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霞 張麗花[瓊臺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571100]
作 者:劉云霞,文學碩士,瓊臺師范高等??茖W校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張麗花,瓊臺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西戲劇家以飽含深情之筆,在作品里為我們塑造了許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作者賦予了女性諸多美好的品格:年輕貌美、文雅風流、溫柔多情、善解人意,這些形象是作者深相愛悅并大加贊賞的,她們是美麗和智慧的化身,是真愛和理解的凝聚,是作者人生理想的合理載體。在女性的大觀園中同時也生存著一類獨具一格的女性:她們無視封建禮教的約束,敢以女性之悍抗衡男性之道,表現出對傳統(tǒng)女性文化的背離和反撥,這就是悍婦型戲劇人物形象。在文學這個舞臺上,她們也許沒有演繹出令人蕩氣回腸、唏噓不已的愛情故事,但她們潑辣、兇悍的個性無疑使女性形象長廊更加異彩紛呈。
這類女性總是千篇一律地表現出世所罕見的惡毒舉止。汪廷訥《獅吼記》中的柳氏對丈夫陳季常不是罰跪,就是藜杖加身,甚至用繩子系陳腳上,進行折磨;同劇中堂堂的官府夫人不但強行干涉丈夫在前堂斷案,而且大鬧公堂,罰官老爺當眾下跪,“你只好在堂上唬人,卻不思我狠一狠,你頭如搗蒜,我啾一啾,你身似篩糠”①;《療妒羹》中的苗氏則以懲治丈夫為主要生活內容,不但使丈夫褚大郎陽剛之氣喪失殆盡,而且?guī)缀鯇⑿℃∏嗾勰ブ了?,種種行為簡直喪心病狂。中世紀西方笑劇《洗衣桶》中塑造了一個整天以虐待丈夫為樂的妻子;莎士比亞《馴悍記》中凱瑟麗娜一出場就惡狠狠地威嚇比恩卡的求婚者,接著打妹妹,對父親反唇相譏,用琴打家庭教師。
在父系文化觀念的支配下,隨著嬰兒問世的第一聲啼哭,在其性別被確認的同時,其尊卑的地位已經確立。父權是社會的主宰力量,是道德倫理的唯一立法者。女性由于經濟上政治上淪為附庸,所以,即使是強如悍婦型女性不管是柳氏還是凱瑟麗娜,雖然表現出世所罕見的潑辣與兇悍,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男性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最終也還是在社會各方勢力的威脅下,不得不收斂起自己暴戾的行為,向丈夫低頭,回歸到正常女子所過的生活中。
女人是什么?一千余年前的東漢學者許慎在他的《說文解字》里解釋為:“女,柔也?!鄙勘葋喴脖磉_了同樣的見解:“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逼鋵嵁斈行詫ε韵碛薪y(tǒng)治權的同時,就已經開始害怕女人的反抗造成男性權威的喪失。正如蘇珊·格里芬一語道破的:“男人害怕面對女人的肉體時失去對女人和自己的控制,所以他們抗拒女人的形象。或者將女人視作物,玷污或損害她的肉體,將她毀滅,或者將她塑造為邪惡的化身和毀滅的根源加以防范?!雹茏鳛槲膶W主要創(chuàng)作對象的男性因為懼怕強悍無畏、殘忍狂暴、工于心計、凌駕于男性之上的悍婦對現有的社會秩序構成威脅,利用手中的話語主導權無限夸大悍婦的行為,將其變形為一種非理性的、災難性的行為,其形象也隨之異化為丑惡可怖的模式:驕橫失控的情緒、尖酸刻薄的言行、得寸進尺的欲望。
悍婦型女性形象實質上是男性意識的一廂情愿,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傳統(tǒng)男權對女性的統(tǒng)治支配心理,也恰恰表明作者沒能深入地了解和剖析女性。悍婦的蠻橫潑辣,肆無忌憚,并不是完全無理取鬧,而是對無法逃避的命運的擔憂和抗爭以及苦悶情緒的宣泄。嫉妒本是人類的天性,男女間的情愛本就具有排他性,不容第三者插足其間,加之封建社會存在男女不平等現象,男子可以納妾嫖娼,自然會使一些婦人產生反抗抵觸情緒。嫉妒原本不足以構成罪狀,然而卻被男性不能容忍,成為詬病女性的利器。
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中西古典戲劇悍婦型女性形象具有各自特色:
中國古典戲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普遍具有臉譜化特征,即性格單一、善惡分明、正邪有別,好人好得無以復加,壞人壞得徹頭徹尾。中國戲劇中的悍婦形象幾乎就是“惡”的化身:大多姿色平庸,百無一能,不如小妾漂亮,不能生育,又不允許丈夫娶妾,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攪得家庭雞犬不寧。背負著不忠、不孝、不善之罪名的悍婦顯然不符合人性的常規(guī),但我國讀者對此卻十分認同?!堕e情偶寄》就曾提到戲劇不僅為“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而且“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⑤所以在創(chuàng)作人物性格時就貴單一。
