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民與去“外交神秘化”

宗道一

【突然離世引起媒體和民間的強烈關注】

2016年6月18日凌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知名外交家吳建民遽然離世。

吳是最早到達并常駐聯(lián)合國的新中國外交官，他具有里程碑式的外交職務是：外交部發(fā)言人、新聞司司長，常駐聯(lián)合國日內(nèi)瓦辦事處和瑞士其它國際組織代表、特命全權大使，駐法國大使和外交學院院長。上世紀80年代末的政治風波后，中國在國際上的處境困難重重，時任外交部部長錢其琛，讓沒有新聞司經(jīng)歷、從布魯塞爾使館參贊任上卸任歸來的吳建民執(zhí)掌新聞司，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膽的人事決定，可謂“奉命于危難之間”。面對西方媒體的種種刁鉆難題，吳建民應對自如，他用“最惠國待遇不是恩賜”抨擊美國的要挾，曾獲高層好評。吳建民在發(fā)言人的任期內(nèi)，美國國務卿克里斯托弗來訪，“申奧”“申博”大獲成功，更兼領導外交部的常務副部長田曾佩、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開明，成就了他職業(yè)生涯的精彩與輝煌。

2016年6月24日，吳建民的告別會在八寶山殯儀館大禮堂舉行。四周掛滿的花圈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來自現(xiàn)任中央七常委，以及前中央主要領導人、政治局常委的花圈。前來參加告別會的各界人士的隊伍形成長龍，在大禮堂外的走廊上蜿蜒。會上派發(fā)的“吳建民同志生平”介紹中特別指出：吳建民“注重調(diào)查研究，實事求是，為中央決策提供了可靠依據(jù)”，使“中法全面伙伴關系取得突出進展”，“為上海成功申辦2010世博會作出重要貢獻”；退休后“積極發(fā)揮外交經(jīng)驗豐富、專業(yè)知識深厚、人脈資源廣泛等優(yōu)勢，參加大量國際會議，促進中外溝通和交流，積極推進中國公共外交事業(yè)的發(fā)展，為配合外交工作大局作出了重要貢獻”。

以往多年里，從未有過一位退休外交官的去世，如吳建民般引起傳媒和民間的強烈關注與反響。

以官階論，吳建民還不是“貨真價實”的副部長，他至多算副部級官員。在中國外交界，此類高官不在少數(shù)。到目前為止，外交部的79位副部長中已去世的30余位高官中，無一人有此“殊榮”。當然首任外交部部長周恩來是一個特例，在“四人幫”肆虐的“文革”期間，朔風凜冽中“十里長街送總理”成為中國當代史上的一幕壯舉。其余如前外長姬鵬飛、吳學謙、黃華等去世，則是一以貫之的官方報道。

【善用數(shù)字表達觀點】

吳建民的如此“哀榮”，無疑得益于信息社會。然而，除了恰逢信息時代這個重要機緣之外，是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吳建民的個人魅力。許多媒體提及他的能言善辯、外交風采。但以我之見，這只是很小的一個因素。除了政治頭腦，外交官靠的就是一支筆、一張嘴，外交界口若懸河、能言善辯者不在少數(shù)——前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沙祖康大使的口才，就絲毫不遜于吳建民。此外，前駐越南大使齊建國先生也是外交部的“大侃”。

吳建民口才的妙處，在于善用數(shù)字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他自己就說過：“精確的數(shù)字是最有說服力的?！痹?993年美國國務卿克里斯托弗訪華時，吳建民曾怒斥西方媒體：“中國人按自己方式走路已經(jīng)有五千年了，很難想象一個國民經(jīng)濟以兩位數(shù)增加的國家會垮臺！”字字擲地有聲。2002年中國申博成功的當晚，法國廣播電臺電話采訪吳建民，提了一個情緒性很強的問題：“為什么好事全給了中國？奧運會給你們了，世博會也給你們了?！眳墙裨陔娫捓锓丛懙溃骸澳悴荒苤豢催@兩年，你要看過去的151年——從1851年到現(xiàn)在。中國是文明古國，我們的人口占世界的22%，過去什么機會都不給中國，這公正嗎？有誰為中國講過公道話？現(xiàn)在我們有條件來辦了，這是對歷史不公正的一種糾正，也是我們中國人對國際社會盡自己的義務?！?/p>

