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會真實的人性碰撞:略論山崎豐子《白色巨塔》的時代呼喚

⊙郭旭紅［洛陽理工學院， 河南 洛陽 471000］

日本著名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白色巨塔》這部超級暢銷書，發(fā)行量超千萬冊的創(chuàng)作者山崎豐子被認為戰(zhàn)后日本文壇最杰出的才女之一，是日本社會派小說的文學巨匠，她于1924年11月生于大阪，20世紀40年代初從日本京都女子大學畢業(yè)，繼任了日本《每日新聞》社記者，并在知名作家井上靖麾下工作了幾年。1957年，她寫成反映日本女性題材的處女座《暖簾》。次年她在《中央公論》雜志上連載其小說《花暖簾》，獲日本大眾文學最高榮耀的直木文學獎，初露才華，初步奠定了其在日本文壇的地位。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后，她的創(chuàng)作風格逐漸凸顯了現實主義的濃厚色彩，有感于對當時日本社會醫(yī)療體制的種種弊端和黑幕，創(chuàng)作反映了當時社會問題的長篇小說《白色巨塔》。白色意蘊著人類醫(yī)學的高尚和無瑕，巨塔則是一種權力和威嚴的象征，權威是不容挑戰(zhàn)的。作品的譯者對《白色巨塔》作了這樣的一種詮釋，其意不言而喻。該書發(fā)行后迅速引起了日本社會各界的強烈反響和思考，也成為風靡世界的扛鼎巨作。作品最初發(fā)表在日本的《每日周刊》雜志并連載時間近兩年之久，后經作者的進一步修改完善，于1963年正式出版發(fā)行。十年內共印發(fā)近四十次，1966年《白色巨塔》拍攝成電影，先后五次震撼日本影壇。據日本的有關媒體透露，山崎豐子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前，曾因病住院治療，住院治療的那段時光，山崎因對于日本大學醫(yī)院種種封建、腐朽、官僚的醫(yī)療體制的內心觸痛為靈感創(chuàng)作了這部現實主義的長篇小說，直面日本社會現實問題。這部長篇小說的主要故事發(fā)生在浪速大學附屬醫(yī)學院，副教授財前五郎以其高超的手術技巧在醫(yī)學界享有很高的聲望，但也因此引起導師東貞藏教授的不滿，財前接任教授的前景黯淡起來。財前五郎為了當上第一外科的教授實現自己的理想，不惜與自己的導師鬧僵。由此財前伙同其岳父不擇手段地施展人脈關系，以至到賄賂其他教授和官員，在這種強大的社會潛規(guī)則和腐敗勢力的強大攻勢之下，財前儼然登上了速浪大學第一外科教授的寶座，成為醫(yī)學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而小說里的另一位醫(yī)生里見修二副教授懷有一顆真正的對病人的愛心，雖品德高尚，卻飽受排擠和打擊。作者通過刻畫這兩個個性和人性反差極大的醫(yī)生在醫(yī)學院不同的境遇對照，揭露了大學醫(yī)療領域爭名奪利、腐敗橫行的一面，挑戰(zhàn)了日本社會長期以來森嚴的等級制度，真實披露了日本公立大學醫(yī)院內部充滿矛盾、爾虞我詐的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派系斗爭。小說在莊重嚴肅而又十分現實的社會矛盾面前，既展現了日本現代社會人們高尚的職業(yè)水準，又揭示了一些人性扭曲的靈魂搏殺。乍讀起來不知是謳歌還是鞭撻，品味到深處才真正體味到該作品的超然現實性，它客觀展示在人們眼前的是生活在巨塔權威下的日本社會真實的人性碰撞。小說中的矛盾以及蘊含其中的種種無奈與悲涼都給讀者和觀眾以強大的心靈震撼，引起人們深深的思索。作者似乎在呼喚社會中人性的回歸，讀者也在深深地思考著人生的價值，這種琴瑟和鳴的效果，充分顯示了這部作品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價值。本文擬從作品中昭示的人性光華、人性的弱點和人性的反思三個方面，概略地探討一下日本社會的人性碰撞及其時代呼喚的現實意義。

