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兆飛,高壯偉,吳 堯,曹祖閑
(廣西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南寧530004)
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表大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該決定自2013年1月1日起施行。該會議還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以下簡稱《刑訴修正案》),《刑訴修正案》對多項制度進行了修訂,其中,對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修改和完善也是這次《刑訴修正案》修訂的重要內容。這些修訂是基于未成年人這個群體的特殊性以及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作出的,其內容具有很高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必會在司法實踐中產生良好的響應。眾所周知,未成年人刑事犯罪問題的處理不僅是法律問題更是復雜的社會問題,因此,無論是我國古代還是現(xiàn)代社會都對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做了特殊的規(guī)定。那么,我國古代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是如何規(guī)定的?《刑訴修正案》對古代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是如何繼承發(fā)展的?文章將從這兩個方面進行展開。
通過立法對未成年人進行保護,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先秦及之后的各朝代都在儒家民本思想、仁愛思想以及古人一直尊崇的矜老恤幼觀念的影響下,對未成年人進行特殊保護。
先秦時期是指我國秦朝之前的一個漫長期間,主要包括夏、商、周三個朝代。這一時期是我國古代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萌芽時期。如《周禮》中規(guī)定了“三赦”制度:“一赦曰幼弱,二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其中的“赦幼弱”就是指對小孩子不加刑罰。《秋官·司厲》曰:“其奴,男子入與罪隸,女子入于舂槁。凡有爵者與七十者與未齔者,皆不為奴?!薄褒Z”在我國古代漢語中指毀齒,一般為男8歲女7歲毀齒。由“未齔者”可知,未滿8歲的男孩與未滿7歲的女孩概不為奴。這些都是商周時期“慈幼”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魏國李悝所著《法經》第六篇《減》法也規(guī)定“罪人年十五以下,罪高三減,罪卑一減”[1]。
從以上敘述可以看出,先秦時期對未成年人的保護主要規(guī)定在刑罰上,而對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卻鮮有規(guī)定。但作為該制度的萌芽時期,該時期對未成年人保護制度的思想是值得贊許的,秦漢在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立法實踐上就繼承并貫徹了這一思想。
秦朝時,國家推行“嚴刑酷法”的治國方略,但是秦王朝也同樣重視對幼小群體的保護,如秦律規(guī)定,擅自殺害子息或后嗣的父母,處以“黥為城旦舂”或“棄市”的刑罰。
兩漢時期,隨著儒學的發(fā)展,慈幼觀念深入人心。因此,統(tǒng)治者對保護未成年人的刑事訴訟制度做出了相當的規(guī)定。如漢景帝后元三年頒布的詔令:“年八十以上,八歲以下,及孕者未乳師、侏儒鞫系者,頌系之?!保?]古代漢語中“頌”通“容”,所謂“頌系”即寬容而不加刑具?!皷|漢光武帝建武三年也發(fā)布了類似詔令:‘男子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婦人從坐者,自非不道,詔所名捕,皆不得系?!磳ζ邭q以下的,除不道罪外,都不受捕禁?!保?]在中國古代那個詔令即法律的時代,可以看出統(tǒng)治階級對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方面給與了特殊照顧。
但是,在未成年人訴訟權利方面漢代對其做出了限制。例如,《具律》中規(guī)定:“年未盈十歲為氣(乞)鞫,勿聽。”《告律》曰:“年未盈10歲及膝覡者、城旦舂、鬼薪白粲告人,皆勿聽?!庇伞毒呗伞泛汀陡媛伞房煽闯?0歲以下的兒童是不具有告訴和上訴權的。
魏晉南北朝時期,帝王深受儒家仁愛思想的影響,在秦漢的基礎上,繼續(xù)實行對未成年人的保護政策。這一時期在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上,主要是繼承前一時期的已有的制度。如《魏書·刑罰志》規(guī)定:“年十四以下;八十及九歲,非殺不坐。”[4]《北魏律》正式頒布后,其《法律例》規(guī)定:“八十以上,八歲以下,殺傷論坐者,上請?!庇缮峡芍媳背瘯r期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主要思路是繼承于秦漢,只是在刑事年齡上稍作了修改。
