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靜仁 瞿茂松
一
深秋的田野,空空曠曠的,只剩下些稻草把子孤零零地兀立著。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在草把子上跳來跳去,似乎正議論些什么。
閻寡婦就住在田野左側(cè)的月形山下,離右側(cè)的佐庭族長家不過半里多路。四柱三間的木屋明顯有些歪斜了,靠兩根長長的杉木支撐著。根胡子從上村去族長家,路過閻寡婦門前時,抬眼望了望半掩的堂屋門,便緊走幾步閃了進去。閻寡婦剛洗過澡,正面對著里屋用粗布毛巾擰著水涔涔的一頭黑發(fā),身也不轉(zhuǎn),她就知道是誰進屋了。
“還記得過來啊?”
“我是不記得,但老二記得呃!”根胡子把大腿拍得山響。
“你這個騷狗子,講話也不正經(jīng)點!”“騷狗子”是閻寡婦給他取的綽號,因為根胡子走路快捷如野狗,一上來就要抱著干那種事。
“怕得鷂子莫養(yǎng)雞,我怕個卵?。 备有睦锴宄煤?,他曉得閻寡婦肯定早已經(jīng)把兒子黑皮支開了,這個上午完完全全是屬于他們倆的。
閻寡婦轉(zhuǎn)過身來,把堂屋門一合,就一頭倒在根胡子的懷里。根胡子順勢一摟,橫抱著閻寡婦進了西廂的房間……
黑皮走在通往族長家的田間小路上,嘴邊恨恨地罵著:“老子全都是看在我娘的份上!”想起早死的父親,黑皮心里就有解不開的結(jié)。
那年春天,桃花水發(fā)。井灣里漢子們進山“趕野羊”。父親臨走時摸著黑皮的腦袋說,等這批毛板安全送往漢口,回來就帶你上唐家觀。黑皮喜歡上唐家觀玩,但每年都要等到父親從漢口返程分過紅后才行。黑皮就盼著父親“趕野羊”能早日回來,快點編成毛板船上漢口。
第二天卻等來了父親的尸體。父親死在桃花水里,葬在向陽嶺上,嶺上開遍了桃花。
黑皮又想起父親在世時,每逢中秋節(jié)過后,漢子們收割完水稻就進了山,空蕩蕩的井灣里只留下老幼婦孺。剩下的農(nóng)活,包括挖紅薯、掰苞谷、種蕎麥,全都交給女人去收拾。那些夜晚,母親總是就著昏暗的桐油燈盞剝著玉米粒。
“都二十天了,也不知你爹他們怎樣了?!蹦赣H喃喃地念叨。
“都兩個月了,山上也沒個信來?!蹦赣H自言自語。
“再過幾天,他們也該下山了?!蹦赣H掰著手指掐算時間。
……
父親死后,根胡子就有事沒事上他們家了。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黑皮開始討厭根胡子。根胡子不光用胡子扎他,也扎母親,他扎得母親晚上尖叫……
父親從來不跟黑皮搶母親,他總是讓黑皮睡在中間。父親死后,根胡子常常占著父親的位置;黑皮一睡著,根胡子又占著黑皮的位置。
父親很疼黑皮,根胡子也很疼黑皮,但根胡子欺侮母親。有一天晚上,根胡子欺侮得母親尖叫時,驚醒的黑皮狠狠地在根胡子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根胡子親了親黑皮,哈哈大笑,“你小子還呷醋??!”
父親死后,母親很長時間沒有笑過。后來根胡子常常來。根胡子一來,母親就笑了。雖然根胡子欺侮母親,但根胡子也幫母親做許多以前父親做的事。根胡子是父親的師兄,木幫頭領(lǐng)潤胡子的大徒弟。潤胡子死后,根胡子就做了頭領(lǐng)。伐木工和解板匠都說根胡子好,但族長爺爺卻對根胡子兇。族長爺爺對所有人都兇,只有兆少爺例外。族長爺爺是兆少爺?shù)臓敔?,黑皮也叫他爺爺,井灣里有許多人都管他叫爺爺!
黑皮想著父親,轉(zhuǎn)過一個溪灣,正巧碰上菜地邊兩條交配的野狗。黑皮氣不打一處來,順手拾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過去,憤憤地罵道:“都已經(jīng)深秋了,發(fā)么子騷!”
二
佐庭族長的家就在井灣里村口,門前是九峽溪匯入資江的出口。溪岸下是一片開闊的沙灘,每年桃花水漲,沙灘就會被洪水淹沒,形成一片淺灘。九峽溪出口處的右側(cè),也就是族長家的對面,是一個大江灣。江灣像一張繃緊的弓弧,對著古鎮(zhèn)唐家觀,而弓弦就拉在井灣里漢子們的手上。
湯湯資水從廣西資源縣苗兒山北坡發(fā)源,經(jīng)邵陽、隆回、武崗以及漣源、新化等地,穿越安化境內(nèi)時,正好從族長家左側(cè)偏屋的檐下流過,往返于資水的長途貨船在這個江灣里??浚蜓b貨或卸貨,那是常事。當年老族長也就是瞄準了這一重要埠頭,才有意為兒孫在此修建屋宇。
九峽溪發(fā)源于一腳踏三縣的擂缽山。山因形狀如倒扣的擂缽而得名。向南是鄰縣敘浦所轄,往北則屬桃源的地盤。山的東面,峽谷幽深,峭崖如斬。爬出峽谷,站在右側(cè)的一個陡坡上仰望時,只見高高的崖壁上,撕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縫,裂縫的兩邊,長著幾叢權(quán)木;中間則突出一個龜頭狀的崖咀,碗口粗的水柱就從這個崖咀里噴射出來,循著數(shù)十丈高的峭壁飛流直下,轟隆隆地砸進了一個叫雷打洞的深潭。
這就是九峽溪的源頭。兆少爺去年頭一次進山,便站在這個陡坡上仰首良久。他一開口就把每年深秋都來這擂缽山伐木解板的叔輩們問住了:“你們抬頭看看,上面像個什么家伙?”大家都跟著仰起頭來。左看右看,就是沒有誰能說出個子丑寅卯。根胡子就來脾氣了,“老子在這雷打洞深潭邊走了三十多年,從來沒有因為看峭崖上的水源耽誤工夫,你們看看看,看個雞巴啊!”沒想到兆少爺就哈哈大笑起來:“正是看那個雞巴呢,還是根叔眼睛毒,一看就看出來噠!”大家再一仰首,果然像那個家伙!根胡子也就極是得意地說:“老子不是眼睛毒還能掌墨斗啊?”
昨天下半夜里,兆少爺又在夢里進了擂缽山,來到了雷打洞附近,但他沒敢走近深潭就停住了。他躡手躡腳地躲在一棵古木后,目光直直地盯著這雷打洞的方向。陽光從擂缽山頂上傾瀉下來,從石壁崖咀里噴出的水柱便成七彩的飛瀑了。而雷打洞深潭之上,也不知是誰用原木搭建了一個高高的臺子,一群裸女正沐浴著七彩的霞光戲水洗羞呢。那群女子,身材窈窕,長發(fā)若瀑,膚如凝脂,舉手投足,跟線裝書里描繪的一樣婀娜多姿……兆少爺目光都直了,突然一女子尖叫一聲:“有生人進山了!姐妹們,不要饒了那廝!”兆少爺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巴不得鉆進地里去,剛好這時就從山灣里逸出一匹高頭白馬來,兆少爺縱身一躍,就跨上了馬背,飛奔著出了這神秘的深山老林……
今晨一大早醒來,兆少爺沒敢把夢告訴任何人,只是在心里韻著神,腦子里還時不時地浮現(xiàn)出那一匹高頭白馬呢。
“不知是什么預兆?”兆少爺正困惑著,黑皮就串門來了。
“兆少爺,我明天也跟你們進山呢!”