西方戲劇中的悍婦型形象大多比較具有個性化特征,人物雖有善惡之分,但往往不夠“純粹”——很難用單純的“善”與“惡”來加以區(qū)分。西劇中的悍婦雖然也都強悍無度,驕橫兇橫,但絕非“百無一能”:她們不僅美貌,而且育有子嗣,同時極富才智和膽略,會自我反思、懺悔。譬如: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麥克白夫人就極善謀略,在丈夫弒君篡位的過程中,麥克白夫人誘導教唆起了關鍵的作用;當麥克白夫人當上王后之后,她患上了夢游癥,在夢游中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擦手”,她不斷地說:“這雙手永遠洗不干凈了?”“這上面還有血腥味。阿拉伯所有的香料都再也熏不香這只小手了。噢,噢,噢!”“來,來,來,伸過手來!干了就不能挽回了。”⑥麥克白夫人無意識中的“擦手”反映的正是她的懊悔和負疚心理。
中國戲劇中的悍婦形象千篇一律,如同定型的人物畫,而西劇中的這類女性則這千姿百態(tài),令人過目不忘。影響中西戲劇中悍婦型形象塑造異同的因素很多,但受眾審美意識心理的差異無疑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預料能吸引觀眾和使觀眾全神貫注、翹首期待的許多東西集中在短短的范圍內,才會產生感染力,收到更好的效果。”⑦作為直觀藝術,受眾的接受觀對戲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非常重要。由于中西古典戲劇的受眾群體并不等同,受眾的審美意識心理自然也有差異。
中國戲劇觀眾,由不同的階級和階層組成。上至帝王后妃、高官顯爵,下到市井小民、商販佃雇,無不愛戲,但中國戲劇觀眾的主體在民間。我國封建統(tǒng)治階級長期實行愚民政策,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勞動群眾,特別是農民群眾,大都目不識丁。在中國古代,人們的善惡觀非常分明,善人不做惡,惡人不行善。這種觀點在我國的神話中不乏其例。譬如治水英雄大禹,為治洪水“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洫”⑧,沒有任何人性的缺點,簡直就是完美人格的化身。而惡神“年”,不但長得丑陋至極,而且破壞莊稼、吞噬牲畜甚至吃人,簡直無惡不作。
西方的戲劇從誕生起,就備受上流社會的關注,被政府所提倡。西方戲劇的接受主體以中上層人士為主,他們普遍受過良好的教育,審美能力較高,喜歡探討和思考人生以及剖析人性等復雜的問題。在西方人眼中,善惡是同源的,因此也是可以轉化的,這種觀點在古希臘神話中已露端倪。希臘神話中的神性是復雜的,既不存在只行善事的,也難找到只做惡事的,如宙斯的威嚴和荒淫、赫拉的端莊與嫉妒、阿佛洛狄忒的溫柔與虛榮、波塞冬的氣勢宏偉與心胸狹窄、阿伽門農的勇猛和剛愎自用等等。在西方文學作品中,鮮見不忠則奸、非惡即善的單一道德觀念化身的人物形象。
在中國戲劇中,由于懼內者天性的柔弱,馴化悍婦多半只能由局外人代替。《療妒羹》中的苗氏因一個叫做韓向震的男子以劍相逼,危及生命,不得不收起妒心,重新做人;《獅吼記》中的柳氏則是因為被閻王攝去生魂,嚴刑拷打后,才盡改前非。妒婦與丈夫的矛盾,本發(fā)生在個人家庭之中,然而男性社會卻不肯坐視不管,要毫不含糊地加以干預。這是因為,婦悍夫懦的家庭格局是對“夫為妻綱”這一兩性關系法則的嚴重叛逆,此時,丈夫作為弱男子很容易同外界男人結成同盟,借他人之手來制服自己的妻子。在如此強大的男性勢力面前,只要還想繼續(xù)生存,無論多么倔強的女子也只有俯首順從。
中國戲劇中為了標舉悍婦的強悍,特意扭曲了作品中與之相對應的丈夫的形象,他們無一不是懦弱無能、懼怕老婆的軟弱之徒。悍妻越悍,懦夫益懦,面對非人的虐待,大丈夫們往往忍氣吞聲,無一揭竿而起。與之相反,西方悍婦的丈夫是強悍和英勇的,《洗衣桶》中的丈夫故意使整天欺負自己的妻子落到洗衣桶里爬不出來,迫使妻子撕毀契約恢復了他的自由生活并懲治了妻子;《馴悍記》中懲治悍婦者是丈夫彼特魯喬本人,而且丈夫根本就不是懦夫,當初的懦弱只是偽裝。他們不求神不求人,甚至根本沒動一絲粗,越是如此,越見其強大的自信。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來重經史,次及詩文,戲曲小說不僅是“小道”、“末技”,甚至是“邪宗”,所以不論是戲劇的創(chuàng)作者還是演出者,地位都很低。