一、在人物的鮮明對比中深刻謳歌了人性的光華

外科醫(yī)生財前五郎的人生軌跡是《白色巨塔》的主線，他與另外一個主人公里見修二，無疑是作品濃墨重寫的一對人物，這部小說正是圍繞著他們的人生價值趨向的不同追求所展開的。先撇開人性扭曲的一面不說，但就其高尚的職業(yè)情操來說，作品謳歌了這個時代所必須具備的人性光華。財前應該說是一個具備職業(yè)精神的好醫(yī)生。他不懼辛勞，一些重大手術做得非常成功；他想救死扶傷，挽救每一個患者生命，生命臨終時還認為手術是目前徹底攻克癌癥的最好選擇之一；他善良、內心正直，對佐佐木的醫(yī)療事故并非有意為之，而是他太堅信自己的盲目判斷和思維中的慣性造成的。事故發(fā)生后，他在靈魂深處充滿了愧疚和不安，在生病處于昏迷狀態(tài)下還縈繞著在給一個像佐佐木的病人做手術時的情景。在其生病最后的一刻，他仍然放心不下佐佐木這個患者；他最大的夢想一直是做個攻克癌癥的最杰出的醫(yī)生，治療更多的癌癥患者。

他建立癌癥中心的理想，在臨終對癌癥治療的建議以及他捐出自己的遺體做醫(yī)學研究，這種專業(yè)精神正是財前五郎的人格魅力，也是整個社會、人類和醫(yī)療界都應具備的職業(yè)態(tài)度和人生的追求。作品中另一主人公的里見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的人生理想也是做個救死扶傷的外科醫(yī)生，他潛心鉆研，腳踏實地，獲得了年輕學者的最高研究獎“橘獎”，誠然獲獎絕不是里見的人生追求；他內心所想的是處處為病人考慮，從患者的角度來思考各類病人的需要，在診治病人時帶著更多個人感情上的溝通和人情關懷與照料；他時刻把病人看做是一個富有思維和感情的弱者，盡其所能，設身處地地為病人著想，真正懷著一顆救死扶傷的良好道德對每一個生命的個體給予精心的治療和診斷。里見的治療思維模式正是目前新的社會心理醫(yī)學界所重視的。里見不管是處于什么樣的地位，不管在什么樣的醫(yī)院和診所，以致最后由于里見的正直，遭受排擠，不得已離開了醫(yī)學院，但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是位令人尊敬的優(yōu)秀的醫(yī)生！

由此可見，無論是壯志未酬的財前五郎，還是癌癥病人可以放心交托的里見修二，他們都是真心的白衣天使，他們給病人的都是真正無私的愛，這種愛正如英國作家特拉赫恩所說那樣：“愛是人的本性，就像太陽要放射光芒。”這種正義和愛是整個人類社會所需要的道德和價值趨向，使人們懂得什么才是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可見人性之美的一面，猶如一盞盞明燈照進了人性的天空，也如一葉碧舟，載著人們駛向幸福和愛的彼岸。這種人性的光華無疑推動著社會向前發(fā)展。從這種意義上說這種人性的光華正是作者在作品中潛在伏筆的一種主旋律。誠然如同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所指出的：“人性中種種美德之真正發(fā)揚光大仍有賴于一個社會自身多方面的完善成熟。”①