“那好啊,進得擂缽山,至少半條漢!”兆少爺像個老大哥似的,拍著黑皮的肩膀,問道:“板斧磨鋒利了?”
“磨得可以刮汗毛噠?!焙谄ぞ褪悄ミ^了板斧,吃過了早飯才出門的。黑皮比兆少爺小兩歲,心里卻鬼得很。他知道根胡子下午準會按慣例到族長家商談進山的事宜,而且解板匠有進山前一夜不得與女人同房的行規(guī),所以黑皮就算準了根胡子今天上午肯定要來他們家的。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黑皮縱有一千個不情愿,那也是沒有辦法的。還是眼不見為凈!想起母親的含辛茹苦,想起父親出殯的前一晚根胡子在父親靈前的諍諍誓言,想起這十年來根胡子對自己家的接濟,黑皮的心頓時軟了下來。可以說,沒有他根胡子,哪有今天白白凈凈高高挑挑的黑皮呢?更不用說習武和念私塾了。黑皮這名字是母親后來叫的,就因為他生得跟早死的父親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母親希望他盡快地長成像根胡子般的錚錚黑漢。
兆少爺想著昨夜夢中的艷遇,冷不丁問了一句:“根叔在你們家冇?”黑皮猝不及防,忙不迭地回答:“冇呢!冇呢!”兆少爺其實無意,見黑皮慌里慌張,也就不好意思起來,便故作正經(jīng)地說:“我看根叔與你娘倒是蠻般配的?!?/p>
“誰說不是啊,哪天我就來當這個媒婆算噠!”講話的是兆少爺?shù)哪赣H,一雙小腳蹭蹭蹭地從偏屋的灶臺旁走了過來,“你娘快四十噠吧?守寡也有十來年了,依我看哪,等這次忙完山里的事情,我就請老爺子恩準成全他們倆?!?/p>
“那我就先替娘謝謝您了!”黑皮有些心酸,但腦筋終于轉(zhuǎn)過彎來。何況他們這點破事連佐庭族長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黑皮神情中像是記起什么似的對兆少爺說:“哦,進山后我同你一個鋪啦!娘給我備了棕墊的?!彼緛硎窍胝髟冋咨贍?shù)囊庖?,但話一出口卻成了不容置疑的語氣。兆少爺大度地一笑,也就毫不介意地答應(yīng)了。“兆少爺”是井灣里人對老族長長孫明兆的尊稱。
三
秋陽慵懶地投在紙糊的窗欞上,古舊簡陋的房間更顯得撲朔迷離。根胡子四仰八叉地裸身躺在床上,像只解除了警惕的刺猬,全身松懈了下來。他那溝溝壑壑的臉上泛著紅光,黑黝黝的胸毛沁在汗水里,仿佛暴雨過后的草原,瞬間就會有一輪希望的朝陽冉冉升起。他沉浸在無窮的回味里,咽著口水,滿臉絡(luò)腮胡子也似乎豎了起來……
這個五十出頭的漢子,曾先后娶過兩個老婆,卻均未得到克終。村里曾有傳聞?wù)f,是因為根胡子太男人了,一般女子根本就承受不起,也只有跟閻寡婦才半斤八兩有得一拼!而寡婦閻二妮,個高如中等身材的男人,卻豐乳肥臀,是喝水都能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那一類女人。還說黑皮他爹就是與他娘干那種事時耗盡了體力才在“拆窠”時不小心掉下半崩山關(guān)峽的。這當然只是笑談,當不得真的。
倒是這兩個人,一個是鰥棍,一個是寡婦,干柴遇上烈火,如果不發(fā)生點故事那才怪呢。一幫解板匠偶爾談起根胡子那晚在師弟廖盛來的靈前發(fā)誓,說要當黑皮是自己的親兒子來照看的豪言壯語時,這樣調(diào)侃:“根叔,你就是這樣來照顧她們孤兒寡母的??!”
根胡子叫廖盛根,小名根初,是廖氏家族中目前唯一懂得祭神和掌墨斗的并且蓋了卦的解板匠。法術(shù)人人都可以學,但要做到與神相通,就非得在出師時由師父在歷代祖師的牌位前蓋卦不可。有了這個卦印,就等于是得到歷代祖師的認可,也等于是向眾神宣告,我根胡子可以代表人世和你們神靈的世界打交道了。掌墨斗則是一個技術(shù)活,一根原木怎樣鋸才即輕松又不浪費,需要的是眼光“毒”,這個“毒”是多年的解板生涯歷練出來的。根胡子就是這樣一個既眼光毒而且心能通神的人!
山里人給小孩取賤名就圖個好養(yǎng)?!案酢薄郑瑯浯蟾?,根深柢固啊。村里的長輩叫他根初,而平輩沖著他根粗根長的特征,把“根初”飛白成“根粗”,又通通唆使自己的孩子叫“根叔”。這三個字的讀音很近,所以弄到后來到底叫的是“根初”,還是“根粗”,或者“根叔”,恐怕只有叫的人自己知道了。
貧乏的物質(zhì)生活居然沒有影響到人們對肉體娛悅的執(zhí)著追求。越是壓抑的生存環(huán)境,人往往越需要盡情釋放。月形山下的木屋里,再次響起了吱吱呀呀的床板聲。急促的喘息和貓叫春似的干嚎聲交織在一起,門外的鳥鳴止住了。路上并無行人,這個旮旯就此一家!
秋陽暖暖。明天是好個日子,三十六條井灣里漢子即將進山伐木解板!剛滿十六歲的黑皮被列入進山的名單,并且給根胡子當學徒打下手,這是誰也沒有異議的。倒不是因為頭領(lǐng)根胡子是閻寡婦的老相好,而是大家都有意幫襯這對在苦水中熬日子的孤兒寡母。況且,幾千年以來大梅山獨有的祭神法術(shù)終究要有人來傳承。
明天就要進山伐木解板了。誰都特別在乎進山的機會。因為在這個湘中靠西的梅山腹地的貧困村落,近百十戶人家,人均不足三分田、五分地。“吃不飽、餓不死、穿不暖、撐得過”,這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流傳至今的井灣里人自己的話。而“撐得過”的原因,就在于每年進山伐木解板,再趕上第二年的桃花汛送往湖北漢口,換回白花花的銀元來,各家各戶就可以到祠堂按人頭分紅了。當時的民謠這樣說:
井灣里人多地少,
為謀活路行險招。
山中伐木水上漂,
生死原本無定數(shù),
該逍遙時且逍遙。
四
深秋的太陽從向陽嶺山埡浮出時,三十六條青壯漢子陸續(xù)來到廖姓祠堂了。老伐木工和解板匠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新增加的幾個后生卻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激動。從這一天開始,他們真正加入到井灣里漢子的行列了。是驢是馬,拉到大山里遛遛。
吉時剛到,根胡子就領(lǐng)大伙齊刷刷地跪在祖宗的牌位下?!肮д埵ノ铩备右宦曔汉?,只見佐庭族長畢恭畢敬地從神龕上捏出三支香,就著燭焰點著后插在香爐里,然后緩緩地跪在蒲團上。焚過紙錢,灑過香茶,佐庭族長一字一頓地開腔了:
“廖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命盛根領(lǐng)眾子弟進山解板,求祖宗神靈庇佑?!笨倪^頭,又起身拱手鞠了三個躬,然后從神龕上取下一個泛著古銅色光亮的黃牛角,鄭重其事卻又心有不甘地交到跪在地上的根胡子手上。根胡子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忽然覺得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沿著九峽溪行過三十多里曲折的山路,剛好半天時間就到雷打洞了。人們又一次停住了腳步,不約而同的向山崖上噴著水柱的龜頭狀崖咀望去。這一次,同樣讀過線裝書的黑皮開口了:
“你們知道這一股水的來歷嗎?是循了地脈從東海來的。據(jù)說,那里有海外三山,是個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像我們井灣里有那么多的煩惱。每逢月圓之夜,仙女們在這里洗過澡后,會去瑤島赴宴哩!”
