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女郎詩”之辨

⊙劉秀娟［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作 者：劉秀娟，西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詩詞學。

秦觀以詞著稱，是婉約派之宗，在詞壇上影響深遠。秦觀詩共存四百三十多首，內(nèi)容豐富，有田園耕作、賞游寫景、寄贈酬唱、抒志感懷等多種題材。然而，學界對秦觀的詩一直都是以“女郎詩”稱之。如胡應麟《詩藪》外篇卷五：“少游極為眉山所重，而詩名殊不藉藉，當由詞筆掩之。然‘雨砌墮危芳，風軒納飛絮’，實近三謝，宋人一代所無。諸古體尚有宗六朝處，惜不盡合。蘇、黃、陳間，故難自拔也?！雹偾赜^“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雹凇盎春Ｔ娨嗳?，人戲謂可入小石調(diào)。然率多美句，但綺麗太勝爾?！雹邸扒鼗春Ｋ贾戮d麗，而氣體輕弱，非蘇、黃可比。”④“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雹莼春Ｔ~風調(diào)柔媚，韻致杳眇，意內(nèi)言外，曲折幽深。他的詞風不可避免地影響到詩風。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提到“：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雹尥踔狈皆娫捲啤埃簴|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曰：‘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雹咴脝枴墩撛娊^句》“：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雹嘧钤邕M行反駁的是袁枚的《隨園詩話》卷五“：元遺山譏秦少游，‘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苏摯笾嚒Ｉ炙?、薔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并論。詩題各有境界，各有宜稱?！雹岢糖Х?、吳新雷在《兩宋文學史》中認為“：這種優(yōu)美（女郎詩）是無可厚非的，而且他的詩還具有陽剛之美的另一面?！雹馇赜^詩早期清新嫵麗“，陶謝似之”，中期詩風哀婉凄切，頓挫激越，晚期詩風以貶謫生活為主題，嚴重高古，自成一家。本文試從文本出發(fā)來探討“女郎詩”只是秦觀詩的一部分，而不是秦觀詩的主調(diào)。

一、田園風俗詩 秦觀有田園詩十幾首，風格淳樸，清新自然?！白魈飯@詩，宜于樸直，其曲折頓挫在轉(zhuǎn)落處，用意不窮便佳，不在雕飾字句；常有用雅字則俗，用俗字反雅者，猶服太練不可承以錦襪耳。少游《田居》詩，描寫情景，亦有佳處，但篇中多雜雅言，不甚肖農(nóng)夫口角，頗有驢非驢、馬非馬之恨。”?如《田居四首》“：雞號四鄰起，結(jié)束赴中原?！?秦詩中還有很多意氣風發(fā)、奔放豪邁之作，用女郎詩來概括秦詩尚失偏頗。如《和孫莘老游龍洞》“：葦蕭傳火度冥冥，乍入清都醉魄醒。草隱月崖垂鳳尾，風生陰穴帶龍腥?！?此詩描寫了龍洞山幽涼的氣氛和險怪的景色，筆勢沉雄，思路開闊，有股浩然之氣回蕩其中，體現(xiàn)了秦觀詩作豪放之氣。

秦觀早期生活在農(nóng)村，對農(nóng)民的生活比較了解。如《田居》是寫四時農(nóng)事的，其中寫夏收和秋收的境況“：冢婦餉初還，丁男耘有。倒筒備青錢，鹽茗恐垂橐”。詩中反映了農(nóng)民賦稅負擔過重的現(xiàn)實苦難，帶有鮮明的同情態(tài)度。秦觀早期的詩風清新自然，平淡樸實。如《喜雨得誠字》“：帝眷一夕回，旱議沮莫行。番然需膏澤，夜半來雨聲?！?/p>

秦觀的過嶺后詩，聲韻沉重，氣格偏古，表達了他晚年蠻荒流落、悲愴凄厲的生活。被貶南荒后，秦觀不僅詞里面有了濃重的身世之感，詩也變得嚴重高古。晚年的秦觀生活貧困潦倒，經(jīng)歷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宦海沉浮，詩風由清新婉麗變?yōu)榈统帘瘔?。如《寧浦書事》“：揮汗讀書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豈更求聞達，日長聊以銷憂?！睂φ坦し€(wěn)，音節(jié)頓挫，以淡語寫深情，令人倍感凄楚。再如《雷陽書事》“：駱越風俗殊，有疾皆勿藥。束帶趨祀房，用史巫紛若?！鼻妍惞?，沖和淡遠?！逗？禃隆贰埃汉？蹬D己酉，不論冬孟仲。殺牛撾祭鼓，城郭為沸動。雖非堯歷頒，自我先人用?！鼻楦猩n涼，風格古樸?！逗？禃率住吩娙嗣鑼懥藥X南美麗的風光，淳樸的民風。這些詩歌不僅豐富了秦詩的內(nèi)容，而且對研究當時嶺南地區(qū)的自然生態(tài)和民俗風情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二、邊關(guān)送別詩 在一些送別詩中，秦觀滿懷壯志豪情，感情激越。如《送僧歸保寧》“：西湖環(huán)岸皆招提，樓閣晦明如臥披。保寧復在最佳處，水光四合無端倪?！贝嗽姵稣Z豪放，筆意雄健，是真正的男兒詩。在一些詩中，秦觀表達了反對異族侵略、渴望收復失地的愛國之情。如《次韻出省馬上有懷蔣穎叔》“：新淬魚腸玉似泥，將軍唾手取河西。偏禪萬戶封龍顏，部曲千金賜馬蹄?！蹦贻p時的秦觀胸懷遠大的政治理想，富有強烈的進取精神，曾對摯友陳師道說：“讀兵家書乃與意合，謂功譽可力致，而天下無難事，顧今二虜有可勝之勢，愿效至計，以行天誅，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晉之遺人。”?（陳師道《秦少游字序》）