中國古代劇作家作為封建時代的中下層知識分子,他們往往是一生奮斗,一生潦倒,其人生經歷具有較為濃厚的悲劇色彩。卑下的出身,潦倒的事業(yè),專制的統(tǒng)治,導致劇作家普遍持有謹小慎微、察言觀色的處世態(tài)度和畏讒懼禍、委曲求全的心理,男性陽剛之氣在他們身上逐步退化。他們仕途渺茫、委曲求全、滿腹牢騷無處可泄,恰如悍婦家庭中軟弱的丈夫,處處忍受“妻子”的無理取鬧、盤剝、壓榨,而又無力改變,只好借助他人之手懲治惡妻,拯救自己于困境之中,這種劇情設置暗合了文人士大夫“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的心態(tài)。劇作家們在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性別設定的文化背景下,以男性身份自擬比女性還懦弱不堪,其中是很帶有一點屈辱感和悲劇意味的。
西方戲劇從降生到繁榮,一直就以主流文化的地位而存在,黑格爾認為:“戲劇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要形成最完美的整體,所以應該看做詩乃至一般藝術的最高層?!雹峁畔ED戲劇演員和劇作家的社會地位與中國戲劇的演員相比真是天壤之別,他們被看做宗教仆人,受人尊敬,他們的生命財產不受侵犯。劇作家貴族的身份,崇高的地位,加之推崇個人智慧與力量的文學傳統(tǒng),個人的價值、生活的意義并不需要依附于他人才能實現。
中西戲劇中悍婦被馴化方式的差異,同時也與中西方塑造人物時的創(chuàng)作手法密切相關,中國喜歡用烘云托月的反襯手法,制造巨大的人物性格反差,以此達到出奇的戲劇效果;而西方更注重真實化,喜歡以人物自然本真的狀態(tài)昭示人物的性格。
通過以上的比較,我們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啟示:中國與西方的古代劇作家們所塑造的悍婦型女性形象,具有各自的民族特色,但也有著不少相通之處。這種相同又相異的狀況,恰恰說明了中西文化溝通的可能性和不可互相取代的獨特價值,相同處愈多,親和力越強;相異處愈鮮明,互補的價值愈大。正如美國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克老迪奧·紀廉所指出的:“我認為,只有當世界把中國和歐美這兩種偉大的文學結合起來理解和思考的時候,我們才能充分面對文學的理論問題。”⑩
① 毛晉:《六十種曲(第十卷)·獅吼記》,中華書局1982版,第44頁。
② 霍松林、申士堯:《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珍珠記》,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1122頁。
③ 莎士比亞:《莎比亞全集(第二卷)·馴悍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234頁。
④ 蘇珊·格里芬:《自然女性》,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1頁。
⑤ 李漁:《閑情偶寄》,學苑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頁。
⑥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八卷)·麥克白》,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79—380頁。
⑦ 彭修銀:《中西戲劇美學思想比較研究》,武漢出版社1994年版,第167頁。
⑧ 楊燕起:《史記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8頁。
⑨ 黑格爾:《美學》(第三卷),商務印書館1973年版,第240頁。
⑩ 樂黛云:《跨文化之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卷首。
悍婦是女性在江山失落后,對屈辱的歷史地位和不公正的社會壓迫進行的抗爭,是在別無選擇的兩難困境中做出的瘋狂而絕望的舉動,然而這種試圖顛覆主流文化的反抗逾越了尊卑常軌,威脅到社會秩序,因此引起男權社會的戒備和敵視。背負著不忠、不孝、不善之罪名的悍婦,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沖擊了強大的男權社會,但她們的強悍也只能是給他們貌似軟弱的丈夫帶來皮肉之傷,并不能真正動搖那壓迫在她們頭上的種種制度和觀念,這是其悲劇的共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