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蓬樺
冬天的光線暗得早,像一塊黑布罩住了雪光中的小漁村,后來我打聽到,這個小漁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金魚塢。
小漁村在黑夜是沒有什么秩序的,多年來,人們不過是沿著多年形成的習(xí)俗過活罷了。自春天起出海打漁,男人一走就是好幾個月甚至長達(dá)半年,事實上是到冬天才會真正清閑下來。冬天多好啊,到處都靜悄悄的,家家戶戶閉了屋門,男人在火炕上溫酒喝,一喝就是一天,時光仿佛在酒杯里靜止了,人類惟有忘卻了時間的概念,才會獲得真正的快樂。但是這個村子有個非常壞的風(fēng)氣,就是男人喝醉了酒就打罵女人,對女人動粗;如果孩子在場,就沒來由地?fù)澣ヒ徽?,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有時還不慎撕裂了孩子的耳朵,鮮血直流。
女人原本好好地在火炕下納鞋底子,與男人好好地嘮家常,還給男人斟酒夾菜,但喝著喝著男人就喝高了,這一高就現(xiàn)了原形,野獸般把女人按倒在炕,除衣行歡。那一刻,風(fēng)在茅草屋外面嗚嗚作響,深深的夜里又下起了雪,第二天一早,屋子被雪全部染白了,木門被厚厚的積雪封住,需要澆上一盆滾燙的開水才能化開。
漁村的女人,原本是出了名的賢惠本分,年復(fù)一年地守著空房,圍繞著黑黑的鍋臺轉(zhuǎn)悠,養(yǎng)雞養(yǎng)鴨,挑水劈柴,一心一意等待出海的男人回家團(tuán)圓。但男人們真是在外頭的世界野慣了,他們放浪成性,沾了一身惡習(xí)。沿海岸線掰著指頭數(shù)去,大大小小有幾十個碼頭,他們每遇碼頭,都會到小酒館啃大骨頭,瘋狂地喝酒,然后到按摩房或名目繁多的雞店找小姐過夜,臨走時摔給小姐幾張鈔票,有人還和小姐達(dá)成了密謀式的默契,結(jié)盟為固定的性伴侶,他們管小姐叫“老婆”,小姐也稱呼他們?yōu)椤袄瞎薄K麄冇X得這樣活得痛快又瀟灑,似乎找到了一點做皇帝的感覺。但后果很快就有了,他們給干凈善良的金魚塢的女人們帶來了骯臟的性病,令她們叫苦不迭。哪個女人染病以后,也不敢聲張,見了人滿面羞紅,好像是自己做了見得不人的事似的。待男人出海走后,女人只好偷偷地跑到遠(yuǎn)處的鎮(zhèn)上去治療,卻往往在診所里,會遇到同村跑來偷偷看病的女人。當(dāng)兩個女人在目光接觸的剎那間,便從眼神里獲得了溝通,同病相憐嘛,人人都心知肚明事情的原委,但又不便挑明,只是怨恨的情緒,在心里又增添了幾分。
男人們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過家庭的日子,也不懂得怎樣疼愛家人,把世間的一切都看成能吃能用的東西,根本不在意女人的心理反應(yīng)和細(xì)微感受。時間一久,女人們終于挺不住了,先是走街串巷地互相傾訴,試探性地說出發(fā)生在男人身上的種種奇怪細(xì)節(jié),結(jié)果點燃了一場共鳴烈火。在漁村的那座古廟前,她們當(dāng)著神靈的面,把半年多對男人的思念化作了憤怒的聲討,女人們不顧寒冷,紛紛掀開衣服,褪去棉褲,讓對方看自己身上的傷痕,青一塊紫一塊,醒目地呈現(xiàn)在乳房或者脊背上,也有的呈現(xiàn)在女人雪白的大腿上,像一朵烙上的梅花,很是鮮艷飄逸的樣子。那是男人在夜間用煙頭制出的杰作,用捕魚的工具制出的杰作。