人們將信將疑,全都把目光投向根胡子。哪知根胡子脫口就是一句,“你們聽這小子胡說,得罪了山神可是不得了的?!钡故钦咨贍攨s暗暗吃了一驚:“莫非黑皮這小子也做過跟我同樣的夢?”
這雷打洞終年幽幽森森。流水卷著旋渦挾帶陰風溢出潭外時,總有一種嘶嘶的聲音,仿佛深谷長蛇吐著信子,讓人毛骨悚然;而高處峭崖上訇然而下的水柱,有如戰(zhàn)鼓狂擂,總能激起男人們的萬丈雄心。山風漫卷而來,松濤滾滾,似有千萬雄兵揮戈激戰(zhàn)。
相傳這雷打洞有蛟潛伏修練了數(shù)百年,單等山洪暴發(fā),便可隨洪水入海為龍。只不過無數(shù)次山洪暴發(fā)了,也始終不見蛟龍出現(xiàn)。而擂缽山這一帶曾駐扎過石達開的部隊卻是不爭的事實。兆少爺?shù)睦蠣敔斁徒哟^一個來井灣里征糧的太平軍小頭目。當太平軍離開時,一位負傷的師帥預料義軍難免覆滅的悲局,便悄悄留了下來,從此隱姓埋名,以教授當?shù)刈拥芪渌嚍樯J_開失敗后,復有散兵游勇幾經(jīng)周折,逃回了這深山老林,占據(jù)擂缽山斜對面的半崩山落草為寇。幾十年來,因這兩處淵源甚深,加上井灣里民風剽悍,老族長又曾經(jīng)周濟過他們,故而彼此間也不敢存有絲毫冒犯之意。
伐木工和解板匠們就在雷打洞左側(cè)的一個寬闊山灣里安頓下來。往年搭建的十八個高腳棚還在,像鳥窩似的懸空掛在古樹叉里。每兩人一個棚,這是事先搭配好的,以便互相照應(yīng)。
“上啊,黑皮?!闭咨贍斉呐暮谄さ募绨?,便扛著鋪蓋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進了棚。
“哈哈,我們都成鳥人了?!焙谄ぐ炎貕|一甩,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想不到這個白凈的少年,頭次上離地丈余的高腳棚,竟沒有絲毫怯意。
“兆少爺,棚子為什么要搭在樹上呢?”
“防水防潮啊?!?/p>
“那為什么要搭這么高呢?”
“防野獸啊,你想累了一天,晚上人都睡死了,不搭這么高,被野獸叼走了都不知呃。”
真是環(huán)境改變?nèi)耍【瓦B滿腹心事的少年黑皮,一旦離開井灣里進得山來,便迅速開朗起來,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根胡子瞄了一眼大喊大叫的黑皮,心里蠻高興?!皫У贸?,肯定帶得出!”他想起那天摟著閻寡婦的肥腰夸下的??凇肫痖惞褘D喪夫后那一段時間的壓抑,想起閻寡婦自從跟了自己后的笑聲,想起每一次高潮時閻寡婦捂著嘴卻仍耐不住的大聲浪叫,根胡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這個騷婆子!”
根胡子沒有閑著,他一手逮了一只雄雞,招呼著慶牯子剛狗子等幾個人往山神廟走去。他沒有帶上黑皮。因為凡是能一起去祭山神的人,都必須是伐木解板三年以上的漢子。其他人就三三兩兩地背靠著搭高腳棚的古樹坐地扯卵談。呷過午飯后還要開斧伐木呢,先放松放松,接下來的幾十天,重活累活有得忙。
榛榛莽莽的古木遮天蔽日,峽谷就更顯得幽深了。風吹樹葉沙沙作響,正午的陽光從搖擺不定的縫隙間漏下來,青苔地上就有了晃來晃去的白如銀幣的光斑。叮當一聲,慶牯子就恍惚回到了唐家觀那個窯姐周桂花的吊腳樓上。
“多好的東西!”慶牯子將銀元吹口氣,遞到桂花的耳邊。
黑皮卻是鬼精得很,他向兆少爺遞了個眼色,倆人就悄悄地尾隨著根胡子他們進了右邊的山灣。老遠老遠,他倆就看到了千年古樹下那座青磚青瓦的山神廟,瓦槽落滿松針,墻上也長滿了斑斑駁駁的苔蘚。根胡子領(lǐng)著眾人來到廟前,大聲喊道:“祖師魯班,傳令開山。山魈鬼魅,各自遁藏?!比缓髥蜗ス蛳?,念念有詞地作起法來。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只見他板斧一揮,兩顆雞頭就血淋淋地落地了,咯都沒咯一聲,便做了山神的祭品。當下手的剛狗子敲著火鏈,點燃了手中的七支香。甲漢寶同時把一大疊紙錢焚化了。根胡子起身,倒提著雄雞腿,說了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便將殷紅的血淋在千年古樹的蔸上,順便粘了道符。
在大梅山腹地,封閉保守。也正因其如此,一些古老的習俗才得以流傳至今。祭山神便是解板匠獨有的法術(shù)之一。山民們相信鬼神的世界也如人的世界一樣,每一片山林都有山神爺管理,每一處土地也都有土地公坐鎮(zhèn)。那些上了幾十百把年的古樹,是沒有人敢擅自砍伐的。誰知道它們有沒有成精呢?誰知道有沒有鬼神附于其上呢?一定要砍伐時,必得先請解板匠作法禳解不可。
板斧以時入山林,秋天,肅殺的季節(jié)。風起了,霜降了,葉落了,萬物都歸沉寂,正是砍伐的大好時機。不過,還是得先請示請示山神爺——井灣里的漢子們進山了,驚擾了您老人家,請您多加擔待。如果您還有什么不滿意,那就請您找我們的祖師爺魯班吧!
五
“開飯噠啊——噢嗬!”武聾子一聲呼喊,眾人蜂擁進了做飯的大棚。大棚甚是簡陋,但很寬敞;跟高腳棚一樣,也是杉木皮做墻遮風杉木皮蓋頂擋雨。但不是懸空搭建在樹上,而是就著幾棵古樹為柱,再用篾條橫著捆幾根長木頭做屋架。山里人生活簡單,糧食是自家種的,油是自家的茶子榨的,酒是自家的苞谷釀的,菜是滿山滿溝的野菌和木耳……房子么?這離地丈余的高腳棚不就是房子?這杉木皮為頂杉木皮為墻的大棚不就是餐廳?但此時的黑皮和兆少爺或許沒有這么想。他們想得更多的說不定就是這雷打洞里深藏著的蛟,是這水潭里洗澡的仙女呢。
飯后,隨著根胡子一聲牛角吹響,眾人齊集大棚外的空地。排過工,解板組十五人,除黑皮給根胡子當徒弟打下手外,其余十四人一對一的拉鋸解毛板。武聾子照例做飯。慶牯子、兆少爺?shù)榷巳忌仙椒ツ玖?。該伐的樹一般是事先做好了標記的。兆少爺已?jīng)是輕車熟路了,他瞄準了一棵合抱的松樹,用柴刀清除了樹蔸四周的權(quán)木叢,站穩(wěn)身子,便掄起了板斧。
沉寂了大半年的擂缽山熱鬧起來。一時間,山上板斧聲聲,號子聲聲,隔一陣子便有大樹轟然倒地的聲音。山下呢?鋸條拉動的窸嗦聲自然是被山上的聲響壓過了,但鋸屑的松香卻被秋風吹送得老遠。偶爾,也會聽到根胡子一聲怒喝:“甲漢寶,你默么子卵神?鋸走線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立冬了。
一群小如黑點的鳥雀沿九峽溪鋪天蓋地而來,經(jīng)過井灣里漢子伐木解板的峽谷時,把平日里從樹隙間偶爾還能看得見的白色的太陽也遮蓋得嚴嚴實實。天色一下子晦暗起來。人們正不知所措時,鳥群就已經(jīng)穿過了峽谷,越過了擂缽山,朝山南方向逸去了。
“今年的冬雪怕是會成災??!連麻雀都搬家了?!备幼匝宰哉Z地說著,心里卻想得更遠,他想到了明年的春訊,“恐怕會發(fā)齊天洪水哦!”