1995年夏，從海牙回國休假的吳建民來到杭州，下榻離西湖只有一箭之遙的平海街杭州友好飯店。他見到筆者時，說起了一樁趣事：

法國駐荷蘭大使是一位很有才華的外交官，也為時任法國外長朱佩所賞識，但他對出使海牙多有不滿，滿腹牢騷。在一次晚宴中，坐在他邊上的是位小有名氣的荷蘭年輕女記者，善于交際。觥籌交錯中，這位法國大使亢奮起來，談興甚濃。初次見面，女記者便問他喜不喜歡荷蘭，法國大使直言：“不喜歡，我本來想到摩洛哥當大使，結果未能如愿；來的時候就帶了一把牙刷，希望牙刷用壞了就走?！边@本是飯桌上的一句戲言，沒想到女記者將這段話寫成新聞，次日見諸報端，頓時傳遍了海牙市和荷蘭外交界，甚至傳到了荷蘭女王和首相處。荷蘭民眾很不高興，甚至有人諷刺地給法國大使寄了兩箱牙刷。吳建民認為法國大使犯了外交的大忌——外交官不能隨意指責所駐國家。另外，公開講話如覆水難收，對新聞界尤其不能戲言。

至于各類媒體提及吳建民的“儒雅”，只是吳建民的一個方面。追溯以往，在蘇東解體后的“后冷戰(zhàn)時代”初期，我以為他并不是“鴿派”，而是地道的“鷹派”。1996年4月，在日內(nèi)瓦第52屆聯(lián)合國人權會議上，對西方的提案，吳建民唇槍舌劍予以回擊：“在過去6年里攻擊中國人權狀況最兇的國家，也正是歷史上人權領域欠中國人民債很多，踐踏中國人權十分厲害的國家?！彼吲e右手投出莊嚴的反對票的那個鏡頭，永遠定格在了他的外交生涯中。

1998年，在第54屆聯(lián)合國人權會議開幕之前，依照慣例，有一系列的午餐會、晚餐會，討論有關人權會議的事項。2月24日上午，聯(lián)合國人權高級專員羅賓遜女士、副高級專員特爾霍斯特會見各國人權大使。在羅賓遜介紹自己就任聯(lián)合國人權高級專員以來的一些情況后，吳建民發(fā)表講話：“第54屆人權會議要開成什么樣的會議？我贊成塞勒先生的意見，要開成一個心平氣和、互相尊重的大會。這就不能有對抗，至少要減少對抗。不能把會議變成‘法庭?！闭f到這里，吳建民慷慨激昂起來：“現(xiàn)在有些人把世界上的國家一分為二……一部分國家是Saints（圣人）；另一部分國家是Sinners（罪人）；一部分國家是Goodguys（好人）；一部分國家是Badguys（壞人）；一部分國家是Tutors（教師爺）；一部分國家是Pupils（小學生）……”發(fā)言博得了很多國家代表的喝彩，活動結束后，還有不少代表向中國代表團索要吳的講話稿。

【去“外交神秘化”理念】

吳建民之所以引人關注，還有重要的一點，便是他一貫的去“外交神秘化”的理念。他多年來始終站在媒體面前，不遺余力地宣傳自己的外交理念，他的雄辯，他的堅持，深得開始關注國際風云的中國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也由此記住了這位不同凡響的外交家。

在上世紀90年代，外交官一向過度奉行“外交無小事”的圭臬，謹言慎行。采訪時，他們通常只談組織培養(yǎng)而不談個人努力。記得25年前，我采訪一位外交部原副部長時，他便以“幾十年來，我沒做過什么……”的話來“婉拒”提問，當時筆者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幾十年來，你不做事能當上副部長么？”歷史需要傳承，當事人的親歷總有檔案里不曾有的生動細節(jié)和具體形象，如果他們緘默不語，后人如何搶救史料？

以吳建民在新聞司的前任李肇星為例，在很長一段時期里，他對外交經(jīng)歷一律守口如瓶。李肇星主政新聞司時，正好遇上戈爾巴喬夫來訪，開始活躍開放的大陸媒體，對政府官員尤其是外交官的“神秘性”不無微詞。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青年報》根據(jù)搜集的零星資料寫成關于李肇星的文章，刊在頭版。我印象最深的，是文中介紹李肇星擅長“上樹”，甚至連看書也在樹上。對此，我似信非信。及至20多年后，待到李肇星的《說不盡的外交》出版，我方知《中國青年報》記者所撰不虛——在早期外交生涯里，李肇星仍不改少時習慣，在內(nèi)羅畢的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里，“栽過一棵小樹，爬過兩棵大樹”，李肇星說。