這場聲討會很快出臺了一項決定,她原本在村子里名望極高,大聲嚷嚷:“姐妹們,罷工吧,自今日起,誰也不許和男人同房!”“我們要尊嚴(yán)!”——就這樣,女人們奈何不了男人,于是“罷工”成了捍衛(wèi)尊嚴(yán)保護(hù)健康的惟一武器。數(shù)年之后,女人們將這一行動戲稱為金魚塢有史以來首次轟動四鄰八村的“罷工”運動,其實,說白了,這不過是一次抗擊家庭暴力維護(hù)女性尊嚴(yán)的自發(fā)行動。那一天,女人們互相抱頭痛哭起來,積壓多年的委屈得到了釋放。苦訴完,淚流過,女人們個個表下決心,發(fā)了毒誓,在一張布告上簽字畫押,村子里有個受虐嚴(yán)重的女人,甚至拒絕采用筆墨,而是咬破了中指,然后用噴涌的鮮血鄭重地簽了名。當(dāng)天夜里,鼾聲停止,從家家戶戶的窗子傳出了叱罵和揪打聲,因為混亂,已經(jīng)無法分清聲音發(fā)自男女,整個金魚塢陷入一片騷動,風(fēng)聲鶴唳,雞犬悲鳴。事后調(diào)查獲悉,飽受折磨的女人們大多實現(xiàn)了意志的堅定,只有一兩個女人在男人的強力下束手就擒,違背了公約。但事情一旦鬧開,局面一旦構(gòu)成,誰都無法預(yù)料下一步將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誰都左右不了事態(tài)的進(jìn)展方向。果然,當(dāng)夜就有令人震驚的消息傳播開來:家住村東老柏樹下的青年漁民李山,在爭執(zhí)之下,誤殺了妻子孫蓮蓮,而后連夜逃亡,不知去向。李山和孫蓮蓮是去年才結(jié)婚的,李山長著一副瘦瘦的臉,頭發(fā)長長而蓬亂,還有一口壞牙。在村子里,李山的口碑一直不錯,是個老實人的典型,最著名的典故是有一次他和另一位伙伴發(fā)生了爭執(zhí),伙伴打了他的左臉,李山非但不還手,還把右臉湊了過去,說“你打,打吧?!崩钌降姆催壿嬓袨榕没锇楹懿缓靡馑迹e在半空中的手掌遲遲不肯落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好扭頭走掉。
有人說李山其實平日里挺疼孫蓮蓮的,每次出海歸來,都給孫蓮蓮買一些化妝品之類的,今年還打算要一個小孩,努力了半年,孫蓮蓮也沒有懷孕的跡象,有一度孫蓮蓮曾四處求醫(yī),吃了幾十副難以下咽的中藥,一心一意要為李山傳宗接代。然而事與愿違,悲劇發(fā)生了。
幾天之后,女人們初戰(zhàn)告捷,這場戰(zhàn)役以一死一逃的局面告一段落。
節(jié)日過完了,漁村上空的煙霧開始消散,路邊的草堆里摻雜了花花綠綠的碎紙屑,其中有爆竹炸爛的外殼,有孩子們隨手丟棄的糖紙。過節(jié)的日子無非是喝酒吃肉放鞭炮,人們一門心思要把整個村子搞成一團(tuán)亂麻,然后人們都可勁兒在這團(tuán)亂麻上揉呀搓呀,你捋一把我撓一下,十分賣力地弄出些喜慶的氣氛,等搓不下什么油水了,日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慵懶和平靜。
掛在樹梢上的積雪開始融化,屋檐下滴滴嗒嗒地往下淌冰水,落在檐下的瓷盆上,發(fā)出陣陣悅耳的聲音。風(fēng)向一變,捕魚船又到了出發(fā)的日子。晌午,女人做了許多好菜肴為丈夫送行,有燉野雞和山蘑菇,還有一條清蒸鱸魚。他們邊吃邊聊,女人還不時拿圍裙拭淚。等他們吃飽喝足,就還得要在炕上滾一回,男人才會滿足地離開漁村。自窗外投身而來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炕上的兩個光屁股,照得很有耐心的樣子。
女人說:“白天怪不好意思的?!?/p>
男人說:“都一樣?!?/p>
女人回味了一下,說:“還是不太一樣,白天臊得慌。”
男人說:“操。就那點事兒,有嘛可臊的?”男人說著,又咧嘴笑了笑,“可人離開了這點事兒,不如死了去?!?/p>
女人說:“這一走好幾個月,你想時咋辦?”