二、在暗流涌動中生動揭示了人性的弱點

作者在鮮明地謳歌了人性光華的同時，也暗寓了人性的無奈和弱點。作品圍繞日本公立浪速大學醫(yī)學院第一外科權威教授東貞藏的退休而爆發(fā)的醫(yī)學院之間各種勢力拼命爭奪教授選票的惡斗，一些夠格晉升教授職稱的醫(yī)生都施展各自的關系來向這座象征著權威意義的巨塔高峰攀爬，由此鋪墊了小說暗流涌動中派系斗爭、權錢交易、名利追逐中人性弱點的伏筆。原本副教授財前五郎作為東教授的門徒和他一直以來就十分賞識的弟子，以他近十年副教授的資歷和較強的醫(yī)療工作業(yè)績以及出類拔萃的外科手術刀的技能，無可爭議地能晉升教授職稱，填補東教授退休的缺位，世事難料的卻正是他的恩師使財前遇到了人生不公仕途中的重重阻力和困惑。財前作為一名胸外科醫(yī)生以他多年來的刻苦鉆研，掌握了腫瘤診斷及切除等高超的醫(yī)學技術，成為享盛名浪速大學醫(yī)學院的一把刀，正因為如此，在日本這樣一個極度崇拜仰視迷信權威的國度，都讓患者和人們都對這樣一位年輕帥氣且具有精湛胸外科手術技能的專家懷有無比的敬仰之心，巡診時當財前五郎走過醫(yī)院外科走廊時，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充滿著內心無比敬意并向其投向一種贊許的目光。正因為對這種權威的敬仰，很多社會知名人士在其住院手術時，也都想方設法請財前五郎主刀，然而也許正是這種狀況和社會認可度讓這位前途無法估量的外科專家變得更加高傲以及盲目的自信以至于一味的孤芳自賞，聽不進去一點來自同事們的不同意見和建議，也使得其導師東教授因此而產生極大的心理失衡和嫉恨，正是這些是導致東教授設法打擊報復財前的根本原因之一。在爭奪教授的幕后戰(zhàn)場上，醫(yī)院各派系的相互競爭和角逐又牽扯上了權力與金錢的砝碼。為了爬上教授的寶座，財前五郎借助其岳父的財力與人脈關系與東教授推舉的候選人展開了激烈的幕后交易和爭奪選票的斗爭，期間充滿了人性的爾虞我詐以及腐敗賄賂，最終財前五郎的各種手段使他拉到了更多選票，從而接替了東教授的位置，成為醫(yī)學新貴。從這個角度上講，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儼然成了一個追求權勢、野心勃勃，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無所不用的惡人。是什么造成了財前五郎這樣一種充滿矛盾的內心世界和人性的兩面呢？是復雜的日本社會體制和心照不宣的社會潛規(guī)則，因為日本是一個等級特別森嚴的國度，等級觀念已刻入到日本人的思維方式之中。雖然在國立大學副教授和教授之間僅有一步之遙，但是在現實社會的實際生活中都有著極大的差別，且教授不退休，副教授就永無出頭之日，這些巨大的差別顯現在權力、利益、地位及其方方面面。正是日本現實社會的生存競爭和序列等級造成了這些本不該有的巨大差別，單從這種角度來看，似乎財前五郎的這場教授職位爭奪戰(zhàn)似乎又是現實的需要，這種社會矛盾影響著人們的內心世界，生命的意義和人生價值的扭曲可能就成為一種必然的現象，因此小說作者山崎豐子的《白色巨塔》將生活在日本社會和醫(yī)學院種種權威之下的各類人物現實生活中的內心世界及人性的弱點，揭示得極為深刻而透徹。這種人性真善美與假惡丑之間的交匯與斗爭，正是日本社會人性的一種真實碰撞。小說中的財前五郎在爭奪教授之位之前，他始終都是一個完美的好醫(yī)生，并不是一個政客，他在醫(yī)學院的地位完全是憑自己的醫(yī)學才華和不斷拼搏取得的，然而社會的潛在勢力使財前五郎難以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才能，為了不受巨塔的擺布，他失去了純真善良的本性，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如同英國著名文學大師·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中指出的那樣：“瘋狂與追求，占有了還要品嘗甜頭；嘗過了，原來是苦頭。事前，圖個歡喜，過后一場夢。這大家全明白，可沒人懂怎樣去躲開這座引人入地獄的天堂?！雹诙≌f中的另外一個好醫(yī)生里見修二在巨塔的重壓之下雖然執(zhí)著地堅守一個醫(yī)生的本分，卻不得不離開醫(yī)院這座象征意義的白塔，這樣小說中的兩個主人公在巨塔之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人們該如何生存，一只手怎能撼動這威嚴無比的巨塔，這一切的無奈、矛盾及人性碰撞的社會現象，無疑給現實社會的人們以無盡的思考及至深遠的探索，這也是小說作者山崎豐子作品的實質性潛臺詞吧。

