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東_陳占敏
有了兄長的盛名在上,蘇轍似乎失去了為人稱道的余地。其實, 姑且不論詩詞書畫,單說文章,蘇轍還是有許多過人之處。他的《上兩制諸公書》,言為學(xué)為人為德為行,滔滔宏論,借古比今,也像他的兄長那樣運用長喻,氣勢如長江大河,非同凡響。他的《超然臺賦》,曠達而舒放,文氣豐沛,似乎借了兄長的豪放之氣,而蘇軾的評價卻正好相反,“子由之文,詞理精確有不及吾,而體氣高妙,吾所不及”,轍文的高處倒正在于體勢和氣宇。
對于他兄弟二人的誤解在當(dāng)時就曾發(fā)生,蘇轍的《黃樓賦》豪縱闊放,抑揚有致,有人便疑為蘇軾所作,做哥哥的不得不再一次聲明:“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狈魅バ珠L文名的籠罩,認(rèn)真地評判蘇轍的文章,像《巢谷傳》,寫一個義士巢谷七十有三的高齡還步行萬里,在“士大夫皆諱與兄弟游”的時候,到蘇轍的貶謫地探望摯友,“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厭”,而后,又啟程去海南看望同樣遭貶的子瞻,中途病死,義士的氣節(jié)風(fēng)貌躍然紙上,令人感佩涕嘆,這樣的好文章,即便東坡寫來,也恐有不及了。
蘇轍的特點是內(nèi)斂蘊藉,意豐文簡,他不像蘇軾那樣把酒臨風(fēng),即便抒發(fā)情懷,他也往往節(jié)制著。文壇領(lǐng)袖也是朝廷重臣的歐陽修,于他們父子兄弟有知遇之恩,蘇轍為恩公寫的《歐陽少師文》,雖然也泣血錐心,哀思綿綿,不過他把自己的情感局限在四字句的體式里,無限情懷牢籠于有限套索,只要把祭文的名篇,比如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拿來一對照,就覺得蘇轍太守為文規(guī)矩了。無涯情思怎能被有端套路束住呢?
文章一入套路,就缺少了創(chuàng)造,精神的翅膀被無形的牢籠束縛,都要戕伐了才華,何況有形?兄長于他,不僅僅是手足,更是同道,由謫地奉旨北歸,卒于途中,他聞噩耗而驚悲,派兒子前往祭奠,寫下的祭文也不出范式,中規(guī)中矩,讀來反不如兄長在病中對友人說的話更令人痛心:“萬里生還,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復(fù)一見而決,此痛難堪。”情感本是心上流動的血脈,極痛時如流如滴,奈何以章法拘之?公平地說,蘇軾為文,還是遠勝蘇轍,小弟心中有數(shù):“兄之文章,今世第一”,“遺文粲然,四海所傳”(《祭亡兄端明文》)。
蘇轍自然也是才子,他十九歲進士。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還是個毛孩子,染黃了頭發(fā),騎一輛山地車滿街亂竄呢;可他卻應(yīng)制科舉, 一口氣進策論二十五篇,包括《君術(shù)策》《臣事策》《民政策》,縱論治國方略了。他主張君王要泄導(dǎo)人情,因為人情如江河,“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橫流于中原而不可卒治”,“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君術(shù)策第五》)。這有些像后世的提倡個性解放了,不過, 他卻不是為了鼓動造反。他建議朝廷“收天下之田而歸于上,以業(yè)無田之農(nóng)夫”(《民政策第七》),頗類“耕者有其田”的政治理想,他針對的卻是北宋時期土地兼并劇烈、農(nóng)民失去土地?zé)o以聊生的現(xiàn)實, 悲憫蒼生的心懷于焉可見。北宋王朝積貧積弱,北遼和西夏屢屢舉兵犯境,朝廷歲輸巨額金帛求和,蘇轍毫不客氣地尖銳指出:“中國之弊在于畏戰(zhàn)”,“畏戰(zhàn)固多辱矣”(《民政策第九》)。要扭轉(zhuǎn)這種局面,富國強兵,應(yīng)該“復(fù)武舉,重武臣”,而且天子要時?!霸囍则T射,以觀其能否,而為之賞罰”(《臣事策第三》)。
青年蘇轍論治國養(yǎng)兵之道引經(jīng)據(jù)典,剴切直激,銳利透辟,鋒芒畢露,并不像他作祭文銘賦那樣循規(guī)蹈矩、儉約斂容了。他這一批策論的意義,現(xiàn)在看來倒不在于實用功效,而在于“發(fā)表”權(quán)利,皇帝居然允許了一個毛頭后生指點江山直言不諱,而且能夠敞開這樣一條言路,讓剛剛選拔出來的年輕干部直接給皇帝提意見,觸到了皇政痛處,皇帝竟沒有惱火??磥恚€不能把帝國選官的進士制度全盤否定,否則,幾千年封建王朝的延續(xù)都抽掉了基礎(chǔ)。在《御試制策》中,蘇轍更加讜言不忌,批評仁宗皇帝耽于聲色,“宮中貴姬至以千數(shù)”,宮內(nèi)揮霍無度,“迭相夸尚,爭為侈糜”,外患內(nèi)憂,危重日深,“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國勢艱危,皇帝本人負(fù)有直接的責(zé)任。此文一發(fā),即在朝廷上下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認(rèn)為蘇轍出言不遜,理應(yīng)黜落。宋仁宗竟予以寬容:“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就算皇帝顧全自己的面子,不肯落下口實,讓天下人士指說,他不懲治大膽說話的蘇轍,也讓士人進言的膽子不至于畏縮。誰說皇帝的龍須不許觸犯呢?