男人仍笑:“不怕你笑話,船上的弟兄們都捺不住,上了碼頭自然胡來,平時在海上沒轍,心神難安,就自己解決。開始是晚上各干各的,弄得大家都睡不著,我一看這樣不行啊,索性就做了硬性規(guī)定,一周兩次,平時不許瞎搗鼓。大家統(tǒng)一到甲板上排隊干,排整齊了后,我說‘開始’——一般用十分鐘結(jié)束戰(zhàn)斗。嘿嘿?!?/p>
“這和吃飯喝水一樣,就那點事兒,是個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和需求,是不是?”
男人說,他們這樣做的好處是比較講人性,既然人人都被這樁子事情使得慌,索性扯破臉面,讓這件上不來臺面的事變成個公開的任務(wù),把見不得光的事情透明化,至少在這一條船上的人,以后都不用再偷偷摸摸。后來經(jīng)過一番完善,還制定了個獎懲制度,違者要扣工錢。船上年齡最小的一位,就被扣過十天工錢。被扣錢后那青年又私下找他,啥話也不說,只是抹眼淚,鼻涕沾到了眉毛上,他不忍心,就吩咐會計,又把工錢還了他。
男人說:“這其實是個解壓活動哩!老天爺讓人勞作,還用這件事來使著人,想想做人太難。但最要命的還是人虛榮,要面子,從不拿這件事上臺面來說,本來一件很正常的事,被弄得很不著調(diào),人都它媽的假正經(jīng)是吧!那寺廟里的老和尚,時間久了也還精滿自流呢。——我這個船長不好當(dāng)!”
原來,男人是捕魚船上的船長,應(yīng)該是個很開明的船長了。
說到這里,男人還向女人透露了一個有趣的細(xì)節(jié):為了讓大家及時解壓,他每次出海前,都要帶上一些美女影視明星的畫報,用來催情和助興,有某某的,還有某某的,都是整天在電視上見著的熟臉蛋兒,個個美麗非凡如仙女。男人說,明星們真好,為船隊的捕撈事業(yè)做了大貢獻(xiàn)。
“對了,那些畫報,還是你從鎮(zhèn)上買的呢?!?/p>
女人聽后也樂了,給男人夾菜,說:“我可不知道你有這大用處,早知道我就不給你買了?!?/p>
樂了一陣,女人問男人:
“你找過小姐沒?”
“沒有?!蹦腥藨B(tài)度很堅決地回答,“我舍不得花錢。我在海上干活這多年,海上的錢都是拿命換來的,我可不想把好不容易賺來的錢扔到無底洞?!?/p>
女人點頭:“我信你。不過你想找就找吧,只要別把臟病帶回家就行?!?/p>
男人搖頭:“我舍不得花錢。還要養(yǎng)家糊口呢,否則你和娃咋生活?娃喜歡讀書,將來還想留洋讀碩士博士……都需要錢,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到時拿不出錢來咋辦?”
女人聽了,就吻了一下自己的男人。她原本是個大咧咧的女人,說話聲音嗓門很高,還沙啞得厲害,但在這一刻,吻起男人來依舊仔細(xì),不差毫厘。她清楚一個真理:男人是她一輩子的主心骨兒哩。
女人清楚,每次男人出?;貋恚及岩晦X交給她,這是用命換來的,每一張紙幣上都凝聚著男人的血汗,她從來都舍不得揮霍。成親十多年了,她的衣服都是在鎮(zhèn)上的地攤上買,家中吃食,都是在自家地里種。
除去家中的日常開銷,多余的錢,女人會存到鎮(zhèn)子上的信用社,一年里會往那個綠色門臉的小房子跑幾趟。平日里的零花錢,女人鎖在一個紫木匣子里,匣子外落了一把很威嚴(yán)的銅鎖,放到房梁上邊的一個墻洞里。
男人臨行前,狠狠地揍了狗一頓,事情出在狗突然青天白日地叫出了聲,這就像是從土里撲嗵一聲鉆出了一輪太陽那樣令人詫異。準(zhǔn)確點說,男人和女人都有一種受騙感,覺得狗很不實在,對主人藏掖著一手,缺乏狗類身上應(yīng)有的忠厚品質(zhì)。原因是這條狗生來不會叫,是漁村里一條公認(rèn)的啞巴狗。
“它明明會叫,為什么裝啞巴裝了四五年?”