唐朝是我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其法律的典型代表為《唐律疏議》?!啊短坡墒枳h》是中國歷史上迄今保存下來的最早、最完備、影響最大的一部封建成文法典。它總結了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立法和注律的經驗,繼承了漢代以來德主刑輔的思想和禮律結合的傳統(tǒng),使中國封建法律至此發(fā)展到最成熟,最完備的階段,標志著中國封建立法技術達到最高水平,是中華法系形成的標志。”[5]不僅如此,《唐律疏議》也因對我國未成年人保護規(guī)定的進一步總結和完善,使其成為我國第一部規(guī)定有關青少年犯罪的法典。
1.關于未成年人作為施害對象的規(guī)定
《唐律》對未成年人在刑事訴訟中的刑事年齡做了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妒枳h》曰:“假有七歲犯死罪,八歲事發(fā),死罪不論;十歲殺人,十一事發(fā),仍得上請;十五時偷盜,十六事發(fā),仍以贖論?!薄凹捶缸飼r幼小,事發(fā)時長大,以幼小論。在這種情況下,以犯罪行為發(fā)生時的年齡計算,充分體現(xiàn)了‘恤幼’精神,有利于未成年人。”[6]《唐律疏議》第四百七十四條還做出了“議請減老小疾不合拷訊”的規(guī)定,“十五以下……并不合拷訊……違者,以故、失論”,即15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在審判中禁止被刑訊,違反者要負“過”“失”的法律責任。
2.關于未成年人“監(jiān)護制度”的規(guī)定
唐代對未成年人的保護不僅在刑事責任這一方面的立法相當豐富,而且還有關于未成年人“監(jiān)護制度”的規(guī)定。新疆吐魯番出土的一件唐代官府檔案文書——《寶應元年六月高昌縣勘問康失芬行車傷人案》證實了這一制度的存在。
根據文獻記載:“唐代寶應元年六月的一天,同為8歲的農家孩子金兒和想子在張游鶴門口坐著時,突然被過路疾駛的車子軋傷,為了保護這兩個孩子的權益,他們的父親將肇事者康失芬告上了高昌縣,高昌縣接到起訴后,立即派人取證調查,并作出了判決,判處康失芬行為過錯,并承擔所有治療費用。”[7]
本案中,受害人金兒和想子都年僅8歲,均為未成年人,為了保護二人的合法權益,金兒和想子的父親分別代理其子的訴訟,最后縣衙做出康失芬賠償醫(yī)藥費的判決。由此案可知,金兒和想子的父親之所以能分別代理自己的兒子進行訴訟,應該就是基于他們對其子的監(jiān)護權??梢娫谔拼姆芍袑ξ闯赡耆诵淌略V訟的規(guī)定已經是非常全面,可謂是集前世立法之大成,亦對后世未成年人的刑事訴訟制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此后的宋元明清基本都沿襲了《唐律》的規(guī)定。
在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方面,宋承唐制,兩宋基本沿襲了唐朝的規(guī)定,但是在唐朝的基礎上也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例如,按刑事責任年齡對未成年人進行免刑或減刑、老幼殘疾不科責等,這些都與《唐律》的規(guī)定基本相同。對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方面的發(fā)展表現(xiàn)在《宋刑統(tǒng)》的相關規(guī)定中。《宋刑統(tǒng)》規(guī)定:“老幼不及,疾孕不加”,把70歲以上的老人,15歲以下的少年排除在刑訊對象以外。
明清時期對未成年人的刑事訴訟制度大多依舊繼承唐宋的規(guī)定,如關于“老幼不拷訊”和“散收”的規(guī)定。所謂“老幼不拷訊”是指在審訊犯罪嫌疑人時,不用刑具拷訊老年人、未成年人。所謂“散收”是指判決做出后,老年人、小孩可以不戴刑具。還如《大明律》和《大清律例》對幼小犯罪,事發(fā)時已經長大,可以減免刑的規(guī)定等等,都是對唐宋的沿用,此處不再贅述。在繼承唐宋規(guī)定的同時,明清對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貢獻也是顯著的。“明朝統(tǒng)治者結合歷代尤其是唐宋監(jiān)獄管理的經驗,決定將未成年犯予以單獨關押?!睹鲿洹份d,洪武元年,‘令禁系囚徒,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散收、輕重不許混雜’?!保?]可見,明代已經注意到把未成年與成年罪犯分別關押的問題。
我國古代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的規(guī)定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我國寶貴的文化遺產,對完善未成年人保護制度具有巨大的借鑒作用。
儒家文化作為我國兩千多年的封建主流文化,其仁愛思想、民本思想和矜老恤幼的思想直到現(xiàn)在仍對我國有著深遠的影響。因此,現(xiàn)行的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對古代立法繼承的特點。如在立法思想方面,《刑訴修正案》中關于未成年人的保護制度依舊體現(xiàn)出貫穿我國古代立法始終的“恤幼”思想。還如,現(xiàn)行的《刑訴修正案》第269條第一款規(guī)定:“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當嚴格適用逮捕措施?!边@與前文所述漢景帝后元三年的詔令和東漢光武帝建武三年的詔令近乎一致,都體現(xiàn)出對逮捕的慎重。同時本條第二款規(guī)定:“對被拘留、逮捕和執(zhí)行刑罰的未成年人應當分別關押、分別管理、分別教育?!边@更是對《明會典》關于對未成年人分別關押、管理規(guī)定的直接繼承。