“歇手呷一袋煙吧!”
根胡子發(fā)話了,解板的漢子們也就紛紛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把長長的拉鋸斜擱在解了一半的松木縫里。稍遠的地方,鋸開的毛板已壘成堆,排成了一條長龍。早些鋸開的一批毛板已經(jīng)收漿了,人們就三三兩兩地爬上三角形或是井字形的木材堆,有仰躺著伸懶腰的,有坐著伸腿的,但手里都照例卷著喇叭筒旱煙。山腰上伐木的漢子們?nèi)栽趽]舞著板斧。
“順山倒哦——”
這一聲吶喊是從慶牯子粗獷的喉嚨里喊出來的。當一棵樹將要伐倒時,伐木工便要吆喝一聲,提醒同伴注意別讓砸著。也只有在這棵樹垂垂欲倒的時候,伐木工可以偷閑喊兩句山歌。
慶牯子牛高馬大,是井灣里伐木漢子中有名的快斧手。只可惜他三十來歲了還是單身漢一個。不過他也樂得逍遙,每年桃花汛期送了毛板船到湖北漢口,賣掉順便帶在船上的土貨,不等回祠堂分紅,就先上唐家觀來了?!肮鸹ú恢鯓恿耍嗝呐伺?!”慶牯子嘆了口氣,粗野的山歌便從胸腔迸了出來:
削鐵如泥一板斧噢
伐得古木劈得虎噢
古木穿峽又飆灘呃
壘成毛板船送漢口噢
剝下那個虎皮呃
給情妹妹做一件好衣服噢
穿在妹妹身上呃
暖在哥的心窩噢
誰都聽得出來慶牯子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只是因為父母早逝,年邁的瞎子爺爺成了拖累,自然就沒有媒婆上門了。一個沒有女人管束的男人就是一條沒有舵葉的毛板船,只能隨波亂撞。
根胡子是想過要規(guī)勸慶牯子的,讓他別把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悉數(shù)拋到外面女人的無底洞里去了,但想到自己跟閻寡婦有一腿的事,也就作罷了——如果人家慶牯子反問一句“你以為閻寡婦就不是無底洞嗎”,或者說“你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自己豈不是自討沒趣?但慶牯子卻是蠻服兆少爺?shù)模共皇且驗樗蔷餅橙苏J定的未來的族長,而是慶牯子覺得年紀輕輕的兆少爺身上有一種自己說不出來的魔力。以前些年死去的私塾先生的話說,那是“隱然什么仁者之風”。心中一旦對一個人有了好感,便自然會走得親近些。
這時,兆少爺斧頭下一棵松木也放倒了。他撂下板斧,朝慶牯子這邊打了個“噢嗬”,也就拉開了嗓子喊起了歌來:
人生在世呃
苦多甜少噢
莫走彎路走大道噢
山珍爬滿地呃
野味跳上灶噢
飯前一碗苞谷燒噢
坡坳上伐木呃
峽谷里倒噢
送到漢口呃
白花花的銀子藏腰包噢
娶一個好婆娘呃
要趁早噢
慶牯子聽得如醉如癡,良久,才回過神來朝兆少爺這邊翹起了拇指。
“這兆少爺還真是個將才,連慶牯子這種天不管地不收的人都服他?!眲偣纷訙愡^去向根胡子借火時,也就是這么順口一說。
“將才個鬼!老爺子能舍得放他的孫子出去吃糧么?還不是讓他跟一班伐木匠歷練歷練,今后好接班當族長!”根胡子與佐庭族長交道打得多,深知族長的想法。
黑皮獨自一人坐在擱原木劃規(guī)的木馬上。這些天來,新鮮勁早已經(jīng)過去了。他腦子里亂糟糟的。難道我黑皮就注定要一輩子呆在井灣里?注定要伐木解板“趕野羊”,然后像父親一樣一頭栽在桃花水里?母親讓我跟根胡子學本事,可是學成了又能怎樣?還不是做個解板匠的頭!他兆少爺可不同了。別看人家也一樣在做苦力,可那是族長的安排,是來歷練的。全井灣里的人都知道,他兆少爺就是未來的族長!族長,那可是跺一下腳整個井灣里都得抖三抖的人物。
當根胡子和剛狗子說到“將才”和“吃糧”時,黑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個晚上跟兆少爺外出時的情景又在腦海里浮現(xiàn)了。
六
山高月小。那月卻格外清寒。
一條荒草叢生的古道,沿著峽谷伸向遙遠的山深處。草尖綴滿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離人眼睫上的盈盈粉淚。
古道上投下兩道長長的身影,如兩個巨人穿峽而過。沒有人知道這條古道修于何時。開山鑿石的痕跡也早已經(jīng)遍布了蒼苔。只是過山溝的麻石橋還在,山路上時不時還有著零零星星的干馬糞。兆少爺就忽發(fā)奇想,“莫非那天夜里夢見的高頭白馬當真在這擂缽山么?”
雖然干了一天的體力活,喝了兩碗苞谷酒,年輕的漢子就睡不著覺了。踏著月色星光,兩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三縣交界處的界牌下。說是界牌,其實是一方巨大的飛來石。也許是女媧煉就的吧,沒去補天,卻遺落在這深山老林作路碑。石的正面鏤刻著三條交叉線,分別指向敘浦、桃源和安化,深深的魏碑字體的刻痕里,朱砂的涂痕還在。界牌左側(cè)鑿有石級,黑皮隨兆少爺拾級而上,心中默數(shù)了一下共二十三級。兩人一屁股坐在巨石上,也就是一屁股坐三縣了。
“三縣抵一州,今夜,你我就是州官了!”兆少爺有些得意。
“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州官算個鳥啊?!闭咨贍敍]想到黑皮口氣更大,頓時有些刮目相看。這個苦水里長大的孤兒,別看他文文弱弱,其實骨子里是蠻犟的。
兩人站在石頂,縱目四顧,眼界豁然而開。四周沒有樹木,氤氳的地氣從青黃相間的芭茅根底裊裊升起,在空中變幻著形狀。“看,像馬哩!”兆少爺順著黑皮的手勢往西南方望去,那飄浮的乳白色云影正緩緩地改變著馬的形狀。這時,耳邊當真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兆少爺定睛一看,從黑皮手勢所指的敘浦那邊的山灣里,正不緊不慢地走出了一匹潔白如雪的高頭大馬。
該不會遇上強盜了吧?井灣里人都知道斜對面的半崩山上盤踞著一支勢力強大的土匪武裝,只不過幾十年來和井灣里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卻很難說了,兩人深夜站在界牌上,人家會不會懷疑你對他們是不是有所企圖?黑皮和兆少爺不約而同地抽出了后背的柴刀。伐木解板的人,自從進了擂缽山的那天起,凡出入都是隨身帶了刀的,以防野獸的偷襲。
馬蹄碎碎的,越走越近,也越走越慢。馬背上還趴著一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腦袋耷拉著,一雙手也懶懶散散地懸空擺動著。見此情景,兩人也來不及循石級而下,便縱身跳了下來,馬就到近前了。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馬呵,見了兆少爺和黑皮,碎步就停了下來,還重重的打了兩個響鼻,隨即就跪下了一雙前腿。兆少爺很內(nèi)行地伸出兩指,往馬背上的人動脈處一探,便喜出望外地說:“活著呢!”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腰間,也沒發(fā)現(xiàn)家伙,便一反手背起來人就往外走。
馬背上的人原來是隊伍上的,叫李政,還當過什么教官。從他的口中,兆少爺和黑皮得知日本人已經(jīng)大舉進犯湖南,現(xiàn)在外面到處是兵火連天,難民潮涌。他這次奉命來收編半崩山的土匪武裝,就是為組建湘中抗日游擊隊作準備的。誰知剛談好收編事宜回去復命,便遭到地方民團的圍捕。所幸的是他躲在溆浦江邊一條破船底下,兩手死死地攀著舵葉,在水中泡了三天兩夜,也餓了三天兩夜。北風凜冽,溆水嚴寒。如果不是半崩山的唐司令在他臨行前送的白馬在江邊奮蹄長嘶,能不能挺過來還真說不定。
倆人背著李教官到得解板場的時候,勞累了一天的井灣里漢子全都睡死了。黑皮推開虛掩的大棚柴門,立馬燒水熱菜。兆少爺把李教官扶到毛板餐桌旁的樹蔸凳子上趴著,忙叫黑皮遞了一碗熱苞谷酒過來。沒想到烏青的嘴唇剛一沾酒,這鐵打的漢子就醒了。他站了起來,打量著這兩個年輕人,便欠了欠身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彪S即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塊紅色的長方形小布片,很鄭重地遞到了兆少爺和黑皮的手中:“這是我的領(lǐng)章,更是我的信仰。背面有番號的,你們好好留著吧。”然后便鼓勵兩個年輕人早日覺悟起來,為把小日本趕出去,建立民主自由的新中國努力奮斗。
黑皮越聽越激動了?!懊裰髯杂傻男轮袊痪褪俏乙恢毕蛲恼f不明道不白的瑤臺仙島的世界?”他拿過碗還要給李教官添飯卻被攔住了。
“久餓不可暴食,腸胃會受不了的?!崩钫椭璋档耐┯蜔舯K再一次打量起眼前的兩位救命恩人來。見黑皮高高挑挑的,人又靈活機敏,便饒有興趣地問道:“念過書么?”