三、在沉默與爆發(fā)中啟迪著人們對生命和人性及社會的反思

山崎豐子在小說中寫到，財前五郎雖然最終贏得了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當上了夢寐以求的教授，但是在佐佐木的官司中敗訴以及自身重病的多重壓力下而一蹶不振，但就在其生命的最后時刻，財前五郎決定捐獻出自己的遺體作為醫(yī)學研究，這似乎是對他以前所犯一些過錯的某種補救，可能這是最好的結束吧。我們不知道此時作者的寓意是什么？但我記得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一文寫道：“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魯迅所表達的是在長期專制條件下，人們忍辱負重地積攢與憤怒，而這種狀況不會沉默得太久。作為原本正直向上的好醫(yī)生財前五郎，一生非常短暫，卻經歷坎坷，但在生病彌留之際的舉動卻令人潸然淚下。它啟迪著人們對生命、人性以及社會體制和社會歷史根源的種種反思。話外之音，人們可以體會到，生命雖然即將逝去，然而醒悟及留給后人的啟迪卻要永遠下去。正如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凱瑟琳·辛格在《陪伴生命》一書中所說：“就人的一生來說，臨死體驗是一段意義深遠的生命時光，而它的本質是人的內心轉化。”③

小說中還有一個情節(jié)，盡管財前五郎晉升教授過程中，東教授一直和財前五郎是相互對立和水火不容的，但在其得知財前五郎被確診為癌癥后，東教授卻義無反顧拋開了個人之間的種種不滿的心結，愿意為財前五郎負責手術治療，還每天都去病房親自探視，這不是一種良心的發(fā)現，而是另一種意義上人性與生命的醒悟。財前五郎的離去雖然是一個悲劇，但在呼喚著人們生命的良知，由此反思到整個日本社會傳統體制與現代社會種種的矛盾與沖突。雖然在權威體制下，生活的人們只能仰視，實現理想的過程變得異常復雜，不合理的體制和制度弊端造成了一些人們的現實悲劇，后體制和現實不合理的制度無疑阻礙著人性正義的伸張，人們雖然無力和命運的巨塔抗爭，但正義的呼喚卻永遠在人們心中縈繞，因為人性是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唯物史觀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小說《白色巨塔》中描寫的復雜的人際關系、腐敗的體制、權力的斗爭以及人性的無奈，都犀利地剖析了現實社會的陰暗面，啟示人們冷靜地思考日本社會的現實問題，由此推動者人類社會的文明與進步。因為文學作品從來就是人類認識社會的通道之一，小說時間距今已過去了幾十年，但這部小說帶給人們的思考是永恒的，人類社會的內在矛盾將永遠推動者社會的發(fā)展與人類的共同進步。正如人類最偉大的思想家馬克思的一句名言，“燧石遭受到的敲打越厲害，發(fā)出的光就越燦爛”。

① [英]弗朗西斯·培根：《培根論說文集》,高健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85頁。

② [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屠岸譯，重慶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頁。

③ [美]凱瑟琳·辛格：《陪伴生命》，彭榮邦、廖婉茹譯，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頁。

[1][日]山崎豐子.白色巨塔（第一部）[M].婁美蓮，王華懋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

[2][日]山崎豐子.白色巨塔（第二部）[M].王蘊潔，黃心寧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5][日]子安宣邦.東亞論：日本現代思想批判[M].趙京華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