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的互文運用

⊙何思玉［河南商丘學院， 河南 商丘 476000］

作 者：何思玉，河南商丘學院文學院特聘教授。

《阿Q正傳》是不朽的文學名作，它的價值和意義經(jīng)過專家學者們的研究不斷被開掘，為眾人所理解，但《阿Q正傳》的互文手法的運用以及這種手法所起的巨大作用，還鮮有人涉及，本文想就此做一探索。

在我看來，阿Q形象的普適性，首先表現(xiàn)在阿Q和未莊庸眾的互文性。其實在整個未莊，從趙太爺，假洋鬼子到鄒七嫂，小D等下層的窮苦大眾，無不沾染阿Q氣。未莊庸眾的阿Q氣，使得阿Q形象有了厚重的土，在二章《優(yōu)勝記略》中，阿Q因為攀龍附鳳要姓趙被趙太爺摑了一個嘴巴，并且眾人知道他有兒子打老子的精神勝利法，便打他并且叫他承認“是人打畜生”，但他只承認是“人打蟲豸”，在他看來“蟲豸”比“畜生”要高貴一些，但還是被“碰了五六個響頭”。使人萬萬想不到在他押牌寶賭錢被打而洋錢被搶之后，他的聲譽卻日隆起來，“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必須與一位名人如趙太爺者相關(guān)，這才載上他們的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就托庇有了名?！边@說明未莊的庸眾的精神勝利是普適性的，未莊庸眾的精神勝利是阿Q精神勝利的基礎(chǔ)，而阿Q則是一個典型的載體，是未莊庸眾精神勝利的外在表現(xiàn)。在阿Q“上城去了”之后，當他返回未莊時顯得有些闊氣：“穿的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很彎很彎的弧線?！睋?jù)阿Q自己說，他因為在城里給舉人老爺幫忙，但“因為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對此未莊的庸眾反應(yīng)是“：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卑“不高興再幫忙了”，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當阿Q被槍斃之后，未莊庸眾的反應(yīng)是“至于輿論，在趙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jù)；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這從反面說明未莊庸眾的阿Q氣。整個未莊的阿Q氣，使得阿Q的性格特征更加突兀和豐滿。在我國有兩部偉大的小說，一部為《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寫法和《阿Q正傳》相反，《紅樓夢》的寫法是在庸眾的環(huán)境里，特別突出主人公的怪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保ā吨袊≌f史略》）而《阿Q正傳》卻反其道而行之，用眾人的氣息烘托出主人公的性格。兩部作品都獲得巨大的成功。耐人尋味的是，這兩部不朽作品的主人公在眾人的心態(tài)層面中卻又是截然不同的：人人都愿做賈寶玉，但人人都當不成賈寶玉；人人都不愿做阿Q，但人人都脫不了阿Q氣。

除此而外，這部作品的普適性還表現(xiàn)在阿Q和王胡、小D等角色的互文性。阿Q講述在城里殺革命黨的故事時王胡的表情，王胡和阿Q的龍虎斗，王胡和阿Q捉虱子的心理表現(xiàn)，都說明兩人精神狀態(tài)的相似性。小D和阿Q更接近，魯迅說：“今天的《阿Q正傳》上說：‘小D大約就是小董罷？’并不是的。他叫‘小同’，大起來，和阿Q一樣?！保ā都模☉颍┲芸幷咝拧贰肚医橥るs文》《魯迅全集》六卷118頁）魯迅將阿Q作為辛亥革命時期革命者和舊勢力妥協(xié)的犧牲品來處理，是文章結(jié)構(gòu)上的技術(shù)性手段，從整體思想傾向的構(gòu)思上，魯迅認為阿Q及阿Q主義并沒有被槍斃，他的精神延續(xù)便是小D，小D是一個尚未展開的藝術(shù)形象，他有很大的潛質(zhì)性。他的精神狀態(tài)和行狀和阿Q是相近的，兩者的互文性使得這部作品的思想意義得以展開。眾所周知，阿Q形象既具有歷時性特征，又具有共時性特征，他不僅道出中國辛亥革命時期中國農(nóng)民的心理和心態(tài)，而且寫出了幾乎是全人類的共同人性弱點。如果將阿Q槍斃了的技術(shù)性安排不加以補救，會在結(jié)構(gòu)上造成一種藝術(shù)缺陷，魯迅對小D形象的設(shè)計，是他精心構(gòu)思的一種表現(xiàn)。