“讀過兩年私塾的,還習過武呢!”說著,黑皮就把樁子一站,一改文弱的模樣。
“我們這里人人都習武呢?!痹诖竺飞缴絽^(qū),山高路險,男人們世代伐木狩獵,本來就一個個壯如牛健如猿,何況井灣里人還受過石達開手下一個師帥的傳授,自然個個都會幾手拳棍。
“你們愿意上山打游擊么?”
此時的兆少爺明顯有些猶豫。救人如救火,現(xiàn)在人沒事了,他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雖然也很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他是未來的族長,若是上山打游擊去了,這份傳承了幾代人的基業(yè)交給誰去打理?這擂缽山上千畝山林的砍伐與銷售將來由誰負責?而黑皮卻心旌搖蕩得特別劇烈。他是一直想著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窒錮人的生存環(huán)境,只是放心不下守寡的母親而已。
“可以慢慢考慮,想好了去半崩山找唐司令。”見兩位年輕人沒有回答,李教官補充說,“他一看到領(lǐng)章就全明白了?!?/p>
那真是一匹通人性良駒,一定是從李教官說話的語音中辨知主人身體已經(jīng)復原,一聲長嘶,便催促上路了。天剛拂曉,月亮早已消逝。九峽溪因兩邊山上古木的蔭蓋,仍是黑朦朦的一片。從解板場的樹縫間斜望過去,啟明星隱隱掛在東邊的天空。白馬愈發(fā)白了,李教官揮揮手,雙腿一夾,便消逝在這榛榛莽莽的大山中。
七
“黑皮,在默么子神?”
“不就是來得遲了點!”黑皮的心正亂著,也就沒好氣地隨口回答。像是有意為黑皮解圍,山腰響起了兆少爺“順山倒噢”的號子聲,隨即是大樹連枝帶葉倒下的呼嘯聲。今天,他第一次超過了快斧手慶牯子,率先將大樹伐倒了。解板的漢子正驚愕間,慶牯子粗獷的嗓門也應(yīng)聲亮開了:“順山倒噢——”第三聲、第四聲……第二十聲也相繼傳下山來,在峽谷里回蕩。每一聲號子響起,遠遠的山那邊總會有回應(yīng):“順山倒噢——”
古木一棵棵轟然放倒,大山便動搖起來,權(quán)木茅草紛紛伏地,峽谷間陡然刮起了冷風。遠山深處,獐子野兔藏身不住了,驚慌失措地四處亂竄。剛狗子眼疾手快,一板斧飛出去,把一只闖入解板工場的獐子劈成兩截。
天空開闊了,陽光投在大片的林中空地上,所有的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有“重見天日”的感覺。最開心的還是根胡子,因為照這個速度,伐木的任務(wù)將很快完成,大家可以集中人力解板。再過十來天,如果不出意外,他根胡子就可以率領(lǐng)原班人馬凱旋而歸。閻寡婦兩個白花花的奶子又在他眼前晃!
黑皮卻越來越煩,前些天晚上睡不著時他就跟兆少爺說:“這樣伐下去還有什么意義?日本人都打來了,外面交通受阻,你還能銷往漢口?”
兆少爺也憂心忡忡地說:“只有到時候再說吧!”
畢竟傍晚的會餐是豐盛的。大棚外的空地上,升起了熊熊篝火。兩個三腳木叉搭在火堆旁。長長的青竹竿貫穿著被剛狗子劈去了頭顱的獐子橫在三腳叉上。兆少爺邊翻烤獐子邊朝解板工場正在忙碌的根胡子喊:“天為屋頂?shù)貫榈剩蠹铱靵沓脽岚??!卑染茰剡^了。野山菌和黑木耳是慶牯子采來的,正由武聾子在大棚里煮著呢。
這頓晚餐是兆少爺刻意安排的。也只有他這種通透的人才有如此出人意料卻又合乎情理舉措。
解板場收工了,該說的話也得現(xiàn)在挑明。黑皮一發(fā)狠,山歌就順口飆了出來。
屋后的那個月形山上呃
是誰在放牧黑牯,
放牧白羊哦
那是我苦命的娘親呃
那是我善良的親娘
……
聲音越來越嘶啞,料峭的寒風里透著一股悲愴。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心事重如磐石。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攏來了,圍著火堆撕扯著獐子肉。那一張張黑黝黝的臉,因獐子油的滋潤,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的黑了。
酒過三巡,慶牯子臉紅脖子粗地罵著粗話鼓動根胡子喊山歌。
“根叔,進山這么久了,你也喊幾句??!”