如果因為皇帝的一次赦免,就認(rèn)為皇帝寬宏大量,可以什么話都允許說,那就錯了。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詩文,被加上了訕謗朝政的罪名而下獄。這時候距蘇轍隨父兄出川進士應(yīng)制向朝廷連上策論,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二十年,蘇轍不再是當(dāng)年的書生了,宦海浮沉,他有了比較成熟的政治經(jīng)驗。可是手足情深,使他顧不得盤算個人的風(fēng)險,他急切上書,向皇帝懇切求情,希望寬減蘇軾之罪,還想用自己的官職為兄贖罪:“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非敢望末減其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為兄軾下獄上書》)
此時的皇帝已不是仁宗,而是神宗。在蘇轍這里,他即便知道神宗皇帝不會像仁宗皇帝那么好說話,脾氣乖戾, 難以見容,他也要為兄長上書;在皇帝那里,即便還是仁宗本人,他也不見得能容忍同一個臣子再三再四地觸犯龍顏,更何況還是為“訕謗朝政”開脫罪責(zé)說話?!拔淖知z”從來都是“鐵獄”,不容求情的。你為朝政提意見改善尚可,“訕謗”卻絕不允許。蘇轍從他執(zhí)筆為兄上書的那一刻開始,就走向了坐罪貶官的顛沛之路。蘇轍到底是書生意氣,一介文人,他遠不是老謀深算的政客。白云蒼狗,天玄地黃,千古文人,命運多舛,都因為他們率性率情缺乏心機啊。“且君子小人,勢同冰炭,同處必爭。一爭之后,小人必勝,君子必敗。”更可怕的是小人卻常常能夠博得君王的歡心,取得權(quán)力的支持,君子與小人之爭,并不是站在同等的條件上,天下者往往是小人的天下,哪里是君子的立足之地?
幾經(jīng)遷謫,一貶再貶,直到哲宗崩,徽宗立,蘇轍才遇赦北歸。此時已經(jīng)距金人入侵,擄走宋徽宗宋欽宗皇帝父子不遠了。蘇轍寓居許昌潁水之濱,作《遺老齋記》,自適于荒山水涯,寄情于修竹古柏,發(fā)出“樂莫善于如意,憂莫慘于不如意”的人生感嘆,流露出對宦海的厭倦,對政事的淡漠,我們知道蘇轍老了。不錯,他此時六十九歲了。蘇轍徹悟得還不算晚。他在此前的《吳氏浩然堂記》中,曾經(jīng)流露過曠放豪縱之氣、隨遇而安之心,在《御風(fēng)辭》中,表露過對莊子、列子“無心” 的向往,在《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和《書自樂天集后》中,表達過對陶潛掛冠而去的贊賞,對白居易優(yōu)游終老的羨慕,可是,不到生命將盡的時候,他何曾看穿過虛幻、皈依過釋老?
在“三蘇”中,蘇轍做的官最大,活的年齡也最長。在他為宦為民的生命歷程中,他沒有太明顯的以佛道為精神支撐的階段,不像他的兄長那樣自稱過“居士”,可是他臨近生命的終點,也走向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走慣的老路,向佛道靠攏,否定紅塵了。然而,那些生命勃發(fā)階段奮激的諫爭、直切的抗辯、雄奇的擘畫,又哪里是油燈將盡時的“徹悟”能夠否定的呢?蘇轍,包括蘇轍之前和之后所有的此類文人,他們的價值都不在出世的放達,而在入世的執(zhí)著。說穿了,那種最后的“徹悟”,往往只是人生失意的無奈自慰罷了。真正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極其少見,否則,世俗人生便失去了太多精華和精彩,社會發(fā)展缺少了最精銳的一支動力,進步得還要緩慢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