1.我國古代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規(guī)定的局限性
雖然我國古代立法技術并非完善,而且在我國那樣一個“輕程序、重實體”的立法環(huán)境下,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更是少之又少。即便如此,這些星星點點的規(guī)定也使未成年人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法律的特殊優(yōu)恤,客觀上獲得了一定的自由和保障。但是,作為專制社會的上層建筑,古代對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的規(guī)定也帶有很大的局限性,具體表現(xiàn)為:
(1)在我國古代,統(tǒng)治者之所以重視對未成年人的保護,是因為未成年人是其統(tǒng)治得以延續(xù)的基本條件,且對未成年人保護的規(guī)定能為統(tǒng)治者撈取仁德、寬厚的美名,這無疑也就增加了其政權合法性的基礎。在中國古代,人民對統(tǒng)治者的評價,“仁德”是第一位的,若統(tǒng)治者施“仁德”,予民利,則百姓就擁戴他,反之,百姓就反對他。
(2)古代統(tǒng)治者對未成年人的保護是以不威脅其統(tǒng)治秩序為底線的,一旦危及到其統(tǒng)治,這些看似“仁德”的規(guī)定就會蕩然無存?!叭纭短瞥っ髀衫返?0條規(guī)定‘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但其還規(guī)定‘緣坐應配沒者不用此律’,《疏議》曰:‘緣坐應配沒者,謂父祖反、逆,罪狀已成,子孫七歲仍合配役?!梢?,在以‘仁政’著稱的唐代,七歲以下的人,因祖父反、逆連坐,也不能免除處罰?!保?]在明、清的立法中亦有全族連坐的規(guī)定。
2.《刑訴修正案》對古代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突破
毋庸置疑,《刑訴修正案》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與古代相比,具有巨大的進步意義。
首先,在方針原則上,與古代統(tǒng)治者維護其封建統(tǒng)治不同,《刑訴修正案》第266條規(guī)定:“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該條款明確指出,處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遵循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這與古代統(tǒng)治者單純維護其政權合法性及統(tǒng)治的穩(wěn)定是截然不同的。
其次,在具體措施上,《刑訴修正案》第271條規(guī)定:“對未成年人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規(guī)定的犯罪,可能判處一年以下刑罰,符合起訴條件,但有悔罪表現(xiàn)的,人民檢察院可以做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边@與我國之前任何時期的立法相比,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無疑給予了未成年人前所未有的保護。另外,《刑訴修正案》增設了案底封存制度,其第275條規(guī)定:“犯罪的時候不滿十八周歲,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應當對相關記錄予以封存。”“案底封存制度符合人道主義精神,能使未成年人盡早擺脫心里痛苦,有利于其回歸社會,為犯罪的未成年人改過自新創(chuàng)造寬松的法律環(huán)境,給犯罪人通過教育改造走上正途的希望,也有利于其去掉貼在身上的標簽。”[10]
綜上所述,雖然我國古代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的規(guī)定很少,而且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在當時的立法環(huán)境下已是難能可貴,對完善當今未成年人保護制度仍有很大的借鑒意義?!缎淘V修正案》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在繼承以前優(yōu)秀成果的基礎上,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又實現(xiàn)了新的突破。這些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必定能更好地保護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促進社會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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