1991年8月，筆者在北京東四外交部新聞司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了吳建民。此前，幾乎還沒有外交部發(fā)言人接受記者私人采訪的先例。吳建民開了一個好頭，從那時候開始，筆者陸續(xù)采訪了李金華、金桂華、沈國放、段津、李建英、范慧娟、陳健、唐國強、崔天凱、朱邦造、孫玉璽、章啟月等十余位發(fā)言人，當然這也得力于顧子平大使的佐助。

如今外交題材的作品已成為“大眾產(chǎn)品”，再也不是25年前的“小眾產(chǎn)品”?！巴饨簧衩鼗遍_始進一步化解，讀者已能面對眾多外交資訊，外交官的回憶錄也目不暇接——但20多年前，有關外交官成長的書籍還寥若晨星。是吳建民打破了舊有的慣例，而且他在受到各種責難、非議時仍堅持這樣做。

也許，吳建民當年認為，筆者的采訪和寫作有助于實現(xiàn)他的理念，他在此后給筆者的信函中也多次強調(diào)這一點。筆者在外交部的朋友評論吳建民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這生動地刻畫了他大無畏的個性。尤其是他從外交學院院長的職位上退下來后，沒有了官方身份，更是盡顯本色，才干與個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民眾也厭煩了往日吞吞吐吐，動輒“無可奉告”的官腔，所以一下子被吳建民的快人快語、真知灼見所吸引，難怪外界如此評價——吳建民外交生涯的第4個20年最為精彩。

吳建民為實踐讓老百姓了解外交理念，開啟了“外交官進校園”的大門，20年間曾先后5次光臨筆者供職的浙江財經(jīng)大學。此后有包括國務委員、部長、副部長、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在內(nèi)的多位外交官來到我校，主講了幾十場國際形勢報告。在就任外交學院院長期間，吳建民主持開設了“外交學院論壇”，陸續(xù)邀請前外長錢其琛、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原主任趙啟正、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以及達沃斯論壇創(chuàng)立者施瓦布等開講，講座一直保持著很高的質(zhì)量，成為北京高校圈的一個知名品牌。這些即“外交為民”的體現(xiàn)，也是去“外交神秘化”的重要舉措。此外，外交部也有了開放日，可讓經(jīng)過遴選的社會公眾進入?yún)⒂^。

有網(wǎng)民尖銳地指出：在落后時代，國家信息只掌控在極少數(shù)人手里，外交必定具有神秘性；在信息時代，幾乎所有的信息都傳播很快，世界外交的整體方向一直都在走越來越觀化的道路，二戰(zhàn)后幾十年的歷史也印證了國際外交是可以預測的。這樣的見解，可謂一針見血。如今，很多外交進程都在民間和學者的引導下變成了現(xiàn)實，外交，已不再是外交部和外交官的事，它已是全民的事，要允許“民間外交”作為“官方外交”的補充。政府忽視民間的外交智慧是一種失誤，民間外交的內(nèi)涵極其豐富，形式的多樣性遠遠高于官方外交，如果利用得好，中國外交的舊格局將會完全被打破，新局面一定會更加新穎實用。

【沒有這樣的“論敵”是寂寞的】

一些人反對吳建民這種“做派”，認為吳建民喜歡“作秀”“出風頭”，自吹自擂。但吳建民并不在意，他在和筆者的多次信函往來中多有嘉勉鼓勵。對于自己的忙碌和高曝光率，吳建民曾對媒體記者說：“我現(xiàn)在是名學者，因為我過去的經(jīng)歷和觀察國際事務的視角是多數(shù)人不具備的，因此要多向老百姓介紹外交。現(xiàn)在是大辯論的時代，我講話也是一家之言，但各種看法都還要通過實踐來考驗，包括我所講的?！?/p>

2014年7月和軍事科學學會副秘書長羅援少將的電視辯論，以及2016年同《環(huán)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的爭論，是近兩年圍繞吳建民備受關注的兩場爭議。