天亮后,女人幫男人收拾好行李,男人破例地刮光了胡須,兩腮放出青光,這讓他顯得年輕了許多。他的捕魚船泊在海灣里升了帆,隊伍整裝待發(fā),風(fēng)和日麗,海水像一張起伏的藍(lán)毯子,看上去很柔軟。
這時候男人看到了狗,當(dāng)時狗正在門框上蹭癢,蹭得門框上沾了一綹狗毛。
男人對女人說:“讓這條啞巴狗跟我出海去吧,反正你也不喜歡它?!?/p>
女人說:“隨你的便,想帶就帶上?!?/p>
狗蹭完癢,抬腿進(jìn)屋,低頭找地上扔掉的東西吃,聽到男人要帶它出海的消息后,全身打了個激冷,第一反映是“我不想去”,它討厭漂泊,討厭海上陷阱密布充滿危險的生活,另外,它還暈船。狗抬起眼來,歪著脖子望著男人,嘴里嗚嗚地叫了兩聲,眼神里透著委屈。
“汪汪!”它叫了,這是多年來的頭一遭。過去,狗有了反映只會嗚嗚地叫,這次卻是真正的狗叫聲:汪汪,汪汪,汪汪汪。
——意思很明顯:“不去,不去。我不去!”
“你原來會叫?你個混賬東西……”
狗的喊叫被警覺的男人聽明白了意思,男人一臉驚詫地看狗,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騙局。狗見勢不妙,扔下嘴里的骨頭,拔腿就跑。狗如果不跑,其實倒也不至于發(fā)生什么流血沖突,但它這么一跑,惹得男人追了上來,屁股上先挨了兩棍。他們家的灶膛里一共有兩棍撥火棍,一根用來撥明火,另一根用來撥暗火。男人順手抄起灶膛邊的一根,一直把狗追到海灘上,隨后女人也跟了上來,手里也拿著一根撥火棍。這下兩根撥火棍全拿來了,灶膛里就剩下一堆草木灰。
然后,兩根棍子像兩道黑影,一齊向狗撲來,是那種圍追堵截的傳統(tǒng)打法。但在整個痛打的過程中,狗還是感覺兩人的打法有些細(xì)微的區(qū)別,總而言之,男人打得比較直接,一棍下去,還要加上一腳。女人則打得比較連貫,啪啪啪幾下子,速度快卻并不十分疼,狗就似乎歡迎女人的棍子打下來。
狗始終忍受著疼沒有再叫一聲,其實它是很想叫的,不知怎的,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它急得不行,那只藍(lán)幽幽的眼睛里流出了淚水,狗頓時感到一陣火辣辣地灼熱。它搖晃著站起來,頭一低,淚水噗噗地掉落到沙灘上,被陽光曬軟的沙灘奇怪地響了一下。
男人和女人打完了狗,沒事似地扭身走掉了,留下狗趴在沙灘上哼嘰,周圍恢復(fù)了寂靜,暖風(fēng)習(xí)習(xí)地吹著遠(yuǎn)處的一個柴草垛,柴草垛在狗眼里,是一座美麗的山。
狗的嘴角上有血滲出來,它伸出舌頭小心地舔了舔,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夾雜著一股甜甜的味道,吸到嘴里以后,口腔頓時充滿了甜蜜的快感。一時間狗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嗜血欲,咝咝溜溜地吸光了溢出嘴角的血,覺得還不夠,就又用舌頭拼命地吮出了一股血。狗心想,反正是自己身上的血,流出來也是白白浪費掉,不如把它們喝回到肚子里去。
喝了一些血以后,狗感覺自己身上有勁了,好像是血管被吸暢通了,嗓子也得到了滋潤,聲帶里也出現(xiàn)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通感,涼涼的像是喝了一碗野薄荷粥。于是,狗就想試著叫兩聲,結(jié)果這一叫,竟“汪汪”地發(fā)出了聲音,是很好聽的味道正宗的狗叫聲。
狗的叫喚一聲比一聲高,它激動得四蹄亂蹬,在沙灘個撒腿狂奔,還翻跟斗,把頭狠狠地撞向一棵樹,撞得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片海市蜃樓的幻景。
夜幕降臨,出海遠(yuǎn)行的船隊已經(jīng)漂遠(yuǎn),像一只候鳥履行那命定的遷徙,海上的霧團(tuán)漸漸迷離,馬達(dá)聲漸漸消失,燈塔的光點在遠(yuǎn)方跳動,像是凝結(jié)在狗眼睛里的一朵淚花。