“喊幾句羅!”眾人起哄了。根胡子野性一膨脹,當真就不管不顧吼了起來:
對門坳上呃喲喂
俏婆娘啊嗬嘿
下山來呃喲喂
干一場啊嗬嘿
天當被呃喲喂
地當床啊嗬嘿
猛搗棒槌呃喲喂
擂缽響啊嗬嘿
……
喝彩聲亦喊得山響,晚宴被推向了高潮。
“根叔,我看等下山后,你就和黑皮他娘把事兒辦了,我會求老頭子的?!币姇r機成熟,兆少爺高聲地發(fā)話了。
“如果根叔答應(yīng)一直照顧我娘,黑皮我感激不盡!”有未來族長發(fā)話在前,黑皮也就跟著闡明了自己的觀點。
“那好呃,要得!要得!”他根胡子哪里不想呢?只是礙著日漸成人的黑皮怕他有什么別的想法,也礙著族里元老們的歧視,才一直猶豫和遲疑著。既然未來的族長都發(fā)話了,黑皮也說得如此誠懇,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根胡子說這話時,引得一幫人哄然大笑。
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井灣里漢子們終于撮合了一對苦命的鴛鴦。盡管他們野合已久的事實誰都知曉,但沒有在祖宗的牌位前行禮,就只能算是“偷”!未來的族長已經(jīng)點頭了,現(xiàn)任的族長肯定會給幾分面子的!大家在暖烘烘的篝火旁飲酒狂歡,誰也沒有想到的真正讓人難忘的大事也正是從這個晚上開始的。
夜色很深了,篝火卻還燃著。刺骨的寒風吹來,根胡子打了個冷顫,揉揉惺忪的睡眼,翻身坐起,發(fā)現(xiàn)三十幾條漢子一個個東倒西歪地睡在火堆旁。
“還鼾聲大作呢,這幫兔崽仔!”根胡子將這些疲憊不堪的井灣里漢子逐個踢醒,“棚里困去,著了涼可不得了?!?/p>
“黑皮不見了!”兆少爺回到高腳棚,久久不見黑皮上來,朝棚外的空地上一望,也同樣見不著人影,就大聲地喊起來。
大伙兒紛紛跑下高腳棚,一個個面面相覷。
“還不快去找!”根胡子急了。他想起了在師弟靈前的誓言,想起了那天趴在閻寡婦身上“帶得出,肯定帶得出”的承諾,發(fā)慌地喊道:“咯怎樣收場啊!”
還是兆少爺先冷靜下來?!皠e去遠處找,看看附近有沒有什么線索?地上沒亂,不會是野獸叨走的?!崩钫纳碛霸谒X中一閃。也就是電光石火間的事,兆少爺踩著竹梯沖上了高腳棚。
枕頭下的領(lǐng)章不見了?!鞍氡郎剑 闭咨贍斔闪丝跉?,忽又沉下心來,他當然不能說黑皮去了半崩山,那可是通匪的大罪。他閃爍其詞地說,黑皮沒準是中邪了,為山魈所惑迷失了魂魄外去游蕩了,他遲早會回來的。但根胡子仍不甘心,領(lǐng)著三十多條漢子,舉著松油火把,舞著雪亮的板斧把擂缽山翻了個底朝天,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也只好暫且作罷。
八
代木解板的任務(wù)終于提前完成了。根胡子領(lǐng)著三十幾條漢子凱旋歸來,本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但是離井灣里越近,他的心里越是發(fā)虛。祠堂交還牛角,佐庭族長命人斟酒為這些辛苦了近三個月的漢子接風洗塵。三十五碗酒端過了,到第三十六碗時,居然沒有人端。“嗯?!”佐庭族長威嚴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停在根胡子臉上。根胡子不敢抬頭,撲騰一聲跪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聽說是被山魈惑走了?!奔诐h寶意味深長地說。
“放屁!這是誰說的?有祖宗神靈的庇佑,有祭山法術(shù)護身,山魈哪敢如此大膽!”佐庭族長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眾人誰也不敢抬頭。幸好兆少爺上前一步,掏出李教官交給他的領(lǐng)章,呈上去說:“這是我在黑皮枕頭下找到的。”
佐庭族長接過一看,背面有十八集團軍的番號,心中雖是不悅,但也不好說什么。畢竟人家“八路”也是歸蔣委員長管的。這事也就算過去了,兆少爺當然沒把遇到李政的事說出來。
根胡子感激兆少爺替他解了圍,去閻寡婦家時,硬是拖著兆少爺一起去的。閻寡婦聞?wù)f解板匠們出山了,早就準備了飯菜,等著黑皮回來。沒想到只等來了根胡子和兆少爺兩個人,白臉一紅,就問道:“黑皮呢?”
兆少爺把在祠堂跟佐庭族長說過的話復述了一遍,見根胡子一個勁地自責,便把那晚李政講的那番抗日救亡的大道理一知半解的說了出來,還道著賀說:“嬸子的福氣長著呢。黑皮兄弟機靈,又上過私塾,能文能武,一定能得到長官的重用的。說不定將來弄個將軍回來,接嬸子進城享福也未可知!”
荒蕪了一個深秋加大半個冬天的閻寡婦實在熬不住了。天還沒黑,她就緊緊地合上了堂屋門。黑皮沒回來,雖有些不放心,但兆少爺說的話應(yīng)該是不會錯的。所幸的是根胡子平安歸來。還沒等根胡子洗過澡,她就迫不及待地的連撕帶扯地扒下了他的褲子。
“還是洗洗吧,家伙還在呢!”
那一夜,根胡子第一次嘗到了被挫敗的滋味?;杌璋蛋档姆块g,小小的桐油燈盞火苗搖曳。水聲嘩嘩,根胡子坐在杉木澡盆里,慢吞吞地反過手來搓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閻寡婦斜靠在床頭,半躺著蓋著棉被,一條雪白的大腿露在外面。雖然年近四十,臉上有了皺紋,但因為臉龐豐滿,那皺紋顯得并不深。她瞇著眼含笑地望著根胡子。被蓋起伏,不知道她的一雙手在里面抓撓著什么。
“還不快點,水都涼了!”閻寡婦見根胡子毫無反應(yīng),便一腳踹掉棉被,光著身子下了床,三步并作兩步地拉過根胡子,水都不擦就推倒在床上跨了上去。
一道閃電麻遍全身,轟的一聲怒雷炸響了,兩人同時把手指扣進對方的肉里,傾盆大雨就來了,桃花汛就來了!
根胡子轉(zhuǎn)身拉開門,把一泡熱氣騰騰的尿淋漓酣暢地灑在三尺深的積雪上,回來時把一袋嘩嘩作響的銀元,倒在松木桌子上。
“也不知是誰放在門口,還用石板壓住袋口呢?!?/p>
九
春天姍姍來遲。去年一場大風雪,來得特別的兇,一夜之間就覆蓋了千山萬壑。皚皚白雪,白得恐怖。松樹斷枝了,楠竹折腰了。饑餓的野獸常常下山來覓食,卻不見有人打獵。天太冷了,井灣里的漢子都躲在家里。
根胡子賭氣似的明目張膽跟閻寡婦住到了一起。這次從擂缽山回來后,他已經(jīng)一步也離不開閻寡婦了。他跟黑皮家的事,一開始只是出于仗義。師弟死后,他可憐他們孤兒寡母。他沒想到那天傍晚幫閻寡婦收割完莊稼,閻寡婦留他吃晚飯,也就喝了三碗苞谷酒,居然莫名其妙地睡到了她的床上。那年伐木解板回來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她家,閻寡婦也沒怎么拒絕。反正是個雞巴事,瞞著族里那幫老家伙就好了!他這樣想著。去的次數(shù)多了,就沒有不透風的墻。族長昨天再一次敲打他時,他干脆攤牌了。沒想到佐庭那老東西居然不答應(yīng),說什么傷風敗俗!
卵大的事噢!根胡子一急,黑臉變紅、脖子變粗地就要站起來。還好,兆少爺使了個眼色將他叫出了門,說等老爺子消消氣后他來勸勸。
老天陰沉了兩個月的臉,昨天意外地轉(zhuǎn)晴了。氣溫陡然回升,山上的積雪也開始消融了。沉默了一冬的桃樹突然打開了話匣子,吐出了滿樹繁花。喜鵲喳喳地叫著,鶯鶯燕燕也在枝頭呼朋引伴。
根胡子坐在閻寡婦家的堂屋里,隔著芳草萋萋的田野,老遠就望見兆少爺往左拐過自家的院墻朝月形山大步流星地走來。
“根叔,喜事!喜事!”兆少爺不等坐下,眉飛色舞地道著賀,“老頭子答應(yīng)你跟嬸子的事了!”
“費了不少口舌吧?”
“那倒沒有,不曉得你就要帶隊進九峽溪了啊?”
“老頭子說,后天是黃道吉日,就給你和嬸子辦酒,不過——”兆少爺吞吞吐吐的。
“不過什么?”