阿Q形象的巨大意義還表現(xiàn)在這個形象和對立面的互文性。一般的文字作品往往把對立的藝術(shù)形象處理成勢如水火，幾乎是冰炭不同器。阿Q的形象處理是一改這種傳統(tǒng)的構(gòu)思和技法，把阿Q和他的對立面形象處理為巨大的互文性，開掘了中國國民性的文化根源，阿Q的對立面是趙太爺和假洋鬼子之流，從經(jīng)濟地位和政治處境上來說，他們是對立的，但如果看他們的國民性特征，他們是同源的，他們的性格特征表現(xiàn)了共同的文化根源。經(jīng)濟和政治的對立性與文化根源的同一性是阿Q與趙太爺，假洋鬼子形象互文的法理根據(jù)。看看趙太爺在革命前想買阿Q便宜貨的丑態(tài)，辛亥革命發(fā)生時的驚慌失措及心理狀態(tài)，我們覺得，趙太爺如果脫下他的長袍馬褂，穿上長長的短褲，他幾乎就是另一個阿Q。阿Q的另一個對立面假洋鬼子在辛亥革命后的投機，特別是他的一番演講：“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 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愿意在這小縣城里做事情?！碑敯囁嚅著要投革命黨時，他先是喊“出去”，接著是喊“滾出去！”順勢揚起了哭喪棒。把假洋鬼子的演講及動作和阿Q在土爺祠里做的美夢相比較，兩者幾乎同出一轍，何其相似乃爾，阿Q和假洋鬼子的互文性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從文本語言符碼的傳達效果來看，阿Q和假洋鬼子簡直是判若參商，迥然不同，絕沒有雷同感。寫出相似的性格特征，又絕沒有雷同感，這就表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巨大的思想內(nèi)涵及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能力。

這部作品共寫了四位女性——吳媽、鄒七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老婆，其中著墨最多的是吳媽，其次是鄒七嫂，小尼姑有點道具性質(zhì)，假洋鬼子老婆是虛寫。以吳媽而言，她和阿Q性格的互文性也表現(xiàn)得較充分。就其階級地位和經(jīng)濟地位而言，吳媽和阿Q是一樣的，都是一無所有的幫工。她和阿Q飯后閑聊的內(nèi)容是：趙太爺要買小妾，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少奶奶八月里要生孩子了等。從吳媽的閑言話語中，可以窺測到這位孀居多年的女性的性饑渴，但是，當阿Q向她求愛時她卻大哭大叫，以表示自己的潔白和節(jié)操，甚至以尋短見來示強，但這些示強的背后，表現(xiàn)了這位寡婦脆弱的性格和內(nèi)心的矛盾。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另一種形式的精神勝利。肉體的需要被抑制了，但尋短見的示強卻表現(xiàn)了“正經(jīng)”的精神勝利。鄒七嫂買了阿Q的一條藍綢裙，這位鄒七嫂到處宣揚，以為得了很大的便宜，還拿去請趙太太鑒賞，這樣一來，由于鄒七嫂的穿針引線，阿Q由于充當一個在外面接東西的不敢再偷的小角色便名揚未莊的天下了。也正因為鄒七嫂，阿Q的壞名聲也就家喻戶曉，并且阿Q的悲劇命運也就無可避免了。

阿Q的悲劇性格還在于辛亥革命時期以假洋鬼子為代表的投機者身上，他們是這場社會運動的既得利益者，在社會大變動的前夕，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但運動到來，他們卻發(fā)現(xiàn)可以投機，并且投機成功。如果寫出眾多的投機者，必將是一個長篇巨制，而《阿Q正傳》卻在一個中篇里寫出投機者們的歡呼和成功，其奧妙也在于以假洋鬼子為代表，寫出與其他投機者的互文，這樣互文關(guān)系在《大團圓》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眾。把總近來很不將舉人老爺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說道，‘殺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哪里？破了案，你還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是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wù)。而把總卻道，‘請便罷！’于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沒有辭?！痹诎被捉之后，假洋鬼子便退居幕后，由縣里舉人老爺，把總等人登壇拜將。其實，假洋鬼子、舉人老爺和把總都是一丘之貉，他們的互文性反映出一個時代的面貌。在結(jié)構(gòu)上，《阿Q正傳》也呈現(xiàn)出一種互文性，也即是說，開頭的序和正文之間存在互文，一個小序把寫作緣由，對中國國民性的思考，阿Q姓氏的設(shè)計，阿Q和趙太爺?shù)膹?fù)雜關(guān)系做出一個總綱性的陳述，把序言中的任何一個段落放到正文中都可以成為一個章節(jié)。這樣一來，小序和正文中的互文性不但使篇幅大為縮短，而且對人物形象、典型環(huán)境、時代背景等都起到巨大的作用，正文如果離開小序便無法展開情節(jié)，小序和正文互為因果，互為表里的深層構(gòu)思在所有名著中是獨樹一幟的。除此而外，這部作品的語言也是互文性的，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開山，他對白話的運用可以說得心應(yīng)手，爐火純青，但他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繼承者，他對文言的運用和他對白話的運用一樣純熟，而兩者巧妙的結(jié)合，在白話中適當插入文言，兩者互文互補，所起到的藝術(shù)效果極為神奇，諸如“若敖之鬼餒而”、“不能收其放心”之類，如果用白話敘述，就達不到神奇的藝術(shù)效果，而此時的文言詞語如像和白話詞語互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貼切文雅。最后，這篇巨制的人稱也是互文性的，開頭的序當然是第一人稱，但第一人稱中在敘述阿Q不配姓趙的細節(jié)又好似第三人稱。在以后的互文中第三人稱居多，但有時卻是第一人稱，例如《戀愛的悲劇》中，敘述阿Q想女人的情節(jié)，突然插進“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么時候才打鼾”，“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過”等，又好似第一人稱，兩種人稱的互文性，使敘述、陳述的語言流暢似水，汩汩流淌，沁人心田，如此人稱的運用，別人也是無法望其項背的。一部《阿Q正傳》的互文性，使得這部作品成為范本，對此的探討看來也不是沒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