狗仍然在沙灘上逛悠,月亮與星星在天際閃爍,讓海灘上的貝殼布滿了光芒。此時,半小時前的興奮勁兒開始消退下去,狗想我其實不該這么高興的,家里的六條花狗天生就會叫,我為什么就不行呢?我原本應(yīng)該和它們一樣,一生下來就會叫喚,這是每一條狗的本能和天性,可我為什么就像吃了硬木橛子一般,聲帶發(fā)不出聲音?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就這么跟人類廝混了這么多年,糊里糊涂地活了這么多年,睡又臟又亂的草窩,吃最粗糙的食物,隔幾天不挨打自己覺得身上都發(fā)癢,認(rèn)為極不正常。狗在一幕幕的回憶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對挨打產(chǎn)生了依賴心理,每次挨打之后,心里感覺很踏實。挨打后走在街上,身子感覺格外輕松,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
為了能讓自己像其它的狗一樣發(fā)出美麗的叫聲,狗也曾經(jīng)做過諸多努力,比如把嘴拱到松軟的泥土里,然后憋一口氣,結(jié)果只是嘔了一口食物出來,弄得胃痙攣,滿嘴的泥腥氣久久不散;再比如它聽說海邊的懸崖上長著一種金果,吃了它可以治療喉嚨的炎癥,狗就冒險偷偷地爬上了高高的懸崖,崖下是鏡子樣閃亮的海水,似乎要誘惑狗跳下去,享受一種飛翔的快感。好在狗保持了必要的理性,克制了飛翔的欲望。但它找遍了整個懸崖,也沒有找到金果。懸崖上只有一些酸棗樹和刺蓬棵,還有一些鷗鳥窩,窩里有一些鳥蛋。事后,狗沮喪地放棄了尋找金果,意識到這大概是人類制造的又一個傳說。不管怎樣,它又遭遇了人類的一次忽悠,又一次上了當(dāng)。風(fēng)很大,它小心翼翼地從懸崖上下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女人喂養(yǎng)的六條花狗,眼看著長大了,剛開始它們長得很可愛,見人就搖尾巴,或者湊上去伸出舌頭舔人的手指頭,人就會心生憐惜地摸摸小花狗的頭,說聲:“乖。”
但女人似乎不甘于此,她很快把它們培訓(xùn)成了具有攻擊性的動物,沒事兒就在院子里訓(xùn)練它們怎樣打架,如何咬人,如何把牙齒在石頭上磨得和刀子那樣鋒利,甚至如何讓被咬的人準(zhǔn)確無誤地患上狂犬病。女人掐著腰,手持撥火棍,表情很嚴(yán)厲,唾星四濺,比比劃劃,白眼珠子亂轉(zhuǎn)。如果哪只聰明的花狗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瘋狂地?fù)湎蛩囊粋€紙形人,就會得到一塊豬骨頭。訓(xùn)練中的花狗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啃完了豬骨頭的花狗們身上平添了一種榮譽感,獲得了極大的鼓舞,于是就使出吃奶的勁頭去咬紙人。
兩個月后,六條花狗經(jīng)過一番培訓(xùn),基本都具備了一定的格斗技能,無論在任何地方,只要主人打個手勢,六條狗會立馬翻臉,變成六支響箭,颼颼颼,颼颼颼,沖擊某個指定的目標(biāo)。當(dāng)然,女人培訓(xùn)的花狗們,目的不是為咬人,而僅僅是用來防身而已。去年夏天的時候,女人的花狗把一個賣糖葫蘆的外鄉(xiāng)貨郎給咬了,而且咬的是貨郎下面的器官,造成貨郎徹底報廢,差點丟了性命。對于這件事,女人們的評價是:活該咬!因為那外鄉(xiāng)人勾搭上了漁村的一位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隔三差五地往村子里跑,漁村的女人們早有一肚子意見,私下議論紛紛。有一次,他一進(jìn)村,把木架子貨郎車放到街上,徑直鉆到小少婦的小黑屋里,呆到中午頭也沒出來。后來總算出來了,一車子鮮艷透亮的糖葫蘆早被孩子們給搶光了,用來插糖葫蘆的麥草桿閃耀著一片光禿禿的金黃,這家伙很不識趣,上來張口就罵上了:
“哪個狗娘養(yǎng)的偷了俺的糖葫蘆?”