據(jù)《宋史·文苑傳》記載：“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年輕未仕之前的秦觀懷著強烈的用世之心,渴望建功立業(yè)。如《送蔣穎叔帥熙河》“：要須盡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贝嗽妼懙眯燮姹挤?、豪情萬丈，是秦詩言及武略的代表作之一。

錢鐘書在《宋詩選注》里說過：“時女游春的詩境未必不好，藝術(shù)之宮是重樓復室，千門萬戶，絕不僅僅是一大間敞廳?！?秦觀的七言古詩，一反“女郎詩”的柔弱軟媚，表現(xiàn)出一種豪情萬丈的情懷。如《別子瞻學士》“：人生異趣各有求，系風捕影只懷憂。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徐州。”詩中表達了對蘇軾這位文學泰斗的敬仰，感情真摯，言辭懇切，慷慨豪邁。又如《贈劉使君景文》、《贈蘇子瞻》，筆力沉雄曠達，展現(xiàn)出與“女郎詩”截然不同的一面。

三、貶謫懷古詩 《宋史·文苑傳》記載：“紹圣初，坐黨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劉拯論其增損實錄，貶監(jiān)處州酒稅。使者承風望指，伺候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繼編管橫州，又徙雷州?！?如《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哀歌巫女隔祠叢，饑鼠相追壞壁中。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贝嗽娮饔诒毁H的郴州道中，古寺的荒涼更襯托了心情的凄涼，抒發(fā)了遭貶的憂憤和思鄉(xiāng)之情。同樣是貶謫，蘇軾就表現(xiàn)得曠達豪放“：年來萬事足，所欠惟一死。”?呂本中《童蒙詩訓》云“：少游過嶺后詩嚴重高古，自成一家，與舊作不同?！?所謂“嚴重高古”指的是感情深沉厚重，語言精煉、古樸。秦觀在重大政治關(guān)頭曾寫過一些諷刺詩，數(shù)量很少，卻振聾發(fā)聵、新人耳目，使人看到他靜穆當中又有金剛怒目式的抗爭。

在一些詠史懷古、酬唱應答的詩中，境界開闊,氣勢磅礴,風格豪邁。如《徐得之閑軒》節(jié)奏平穩(wěn)，聲調(diào)鏗鏘?！吨]禹廟》“：陰陰古殿注修廊，海伯川靈儼在傍。一代衣冠埋石窆，千年風雨鎖梅梁?！薄杜钊R閣》：“雄檐杰檻跨崢嶸，席上風云指顧生。千里盛形歸俎豆，七州和氣入蕭笙。”秦觀的詠史詩體現(xiàn)了他悲壯慷慨之氣，如《司馬遷》“：子長少不羈,發(fā)韌遍丘壑。晚遭李陵禍，憤徘思遠托?！辟澝懒怂抉R遷剛正不阿的斗爭精神，顯示出詩人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如《越王》“：越王念吳役，寢興常不安。有臣曰種蠡，實與同艱難。終酬會稽恥，列國不敢干。智者見未兆，愚夫暗前觀。”秦觀的詠史詩在處理敘事為主的歷史題材時往往掌握不準，不是感情抒發(fā)得太多,就是事典輔敘得過度，難免受宋詩“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影響。

秦觀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坎坷，遠貶荒夷，窮困潦倒，昔日的豪俠氣概漸漸磨滅，激烈的黨爭使他如履薄冰。多愁善感的個性使他的詩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哀怨凄切，然而“女郎詩”并不是他的全貌。他的詩或豪情萬丈，或金剛怒目，或沉郁激越，風格多樣，不一而足。

四、結(jié)語 本文在肯定“女郎詩”的基礎(chǔ)上，力求探索秦觀詩的另一種風貌。秦觀后期詩，以貶謫生活為主題，以哀怨加悲憤為基調(diào)，嚴重高古，慷慨激昂，自成一家，是秦觀詩的重要組成部分。秦觀詩所反映的內(nèi)容是多種多樣的，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風格也是豐富多彩的，因此“，女郎詩”并不是秦觀詩的主調(diào)。

① （明）胡應麟撰：《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7頁。

②③ （宋）魏慶之編：《詩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頁，第222頁。

④ 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富壽蓀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22頁。

⑤ （清）馮煦撰：《蒿庵論詞》，顧學頡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1頁。

⑥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2頁。

⑦ 胡仔纂：《苕溪漁隱叢話》，廖德明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84頁。

⑧ （金）元好問：《元好問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頁。

⑨ （清）袁枚撰：《隨園詩話》，顧學頡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頁。

⑩ 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頁。

?? 周義敢、周雷編：《秦觀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36頁，第58頁。

? （宋）秦觀撰，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0頁，文中關(guān)于該書的引用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 （宋）陳師道撰：《后山居士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24頁。

?? （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 13112頁，第13113頁。

? 錢鐘書選注：《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頁。

? （清）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