“不去祠堂給祖宗行禮?!闭咨贍斠婇惞褘D在里屋,放低聲音說,“老頭子說你們傷風敗俗?!?/p>
“卵大的事,不去就不去?!备用鎺荩睦锪R了句老不死的。
兆少爺轉(zhuǎn)身離開,走過閻寡婦家的曬谷坪,下了一段小坡道,不禁回過頭來望了一眼。滿樹桃花,紅得耀眼,也紅得凄傷。
婚禮如期舉行,非常降重。隆重的層度遠遠超過了根胡子與閻寡婦各自的第一次婚禮,也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但一幫伐木工們轉(zhuǎn)瞬就明白了:根胡子這是在與佐庭族長較勁,他把全部家當都拼上了,就是要給閻寡婦一個風光!
族中元老一個都沒有來,兆少爺自然想給足根叔和黑皮娘的面子,還有意代表佐庭族長講了話。兆少爺說:“爺爺說了,根叔是整個廖氏家族的功臣,本想親自來的,但偶感風寒。他非常感謝根叔這些年的付出。”
所有的伐木工山吃海喝,趁著酒興,滿嘴胡言亂語。洞房鬧得很晚才散。甲漢寶是最后一個離去的。
十
后半夜下起了瓢潑暴雨,似乎這三天的晴朗是專為根胡子與閻寡婦的婚禮準備的。狂風一陣緊過一陣,閻寡婦夢見自己尋找黑皮,迷迷糊糊的爬到半崩山的懸崖上,腳底一滑,大叫一聲“救命——救命——”
閻寡婦醒了,一身冷汗,緊緊地抱著根胡子?!疤一ㄑ磥砹耍 备优伦?,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安。往年的第一次桃花汛從沒來得這么兇。師父死在桃花水里,師弟死在桃花水里。死去的人就這樣死了,活著的人還要靠這桃花水過活!
吃過早飯,根胡子站在九峽溪邊一聲吶喊“趕野羊呃——噢嗬!”,聽到的人一傳十十傳百就傳開了。甲漢寶沒有來,加上黑皮空出的缺,只得臨時補充兩個新成員。祠堂請圣物的時候,眾漢子跪著等了大半個時辰,也沒見佐庭族長出來餞行。兆少爺抬眼望望神龕上,牛角不見了。這在廖氏的家族史上是一件咄咄怪事。
雨下個不停,三十六條漢子披著蓑衣戴著箬笠扛著套了尖銳鐵鉤的長長的竹竿,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在通往擂缽山的溪路上……
廖氏宗祠內(nèi),根胡子等人剛一走,佐庭族長就召開了家族元老會議。佐庭族長端著銅嘴水鍋煙壺,吐著長長的煙串,繃著臉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家族內(nèi)有人犯滅門大罪了?!?/p>
“誰?”
“閻二妮那混帳兒子!”佐庭族長剛說完,從祠堂的西廂房走出甲漢寶來,左手里托著兩個金元寶,右手拿著一封沒有下款的賀帖。
“已經(jīng)民國了,還有這么嚴重的事?”元老中年齡最小的佐祥甚感疑惑。他去過幾趟漢口,是元老中接受新事物較多的人。大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都豎著耳朵聽族長的下文。
“我正琢磨著呢,他們怎么有可能辦成這么豐盛的婚禮?原來——”佐庭族長猛地把手里的銅嘴煙壺往桌上一敲,眼露殺機:“是跟半崩山的土匪搞到一塊去了。”
甲漢寶于是將那天晚上在根胡子家?guī)兔貋淼煤芡頃r遇到的事跟大家說了一遍。
原來,那晚甲漢寶幫根胡子收拾完場面后,熄了燈正要離去。忽見有個人影一閃,就往閻寡婦房間的后門去了。“都嫁人了,還有誰會偷上門來?”他躲在曬谷場西側(cè)沒敢吱聲,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那人放下東西后,忽地一聲口哨,只見一匹高頭白馬飆來,那熟悉的身影就縱身跨上馬背,閃電般地消逝在深夜的雨幕中。傳聞中只有半崩山的土匪下山才騎白馬的。
甲漢寶嚇得氣都不敢出,趕緊撿起后門口的金元寶和賀帖,跌跌撞撞地朝族長家跑來。
“怎么處理,大家都說說看?”
“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吱聲。
“還是等根胡子回來問問再說吧?”佐祥提議。
“還用問?”佐庭族長從懷里掏出牛角,托在手心,眾人嚓地跪下了。這是廖氏家族傳了幾百年的東西,一直供在祠堂的神龕上,每年進山伐木解板和趕野羊時臨時請出,用過后必須馬上交還給族長?!澳贻p的不懂事,你們還不懂?”根胡子與閻寡婦通奸,且明目張膽,已經(jīng)不配使用圣物了,免得得罪祖宗。
“那族長看怎么辦?”
“根胡子可免他一死,念在他多年帶領(lǐng)眾人伐木解板下漢口的份上,只要他這次不出事……”佐庭族長頓了頓,語氣一轉(zhuǎn),嚴厲的目光掃過佐祥,“至于閻二妮,先是與根胡子勾搭通奸,傷風敗俗,我本想留她一命,成全她與根胡子?,F(xiàn)在又是縱子為匪,罪不容赦!”
十一
“趕野羊”是井灣里伐木解板漢子們的專用名詞。一個“野”字,就道出那一塊塊粗糙的松木毛板在九灣十曲的滾滾洪濤中狂奔亂撞、左沖右突的情景了。
根胡子明顯有些狂躁了。居然沒有請到圣物!族長居然沒有出來餞行!早就定好的上應(yīng)三十六天罡的三十六條漢子居然有人臨陣退縮!他努力平息了心頭的火氣,再一次提醒手下人注意安全,別再鬧出人命來。每次出人命,按井灣里人的解釋是犯了煞,壓不住煞的原因是有人進山前一晚搞了女人!根胡子昨晚就搞女人了,現(xiàn)在又沒圣物在手,心中不免忐忑。
山路很滑,雪水從山上洗下來淌過路面,被三十幾條漢子來回一踩,便攪成了爛泥。井灣里漢子們就這樣用腳趾頭摳進泥里來來回回地將毛板從解板場扛往雷打洞外的溪谷處,站在陡坡上瞄準最佳位置,一側(cè)肩,轟隆一聲,甩出去的毛板就順著一小段土坡呼嘯而下,挾泥帶土地飆進了九峽溪的干灘上。
這是一個險活,稍有不慎,人就會連同毛板一并墜入斜坡的滑道中,在滑道的深槽里被毛板沖撞碾壓得骨碎肉爛。
半天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但解板場的毛板看樣子才搬走一半。根胡子有些心急,想趁天黑前再走幾趟,卻被兆少爺攔住了。兆少爺已經(jīng)有了完全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沉穩(wěn)。這幾個月來,他的心里一直憋屈著。他對井灣里人在老爺子有形無形的精神重壓下沉悶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安和憤慨。他有時甚至想像黑皮一樣一走了之,遠離這個看上去井然有序,而實際上危如壘卵的生活環(huán)境。但他對這群井灣里漢子,尤其是對根胡子充滿了敬意。心想,一代又一代的族長沿襲下來,個個都當?shù)梅€(wěn)如泰山,家底也越來越殷實,難道不是每一個底層人的功勞嗎?可大伙兒又能得到多少?然而,自己畢竟是家族未來的接班人,有一副重擔等著自己去挑。離開了井灣里,這些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叔伯會不會生活得更苦?