少婦聽了,急忙在窗口朝他擠眼,揮手示意,一臉焦急地讓他不要罵,知趣的就趕快走人,滾回該去的地方去。哪知這傻子貨郎也相當(dāng)固執(zhí),氣得全身發(fā)抖,回頭朝少婦嚷:“俺的一車糖葫蘆?。 彼苄奶圩约旱囊卉囂呛J,那是他花了一通宵的時間,采用祖?zhèn)髅胤桨局瞥鰜淼?,?jù)說味道很好。
但這一罵,村子里的婦女紛紛出窩,因為心下早對貨郎不滿,自然是說話不甚中聽。怨氣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機會。很快,聚集的女人越來越多,大家齊心協(xié)力,鉚足了勁要收拾這個色膽包天的貨郎——別的且不說,你看他長得那個鳥樣吧!黑瘦臉比刀背兒還窄,上面還有星羅棋布的鳥屎一樣的雀斑,嘴唇是烏紫的,像睪丸的顏色;牙齒是焦黃的,像吃了新鮮的牛糞;衣服扣子一個不系,頭發(fā)雜亂得像狗毛,時常還夾著一根麥秸草,表明他昨晚力行節(jié)儉,是睡在草窩里的。但正是這么一個猥瑣不堪的家伙,居然憑借著幾串糖葫蘆和幾個針線包,就能把金魚塢里模樣標(biāo)致的少婦搞到肆無忌憚的程度!有人順手抄起了家伙,貨郎見狀,似乎并不害怕,用蔑視的眼光直視廣大的金魚塢婦女,分明是在欺負(fù)這座沒有男人的空城,是對普天之下婦女世界的污辱。眼下,女人們手持棍棒,引弦待發(fā),與之展開了白熱化的對峙。女人們在心里隱隱地盼望首領(lǐng)出現(xiàn),只等她一聲令下,把貨郎變成肉餅。這充分表明,漁村的女人畢竟是善良的,她們嚴(yán)格遵循另一個古老的習(xí)俗,就是自己不先動手,讓對方先動手,這樣走遍天下也好有理可講。這時候,操蛋的貨郎沒有絲毫收斂,居然施出了一個人間最下流的手段:脫了褲子,把器官亮了出來。他大概覺得這一招會對封閉的漁村女人產(chǎn)生效果,至少是構(gòu)成傷害。貨郎在掏出器官示威的同時,嘴里不停地嘟嚷:“哼,老子見得多啦!不信咱們走著瞧!今天就讓你們見識見識?!必浝善鞴僖煌ΓS牙閃亮,像天空打了一道閃電。這一招果然讓人群大亂,個別女人發(fā)出驚叫,轉(zhuǎn)過頭去:
“畜生啊。”
女人的罵聲里帶著哭腔。
貨郎爆發(fā)出一陣狂笑,準(zhǔn)備撒尿,在空中劃一道標(biāo)準(zhǔn)的弧線。但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女人出現(xiàn)了,女人其實早在人群中隱藏著,觀察著貨郎的一舉一動,似乎在有意收藏貨郎犯罪的證據(jù),讓這個無恥的家伙把惡作夠,把毒液釋放出來?,F(xiàn)在,人們還沒回過神來,眼前的一切已經(jīng)是另一幅景象:只見六只花狗撲到貨郎身上嗚哇撕咬,貨郎滾在地上,雙手護(hù)著剛剛還在炫耀的下身,他痛苦萬狀的表情與幾分鐘前的狂傲嘴臉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照。
女人們齊聲歡呼:“咬死他,咬死他!”冷靜的首領(lǐng)卻擺手制止,隨著一聲唿哨,六條花狗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身邊。
首領(lǐng)說:“咬死他我們都會吃官司,讓整個金魚塢不得安寧。不如讓他得狂犬病,生不如死?!?/p>
貨郎撿回一條命,狼狽地離開了金魚塢,但事后果然中了這古老的預(yù)言,很準(zhǔn)時地得上了狂犬病,怕光,怕水,怕熱,愛出汗,見了人就把舌頭伸出來。
他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廢人。
