有什么獨立性啊”[4]311!
近代以來,西方國家的存在及其侵擾構成中國人的一個心結,似乎認為沒有西方多好——他們對我們的文化帶來威脅,并導致我們當下的發(fā)展困境,因而應該是一個被否定的因素;認為中國文化是一種偉大的、自足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化,我們現在要尋求文化自救,戰(zhàn)勝他者,再創(chuàng)輝煌。這種看法反映了一種思維上的非辯證性。其實,任何一種文化,在其原初意義上都是普遍性的文化,具有某種“內在性”。在其尚未進入同其他文化或價值體系的歷史關系和沖突之前,都是一個自在的意義生成結構。但這種自足系統(tǒng)中的生存狀態(tài)并不足以宣示它的普遍性,更談不上自我反思和自我理解。人類認識論發(fā)展的歷史表明,通過“他者”來認識自我是人類基本的思維特征,甚至是實現主體性認知的唯一因素。法國學者馬太·杜甘認為,“人類的思想在本質上是比較的,……我們通過參照系獲得知識”[6]。亨廷頓也說,“個人和團體通常都是通過把自己與他人進行區(qū)分或通過把自己置于與他人的對立面來界定自己的身份。”[7]因此,這種“他者”之維,這種基于比較的“他者”映襯,是實現自我認知、自我確認、自我尋找和自我判斷的基礎。
鄧小平作為實踐辯證法的大師,他對中國國家的認知,無不內嵌了一種比較思維,他設定了各種類型的“他者”比較。在縱向上,他把今日中國同過去的中國,特別是其間發(fā)生的種種危機、事件、教訓作比較。1988年5月,鄧小平在會見前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總書記雅克什時說,“我們改革的內容為什么那么廣泛深刻呢?因為我們有‘文化大革命’的教訓?!盵8]他認為今日中國是傳統(tǒng)中國的延續(xù),解決當下的問題要去歷史的“他者”中尋找原因。他認為當下中國政治改革與民主發(fā)展之所以艱難,是因為“舊中國留給我們的,封建專制傳統(tǒng)比較多,民主法制傳統(tǒng)很少”[5]332。在橫向上,他將當下的中國同他國,主要是西方為主的資本主義發(fā)達國家作比較,認為“每一個國家的基礎不同,歷史不同,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左鄰右舍不同,還有其他許多不同。別人的經驗可以參考,但是不能照搬”[4]265。他還認為,應該將今日中國同歷史上的他國作比較,在歷史中去找“他者”,發(fā)揮歷史的鏡鑒作用。“資本主義代替封建主義的幾百年間,發(fā)生過多少次王朝復辟?所以,從一定意義上說,某種暫時復辟也是難以完全避免的規(guī)律性現象”[4]383。鄧小平還強調實踐的主體性,將實踐視為本體,視為“自身”,在此前提下探討理論的“他者”,認為理論上的“他者”也是不能照搬的?!霸谥袊ㄔO社會主義這樣的事,馬克思的本本上找不出來,列寧的本本上也找不出來,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情況,各自的經歷也不同,所以要獨立思考”[4]260。他認為,比較應該是全面的、多維度的、綜合的、立體的,任何單向的平質化的看法都會帶來謬誤。所以他批判多種類型的認知錯誤,既反對完全崇拜西方、主張“全盤西化”的資產階級自由化,也反對完全否認西方、僵化固守自我的文化保守主義;既反對完全肯定歷史、認為今不如昔的文化虛無主義,也反對完全割裂過去、一切只有今天的非歷史思維。他認為上述幾種情況都是簡單化的極端,要么完全肯定了“他者”或“自身”,要么完全否定了“他者”或“自身”,都是不正確的。鄧小平正是通過同各種“他者”的比較,才得出中國不同發(fā)展道路的結論。
鄧小平在這種“他者”映襯中,既發(fā)現關聯,也發(fā)現區(qū)別,繼而發(fā)現問題本身。在他看來,許多國民的認知錯誤就是因為缺乏“他者”比較,出現“混融性思維”,產生時空交錯而導致自我迷失。正是與不同“他者”的比較,中國才找到了其獨特的“自身”,凸顯了中國“此時”、“此地”的不同,避免進行簡單的觀念覆蓋,所以他認為“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方向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從中國的實際情形出發(fā),“什么叫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還在摸索之中”[4]227。這段話潛在的含義就是要重新回到中國的具體時空中來思考社會主義。比如,在研究和比較了西方國家的民主制度之后,考慮到中國當下的歷史時間和現實國情,他認為,我們并不反對西方的三權分立和多黨競選,但國情不一樣,我們不能時空交錯,照搬西方?!拔蚁蛞晃煌鈬腿酥v過,大陸在下個世紀,經過半個世紀以后,可以實行普選?!驗槲覀冇惺畠|人口,人民的文化素質也不夠,普遍實行直接選舉的條件不成熟。其實有些事情,在某些國家能實行的,不一定在其他國家也能實行”。同樣,“一般人講政治體制改革都講民主化,但民主化的含義并不十分清楚”[4]240。他在談到人權問題時,甚至對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的友人提出忠告:“有一個問題,你們根據自己的條件,可否考慮現在不要急于搞社會主義”[4]261。