夜幕降臨了,武聾子做的飯菜早已擺在那張熟悉的毛板桌上。漢子們紛紛進了大棚,解下用葛藤纏在腰間的一竹筒苞谷燒酒。這是這些長年在山上在水里摸爬滾打積了一身濕寒的井灣里漢子們的靈丹妙藥。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或是在女人的胸脯上,他們才有自己的快樂!兆少爺理解逛窯子的慶牯子了,也理解傷風敗俗的根胡子了。
幾口酒下肚,這些漢子們又舍不得喝了,只是在鼻子底下聞聞,就塞緊竹塞子,綁回腰間。明天的路會更難,也會更兇險。
第二天一早起來,將剩下的毛板扛過雷打洞,扔進九峽溪谷后,漢子們就準備出山了。
幾聲炸雷滾過,瓢潑的大雨如期而來。滿溪滿谷的洪水載著成千上萬塊毛板瘋奔狂涌著往山外沖去。漢子們手握竹篙拼命地在后面追趕。當有粗糙的毛板被礁崖絆住,或是有頭重尾輕的毛板斜翹著沖上溪岸的沙灘,他們就不失時機地一反鉤拖直了送入洪流中。
身高腿長的根胡子照例沖在最前面。兆少爺像是有著某種擔憂,總是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第一道關(guān)峽闖過去了,第二道關(guān)峽闖過去了,第三道關(guān)峽也闖過去了。然而就在兆少爺拐過前面一個山灣,接近九峽溪落差最大、峽口最窄的半崩山關(guān)峽時,卻傳來了根胡子的呼喊聲。
兆少爺定睛一看,唉,已經(jīng)晚了!是一塊頭重尾輕的毛板,經(jīng)過半崩山峽口時,斜插在西岸的礁崖縫里,水流一激,猛地就打橫了。后面的毛板呼嘯而來,一塊一塊地橫攔豎插在峽口上。毛板越橫越多,越插越多,剎那間便壘成了一個巨大的“喜鵲窠”。
根胡子氣得捶胸頓足,幾乎要一頭撞進那峽口里去。這個鐵打的漢子,居然濁淚縱橫地嚎啕起來。“潤胡子死在這里!黑皮他爹也死在這里!”根胡子仿佛預感到將有大事發(fā)生,反而慢慢地冷靜下來了。
“趕野羊”最兇險的就是拆“喜鵲窠”。毛板一旦在峽崖處插成了“窠”,任憑你是怎樣驍勇的一條漢子,也是不敢貿(mào)然去拆的。集中全部人力來拆是不可能了。因為前面的毛板有一半飆過了半崩山峽口,得抽出勞力去趕,不然說不準又在下一個峽口被卡住。就算沒被卡住,也要派人在溪口的江灣里攔截,否則會隨著洪水沖進資江。一旦卷入崩洪灘,那么所有的功夫就等于白費了。
根胡子趕緊把手合成喇叭狀,扯起“噢嗬”來。窄窄的半崩山峽谷里,一時四面回應(yīng)。也就是轉(zhuǎn)眼間的功夫,漢子們便悉數(shù)聚集攏來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都是褲子衣裳被扯成了布條,臉上、手上、腳上,甚至胸膛上全都是血跡斑斑。九峽溪兩岸荊棘叢生,漢子們趕著“野羊”一路跑過,誰還顧得上衣服和身子?根本連命都不要了!根胡子命慶牯子領(lǐng)了幾個善跑的往下游追趕過去,自己帶了些經(jīng)驗豐富的拆起窠來。
這是一件抽絲剝繭的工作,從窠頂往下一塊一塊,一層一層地拆。拆下的毛板拋進峽口下的深潭。下游中斷了的長龍又恢復了狂竄。上游飆來的毛板卻陸續(xù)堆積起來。得加快拆窠的速度了。形勢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撒窠的危險?!叭鲴健本褪侵改切M排豎插的毛板拆到所剩無幾時,突然被洪水沖散。根胡子喝令漢子們趴到兩邊的崖坎上。也真是活該出事。就像宿命,“潤胡子死在這里!黑皮他爹死在這里!”,從伐木解板到“趕野羊”編簰壘毛板船下漢口,積累了大輩子經(jīng)驗的根胡子也沒能逃過這一劫!一個狂浪掀蓋過來,只聽得嘎喳一聲,橫插在最里面的一塊毛板應(yīng)聲而斷,豎插的一塊毛板在后面毛板堆的撞擊下突然翹起,翻了個跟斗砸向根胡子。受阻的毛板堆暢通了,根胡子像一只受傷的鷹,撲騰幾下就一頭栽入了深潭滾滾的洪流……竹篙像根旗桿,扎在半崩山峽口的礁巖上。
那是根胡子的竹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在一瞬間,所有的人都狂呼著往下游奔去。
十二
九峽溪三十多里水路,在兆少爺?shù)募议T口拐了個大灣,視線頓時開闊起來。洪水奔到這里放緩了腳步,像一個即將出遠門的游子,回過頭來望一眼大山深處,又依依不舍地匯入到出口處資水的回流里。
慶牯子領(lǐng)著眾人在大江灣里收“羊”入圈。女人們紛紛趕來幫忙了。他們用竹篙勾住毛板,拉到淺水灘。這時,遠遠地從資江北岸山崖的纖道上,走來了慌亂的人們。從他們口中得知,日本人已經(jīng)侵入益陽了。送毛板船去漢口不可能了!
毛板源源不斷地漂來,隨毛板漂來的還有一具浮沉的尸體?!翱臁?,慶牯子一個猛子就扎向中流,兆少爺也領(lǐng)著眾人順著洪流狂奔過來。兩處的漢子紛紛躍入水中?!翱偹銢]被沖進資江?!比藗儼蜒饽:母犹习秮?。
上應(yīng)三十六天罡的井灣里漢子聚齊了,只不過領(lǐng)頭的卻死了。老人們念叨著根胡子往日的好,眼里噙著淚。孩子們想到那個用絡(luò)腮胡子扎得他們哇哇大叫的根胡子,再也不可能買糖給他們吃了,紛紛抽泣起來。洶涌著狂濤濁浪的資水,如一曲悲壯的挽歌滾過人們的心頭……
“抬進祠堂!”兆少爺鐵青著臉。云團凝固的天空,掉過一陣雨點。一干人抬著根胡子的尸體走在通往廖氏祠堂的路上,老遠就看見佐庭族長在幾位元老的簇擁下,揮舞著手杖對著五花大綁在祠堂左側(cè)梨樹下的閻寡婦厲聲大罵:
“你這個克夫的喪門星,勾引根胡子褻瀆圣物,現(xiàn)在又縱子投匪,死有余辜!”
閻寡婦披頭散發(fā),氣喘吁吁,滿臉怨毒,她氣得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老族長說的是事實,她根本無力辯解。根胡子的尸體抬進來了,閻寡婦只嚎啕了一聲“天啊”,就暈過去了。
“你們還要執(zhí)行家法?”兆少爺逼上前一步,氣勢奪人地詰問幾位高過自己兩輩的元老,“她的兩個男人都為族里的事死了,你們竟然這樣對待她?”三月的風吹過祠堂,慘白的梨花紛紛飄落,就像清明節(jié)的紙錢。井灣里死一般的沉寂,兆少爺分明聽到了狂奔的馬蹄如春雷叩響大地。
“呯!呯!呯!”,幾聲槍響過后,黑皮跨著高頭白駿馬領(lǐng)著一干人趕來了?!巴练诉M村了,大家快跑?!北挥晁丫玫撵籼茫驮诒娙嘶艁y逃走地擠撞下轟然倒蹋了。“你——你們——”佐庭族長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身子晃了幾晃,便栽倒在地上。他的手中還牢牢地握著那根油亮的拐杖!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待兆少爺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地跑去救爺爺時,正好與黑皮怒目相遇。
“我們是湘中抗日游擊隊,不是土匪!”黑皮縱身下馬,挑斷繩索,扶起母親,便揚鞭策馬朝半崩山方向飛奔而去。
春天的井灣里,梨花如雪,桃花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