嚴(yán)懲貨郎以后,有人提出對少婦也要加以懲罰,理由是母狗不撩腚,公狗難上身,發(fā)生這種事少婦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女人想了想,嘆口氣:“算了。男人不在家,也怪不容易,饒了她這遭吧?!?/p>
見女人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將心比心,女人們也就作罷,不再追究。
沒了男人的村子是安靜的,靜得能聽到樹葉上的露珠滴落到地上的聲音,也可以聽到蟲子在樹身上爬動的聲音。女人腋下端著一個荊條小箕子,挨家挨戶地送炒黃豆,身后跟著六只貌似斯文的花狗們。女人包著一塊黑頭巾,投到墻壁上的影子顯得巫氣十足。她是個高大的女人,走起路來腳下咚咚作響,震得街道兩邊的塵土刷刷掉落。
女人沙啞的嗓子在漁村里回蕩:“有喘氣的么?有沒死的么?想吃黃豆的都出來!”
女人這么一吆喝,便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木門,她們知道,女人又要給她們送炒黃豆了。男人們走后,女人自然而然地成了村子里的首領(lǐng)級人物,她們聽她的指揮,認(rèn)為她見過世面,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和主見。
每年春天,女人都會炒一鍋香噴噴的黃豆,分給漁村里在家留守的女人們,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每家送的也比較平均,不多不少,大約一個小鐵碗的數(shù)量。女人們分得了首領(lǐng)的炒黃豆,都是最開心的時刻,當(dāng)晚就遵照吩咐,到首領(lǐng)家里聚會溫鍋,熱鬧一晚。女人都帶了一份禮物給她,有蜂蜜、毛線團(tuán)、感冒靈、阿司匹林等等,還有女人給她送了一個假發(fā)套,讓她給退了回去,因為她的頭發(fā)還烏亮亮的。
“快拿回去,咒俺快點老不是?”女人笑道。
“頭兒,今年有點什么新精神呢?”
女人們一邊吃喝,一邊問,還給首領(lǐng)捶背。
首領(lǐng)咳嗽了一聲,喝了口水:“還別說,今年還真有點新精神呢,呵呵?!钡?dāng)女人聽了首領(lǐng)的“新精神”后,都吃了一驚。
只聽首領(lǐng)操著破鑼嗓子說:
“姐妹們,我算琢磨透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在家里守節(jié)過凄惶日子,他們在外面胡搞。我們都不缺胳膊少腿的,難道我們就不會搞嗎?”
“姐妹們,我們守節(jié)是為了他們,也為了家庭的完整,可到頭來我們的努力都得到了相反的回報。”
“姐妹們,都別委屈了自個兒,若碰上了合適的,就找個相好吧。”
聽了首領(lǐng)的話,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了。很快個個心跳加速,紅暈泛到了臉上。拿眼瞅瞅窗外,粉紅的桃花枝已經(jīng)開滿了整個海灘。
女人的大徹大悟,自然與漁村里頻繁發(fā)生的悲劇有關(guān)——自從那個不懂規(guī)矩的少婦奸情敗露,全村的女人老遠(yuǎn)見了她,不是吐唾沫就是擤鼻涕,或者有意制造出一些怪聲音,少婦湊前搭話,自然是想改善一下群眾關(guān)系,但女人們依舊忙碌自己手里的活計,納鞋底,纏毛線,曬魚干,晾漁網(wǎng),眼皮都不抬舉一下。
這少婦很是知恥,就在一個春雷滾滾的夜晚投海自殺了。
三天過后,人們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她被潮水沖擊上來的尸體。令人驚訝的是,經(jīng)過三天的浸泡,少婦的面容依然栩栩如生,美麗如初,像個甜睡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