正是在“他者”比較中,鄧小平得出了關于中國發(fā)展的一些重要結論。比如,他認為中國需要秩序至上的共時性的整體發(fā)展。西方國家在幾百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國家權威及其合法性已經內嵌在市場之中,成為市場與自由的保護神,是一個無需提及的自然“存在”,而發(fā)展中國家還有一個強化“國家”權威的任務。這種政權對維持秩序的重要功能,鄧小平稱之為“安定的政治環(huán)境”,并認為“沒有安定的政治環(huán)境,什么事都干不成”[4]244。在比較中,他發(fā)現中國當下的任務與西方不同,“就我們國家來講,首先是要擺脫貧窮。要擺脫貧窮,就要找出一條比較快的發(fā)展道路”[4]255,從而得出發(fā)展是硬道理的結論。
認知定位是指對中國所處身份、地位及角色狀態(tài)的理解,涉及的是在世界歷史和當下世界格局中自我位置的確定,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關于自我的基本信息、方位感和歷史判斷。這種角色定位是在比較中同“他者”剝離的結果。
將鄧小平的中國認知定位為“被切斷的后半截”,是指今日中國沒有經過西方國家那種長期的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自然發(fā)育的“前半截”過程,而由于西方的“闖入”和壓力被直接切入到現代文明的當下狀態(tài)。西方的國家發(fā)展經歷了一個長時段過程,其現代化和市場化產生的問題是依次出現的,是歷時性的,并在一種從容、漸進的時間序列中求得解決,其國家發(fā)展是在沒有外來干擾壓力下的線性過程,經濟、制度和社會發(fā)展是現代國家構建的前置性基礎。而中國則不同,由于是在近代被直接切入現代文明,現代國家要求的社會和制度基礎缺失,文化不具備。如果以西方現代文明及觀念來做簡單要求,就會導致訴求的混亂和作為一個發(fā)展中國家行動的混亂?,F代制度和體制無法運行,文本設計同實際的行為結果之間出現變異。
長期以來,許多國人忘記了中國處于“被切斷的后半截”的現實,他們將歐洲經驗普遍化,忽視了各國發(fā)展的場景和時間的獨特性。西方國家在其“制度輸出”的過程中也有意無意地淡化這一點。他們以自身的發(fā)展狀況和已經具備的文明成果來要求發(fā)展中國家,其國家構建的“榜樣”效應借助于殖民手段推廣,雖然進展迅速,但卻同后發(fā)展國家的國情發(fā)生強烈沖突,從而導致各種各樣的“弱國家”,是一種具有高度主觀性的“拔苗助長”①從一種比較極端的意義上講,一些西方的學者直接認為西方文明是具有獨特性的而非普適性的,世界趨同是一種誤導。參見:Samuel P Huntington.The West:Unique,Not Universal.Foreign Affairs,1996,75(6):28-46.。而信息化時代的“時空混融”也強化了這種定位的不清晰。全球化使國家之間地理距離和領土邊界變得日益不重要,人類克服時空障礙能力加強和相互依存度增加。在這種全球化的時間中,中國社會生活和政治經濟生活的時間已經不能獨立于西方。在一個大的歷史性、時間性框架下,中國內部的問題、社會關系、體制安排被大的歷史問題所規(guī)定和裹挾著,出現了內與外總體上的共時化傾向,被強制推入到一種現代化的場景中。
對中國定位的誤區(qū),本質上體現的是一種“歷史時間”的缺乏。必須清楚,我們生活中的時間,并不是美國、歐洲人的時間;我們的生活方式以及在文化上的發(fā)達程度并不與西方在同一時代,而是處在一個歷史進化鏈條中的不同階段或等級。但西方國家在全球化的過程中,依靠其強大的政治、經濟和科技,獲得了一種時間政治的權力,左右了我們對時間的安排和判斷,導致我們的“自我”迷失,使原本屬于中國的一種特殊的生活形態(tài),在現代性的“時間壓力”面前被轉化為一種合乎“世界歷史”的普遍形態(tài)。晚清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其實就是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不得不面對“世界歷史”的時間和壓力感、在內部進行激烈結構調整的過程。