在和羅援辯論“當下中國如何與世界打交道”的節(jié)目中，羅援提出，如今中國所面臨的遏制與戰(zhàn)爭形勢仍存在。吳建民則指出，羅援犯了時代性的錯誤，并稱“誰挑起戰(zhàn)爭誰倒大霉”。這場辯論，被一些人認為是“中國最大的鴿派和最大的鷹派之間的辯論”。在2016年3月的一次外交學院的內(nèi)部師生講話中，吳建民不同意《環(huán)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對于世界局勢的判斷，稱對方：“一上來把這個世界講得一塌糊涂。我說你們的眼睛里沒有全局啊，世界大勢你看不到，抓不住主流。我心里說這就是今天的中國，他是報社主編，很有學問的，但是搞不清楚狀況?！彪S后，胡錫進以公開信的方式回應吳建民，稱吳建民的言論代表了“中國舊外交官的思維方式”，并評論道：“（好像）只有他們懂外交，而且應當由他們完全主導外交，媒體插嘴完全是添亂，是民族主義的禍源。他們希望媒體突出報道中國的‘外交成就，只報道中外友好合作的進展，別碰問題，說話嚴格以外交部表態(tài)為基調(diào)，鸚鵡學舌就行了。他們遇事最希望媒體不報道，低調(diào)報道?！?/p>

在論戰(zhàn)中，吳建民從容應對，這種“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敢于亮出自己的立場觀點，絕不動搖屈服的個性特點，實在難得，也獲得了民眾的禮贊。其實，筆者以為，吳建民和羅援說得都有道理。外交談判自然由外交部主其事，對于戰(zhàn)爭，軍隊責無旁貸。回溯歷史，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薩達姆終于低頭，如果多國部隊不介入，科威特斷難收復家園。而伊朗核問題最終握手言和，敘利亞內(nèi)戰(zhàn)得見曙光，這些則是和談（或曰“政治解決”）的結果。無論鷹派、鴿派，有爭論總比鴉雀無聲的好。

外經(jīng)貿(mào)部前首席談判代表、副部長龍永圖的分析就很有道理：“現(xiàn)在搞外交和過去有所不同。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里，每個人都可以對外交的事情品頭論足，有時候當我看見有些國民在網(wǎng)上對外交事件的評論時，心情很復雜。有些評論確實是講得好，甚至令人拍案叫絕，因為他們的評論既專業(yè)又理智。但是，有些評論確實讓人感到很擔心，不像一個大國國民應有的氣度和素質(zhì)?！薄霸谖覀冞@樣一個時代里面，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外交當中，外交不再變得神秘，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事情。這就需要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懂一點外交，從而更加理智、更加專業(yè)地看待一些問題，發(fā)表評論的時候不要誤導、不要添亂。要幫助我們的政府妥善地處理外交問題，特別是一些非常復雜的矛盾，使我們的外交更加成熟，更加有效。這不僅有利于中國，而且有利于世界的發(fā)展”。（龍永圖《〈吳建民談外交〉序》，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

當今中國沒有吳建民這樣的“論敵”是寂寞的。吳建民去世后，他最主要的“對手”羅援將軍說：“我很惋惜失去了一位學術前輩和意見諍友。”“可惜我聽不到他的反駁意見了，我們的對話竟成為陰陽隔界的自說自話，扼腕唏噓，我失去了一個修正或印證我的觀點的值得敬重的辯手”。胡錫進主編也在微博里寫道：“吳大使與我有過論爭，然而我相信，多元觀點并存是中國社會最寶貴的正元素之一?！?/p>

【結語】

一位網(wǎng)民寫道：“吳建民是一個孜孜不倦的人，自信、開放、陽光、進取。”其一，他外知世界、內(nèi)知國情，中國要站上國際舞臺，需要這樣的人；其二，他在外交專業(yè)領域和國內(nèi)外樹立的社會威望，使他不僅善于講理、勤于溝通，也成為少數(shù)敢于說話、敢于碰撞的人；其三，他為人真誠，為官正直，虛懷若谷，開誠布公，敢說真話；其四，在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里，能夠直接亮出哪怕是不合時宜的觀點和立場，需要勇氣，更需要情懷，吳建民兩者兼?zhèn)洌豢啥嗟谩?/p>

筆者很欣賞吳建民常說的兩句話：一個人活在世上，總要為國家做點事。另一句是：舞臺是別人給的，戲要自己演。

吳大使生前善言也好言，愿天堂里也有他的粉絲和聽眾！

（作者系浙江財經(jīng)大學中國外交人物研究所研究員、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