因此,認知中國必須充分考慮中國自己的歷史時間,也要考慮西方曾經的歷史時間,要回到中國自己,充分體認其處于“被切斷的后半截”的現實。如果僅從當下場景進行簡單比對,進而追求一種同西方的直接同一,這是一種非歷史的看法。鄧小平對當前中國的定位及其“世界時間”的壓力有清醒的認識。他提出了“補課”的任務,對于制度和經驗等的缺乏,要借鑒西方既成的管理經驗。另一方面,就當下來講,發(fā)展生產力、夯實物質基礎是中國的迫切任務。而中國基礎性制度設施的建設則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恐怕再有三十年的時間,我們才會在各方面形成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在這個制度下的方針、政策,也將更加定型化”[4]372。這里的“三十年”是指的一個長時段,而不應該理解為一個固化的時間節(jié)點。他還強調對中國現實認知的復雜性。1987年1月,鄧小平在會見時任日本自民黨干事長竹下登時,就當時出現的學生鬧事情況指出,“觀察中國問題,一定要認識中國問題的復雜性”[4]200。他認為認知中國必須防止思維的平板化、即時性、簡單化。在他看來,西方國家基于個體人權的價值訴求僅僅是一種抽象的認知判斷,而當前中國整體性的國家發(fā)展更具有具體性和緊迫性?!叭藗冎С秩藱?,但不要忘記還有一個國權。談到人格,但不要忘記還有一個國格”[4]331,“真正說起來,國權比人權重要得多”[4]345。
另一方面,他也深刻理解中國當代國家發(fā)展的艱難性。中國的發(fā)展處于一種歷史時間的擠壓中,是共時性的。在先行國家強烈的“示范效應”和激烈的國際競爭壓力下,必須把西方歷史上依次出現的若干時代濃縮為一個階段,快速實現現代化。這種共時性導致了矛盾的交織,后來者在壓力下產生的模仿沖動,常常是導致發(fā)展失誤的重要原因。1949年以來,中國體制一直承受著西方的壓力,西方國家用自己的標準評判中國的體制,并采取各種遏制性措施,影響著中國進行自身調整的國際空間。由于發(fā)達國家的模范效應和干預沖動,加上深厚的中國歷史傳統(tǒng),使中國的國家發(fā)展模式難以尋找,國家轉型不易。因此,搞清中國在國際場景中的定位和對自身發(fā)展實然狀況的認識,在多重復雜的情勢中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并采取合理行動就顯得非常重要。所以鄧小平認為,需要對中國人進行國情教育,幫助國民搞清自身是什么樣的國家,而他覺得遺憾的是,曾經一度“對于艱苦創(chuàng)業(yè),對于中國是個什么樣的國家,將要變成一個什么樣的國家,這種教育都很少,這是我們很大的失誤”[4]306。
作為致力于中國發(fā)展與振興的實踐者與探索者,鄧小平畢生思考的一個關鍵主題是,如何將中國發(fā)展成為一個成熟的符合自身國情的現代政治國家?如何在錯綜復雜的國際國內場景中,實現一個“早熟”傳統(tǒng)國家的現代轉型?
首先,鄧小平提出了教育的重要性。由于時空壓縮、逆向現代化的現實和全球化的沖擊,中國的國家發(fā)展面臨諸多難題。在這種情況下,就國民整體而言,如何實現統(tǒng)一的認知并形成國家行動能力?解決這一問題別無他法,只能靠長期、深入、細致的教育工作,鄧小平稱之為思想政治教育。教育的關鍵是將人們從平面化、非歷史的思維方式中解脫出來,這實際上是國情教育、歷史教育、發(fā)展教育和理想教育。目的是教育廣大國民深刻體認我們的國家,把握我們國家發(fā)展所處的歷史方位和時代方位,實現國民對國家發(fā)展判斷的認可和播揚,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對自我發(fā)展場景的認知自信。要教育國民認識到自身處于“被切斷的后半截”的現實,形成從容的國民心態(tài),排除一切干擾實現發(fā)展。由于國家發(fā)展的時滯,西方早期那種自發(fā)、漸進的發(fā)展模式已經不再可行,而必須要實行一種趕超戰(zhàn)略。實行這種戰(zhàn)略就必須凝聚國家意志,從國家整體利益出發(fā),強調“國權”的重要性。因此,要通過播揚來形成國家意志和統(tǒng)一的國家行動,國民要有超越個人觀念的國家整體意識,“在社會主義制度之下,個人利益要服從集體利益,局部利益要服從整體利益,暫時利益要服從長遠利益,或者叫做小局服從大局,小道理服從大道理”[5]175。這種共時性發(fā)展需要共同的國家目標和秩序,鄧小平稱之為理想和紀律。要以理想來引導方向,實現內在精神行動的自覺,同時以紀律來進行外在的約束,從而形成國家發(fā)展的統(tǒng)一意志和統(tǒng)一行動?!拔覀冞@么大一個國家,怎樣才能團結起來、組織起來呢?一靠理想,二靠紀律。……沒有理想,沒有紀律,就會像舊中國那樣一盤散沙,那我們的革命怎么能夠成功?”[4]111理想和信念的教育能夠提供給人一種精神的支撐,推動個人潛能的充分發(fā)揮和民族活力的釋放。“人的因素重要,不是指普通的人,而是指認識到人民自己的利益并為之而努力的有堅定信念的人?!蚯嗄赀M行有理想、有紀律的教育。沒有理想和紀律,建設四化是不可能的”[4]188。在此基礎上,以一種扎實、穩(wěn)定的心態(tài)向前走,不能犯急性病。“我們都是搞革命的,搞革命的人最容易犯急性病”[4]139。
其次,鄧小平強調了學習的重要性。西方國家已經有了幾百年的發(fā)展歷史,積累了許多經驗和優(yōu)良的制度知識,我們要實現發(fā)展,當然不能閉門造車,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將西方國家走過的老路重走一遍。何況現代科學技術發(fā)展日新月異,一步趕不上就步步趕不上。因此,必須以開放的心態(tài)和吸納的態(tài)度努力學習,以參與的精神走入國際社會,在同國際社會的互動中重塑自我,建立創(chuàng)新型現代國家。鄧小平一再強調以實現國家的現代性為旨向的學習的重要性,“在這場偉大的革命中,我們是在不斷的解決新的矛盾中前進的,因此,全黨同志一定要善于學習,善于重新學習”[5]153?!拔覀冞€有很多東西沒有認識,缺乏經驗,需要好好學習,加倍努力”[5]155。鄧小平認為要以開放的視野積極向西方學習,要吸納資本主義國家有用的東西?!百Y本主義已經有了幾百年歷史,各國人民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所發(fā)展的科學和技術,所積累的各種有益的知識和經驗,都是我們必須繼承和學習的”[5]167-168。同時鄧小平強調,這種學習要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別國的經驗只能適當借鑒而不能照搬,“我們的現代化建設,必須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無論是革命或是建設,都要注意學習和借鑒外國經驗。但是,照抄照搬別國經驗、別國模式,從來不能得到成功”[4]2。要有思維方式上的開放性,只有開放才能同外部世界形成正當的信息互通和信息對流,從而實現思維方式的與時俱進,“總之,不要關起門來,我們最大的經驗就是不要脫離世界,否則就會信息不靈,睡大覺,而世界技術革命卻在蓬勃發(fā)展”[4]290。
再次,鄧小平強調實踐和行動的重要性。中國的未來很大程度上不是設計和空談的結果,而是實踐的結果,需要在行動中去型塑,因此,“做”比“說”重要。要少爭論,多行動。“不搞爭論,是我的一個發(fā)明。不爭論,是為了爭取時間干。一爭論就復雜了,把時間都爭掉了,什么也干不成”[4]374。基本目標確定之后,行動兌現一切。鄧小平認為,“我們現在所干的事業(yè)是一項全新的事業(yè),馬克思沒有講過,我們的前人也沒有做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沒有干過,所以,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學。我們只能在干中學,在實踐中摸索”[4]258-259。
在以上思考維度的基礎上,鄧小平提出了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道路。這是一種帶有創(chuàng)新特征的與西方國家截然不同的現代國家構建道路,它能解決中國作為一個發(fā)展中國家面臨的許多具體問題。它在強調“強”國家的前提下,兼顧了各方面問題的解決,兼顧發(fā)展、人權、公平、正義等人類追求的價值指標,是后發(fā)現代化國家走向強盛的有效路徑。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不同,它是一種以推進物質財富增長和生產力發(fā)展為主旨的“主義”,在實現共同富裕中推進實質平等?!吧鐣髁x與資本主義不同的特點就是共同富裕,不搞兩極分化。創(chuàng)造的財富,第一歸國家,第二歸人民。不會產生新的資產階級”[4]277。鄧小平的思想凸顯了以國家為指向的共時性和整體主義的國家發(fā)展觀。
總之,鄧小平關于中國發(fā)展的認知,體現了一種把握自身獨立發(fā)展與積極主動的經驗吸納之間的靈活性。這種思維以對國際和國內局勢的深刻理解為前提,在歷史和時代的縫隙間游走,充分考慮歷史時間和時代發(fā)展所賦予的環(huán)境結構,強調一步趕不上就步步趕不上的現代發(fā)展機遇意識,避免對歷史的扁平化理解,追求發(fā)展目標的綜合性和全面性,表現了對中華民族和人類整體負責任的態(tài)度,具有宏闊的歷史高度和深遠的人類文明發(fā)展視野,是一種具有時代性、立體性、綜合性、實踐性和辯證性的國家發(fā)展領航技術,其內嵌的思維智慧值得我們后人深深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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