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育群
文學來源于生活,反映生活,表現(xiàn)生活,有時,她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2010年春節(jié)我去土耳其。去了特洛伊古城遺址。到了荷馬寫《伊利亞特》的地方。我感到特別神奇,三四千年前的一場戰(zhàn)爭,那些東西竟然還在,那些石頭都已經風化了,用手敲一下就可以掰開來。這些神奇、遙遠像神話一樣的東西竟然變?yōu)檠矍暗默F(xiàn)實,我們以前是當神話一樣來讀的呀。它實際上是很現(xiàn)實的東西。就在土耳其馬爾馬拉海與地中海相交的地方。馬爾馬拉海進入地中海是一個不寬的海峽,我們坐船從歐洲大陸緊靠希臘那邊過來的,海峽這邊是亞洲大陸,特洛伊古城就在離地中海不遠的陸地上,地勢較平坦,有一些起伏,但起伏遠比丘陵要小。這場有史以來最早、最大規(guī)模的一場戰(zhàn)爭,以史詩的形式表現(xiàn)并記載下來了。荷馬寫的是因一個女子海倫而引起的戰(zhàn)爭。那個時期,女子不過是一個導火索,主要還是對財富的爭奪。西方文學從希臘開始,里面就有很多的神話。
我看到《伊利亞特》里寫到地中海時荷馬用了一個形容詞“酒藍色的海”,真的是神,這個詞形容得非常到位,正是那樣的感覺。三四千年前的作家,對自然的敏感用詞,其精準,與我們現(xiàn)在的感覺,仍然特別貼近,感覺它不是很遙遠。
三四千年,年輕的時候那可以跟洪荒相聯(lián)系,現(xiàn)在感覺它也就是三四千年,不算洪荒。我們20歲的時候,覺得5年、10年何其漫長,到我這個年齡快50歲了,十年就是一轉眼的事情。這是人的感覺,時間感是會變化的。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離不開生命、時間、宗教和哲學。生死體驗對于創(chuàng)作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東西,它也是日常生活里的事情,是我們一生都在體驗的最艱難的情感。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要遇到、都要經歷與體驗的生命過程。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信仰宗教,因為每個人都要面臨死亡。我們中國沒有很嚴格意義上的宗教,文學有時候起到了宗教的作用。因為文學觸及人的靈魂與生命的終極關懷。特別是中國文學與西方不同,中國文學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這種境界就是人與自然的一體,這是人對死亡的一種超越,能獲得靈魂的安寧與虛靜。中國為什么是詩歌大國,那么多人去讀詩,一方面詩來自于生活、又在生活中運用,中國人除了把詩用到各種應酬與唱和之中,還把詩分解為對聯(lián),廣泛運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運用能力強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他(她)受到特別的尊重;另一方面,詩歌的詩意是一種人生的境界,它可以超脫困境、超越現(xiàn)實、超越生命,達到天地萬物與我同一的一種忘我之境。中國的道家文化與禪文化為詩歌帶來了真意。這是一種空靈之氣。西方沒有,也難以理解。靈魂在這樣的詩意中可以安妥,受到極大的撫慰。所以中國人講詩教,并非只是學做詩那么簡單的一件事。
生活中我們看得到的文學,像寺廟的楹聯(lián),春節(jié)、喜慶時的對聯(lián),手機短信,書信,回憶錄,日記,廣告,流行語,悼詞,企業(yè)文宣……這些都是以語言的形式呈現(xiàn)的。還有的比較隱晦,如以文學的情懷面對世界、以文學的眼光觀察社會、以文學的方式去旅游、以文學的想象與內容體驗生活、以文學作為了解人與社會的手段……文學也是一種生活現(xiàn)實,并不是離我們很遠。
我參加文學活動比較多,跑了很多地方。有一次我感受特別深,我到了云南一個叫西盟的縣,它是一個佤族自治縣,在普洱靠西南最偏遠的地方,到了緬甸邊境。那里還是那種茅草扎的房子,很原始的生活。西盟縣有一個文學刊物《西盟文藝》。中國每一個縣大都有文學刊物。在到西盟之前,我去過山西的陵川縣,它在太行山的東南方向,與河南交界的地方。也是深山里面,很偏僻,偏僻到那么好的風景也難以開發(fā)出來。他們也有一個文學刊物《陵川文藝》。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山西太行山與一個緬甸邊境的西盟,差別該有多大!辦一個文學刊物,如果他們寫的是自己土地上真實的生活,他們所寫的東西應該是多么不同。但我把兩個刊物放在一塊,你分不出來。
這帶來一個問題:他們寫的東西真的都是自己的情感、思想嗎?他們肯定認為這些寫的就是自己真實的思想真實的感情與生活。但為什么雷同了?他們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不同生活環(huán)境,他們之間的生活差異是如此巨大,為什么文章里面沒有多少區(qū)別?每個人覺得都是表達了自己。是自己嗎?
這要從教育上找問題。這說明我們的教育是很失敗的。它把他們模式化了。每個人好像是一個電腦硬件,你把統(tǒng)一的軟件輸進去,人家編了程序放在你腦子里了,你的思想、觀念甚至情感都模式化了,都千篇一律了。不要覺得我們有思想,自己很獨特,我是我,我跟你是不一樣的人,其實我們的差別很小。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每個人都認為自已就是自己,不同于他人,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同樣的觀念與思想,同樣的睜著眼睛看世界。在學校我們就開始做統(tǒng)一的塑造,商業(yè)社會又把我們的口味、興趣和情感再塑了。這樣做才好設計、才好統(tǒng)一進行銷售、才好進行流行引導。
怎樣確定自己的獨特性,讓自己做一個獨立的有思想的人?我們應該是啟發(fā)每個人去思考問題,尋找自己的答案,而不是直接告訴他(她)答案,讓他(她)一、二、三……列出來,然后背下來。寫作也一樣,不是教你寫,而是啟發(fā)你如何發(fā)現(xiàn)自我,如何從內心的感受出發(fā),尋找表現(xiàn)它的途徑。
人如果都在重復,沒有自己的主體性,那你的生命價值、意義在哪里?在這方面,文學對人不是沒有作用,而是很大的作用。文學是一個工具,帶你去認識這個世界。
文學教你去感受這個世界,去尋找自己獨到的發(fā)現(xiàn)。大家現(xiàn)在旅游的多了。但如果我問,你們出去都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的是旅游小冊子上的東西——別人推銷的希望你看的東西?我舉一個近的例子,深圳叫鵬城,它有一個大鵬所城。這是明朝的一個古城?,F(xiàn)存的還有一個城門,是南門,還有一段圍墻,有明清時期的住宅建筑。大家去看就只是看這個明朝的古城。原來是防守倭寇的,部隊由皇帝派來戍邊。日本人那個時候就過來騷擾了,還有當?shù)氐囊恍┖1I。古城因為軍隊屯田制,戍邊的將士與家屬一起生活在城里,于是,后人世襲當兵,所城就留下來了。于是,你看了,就拍照片,吃一頓農家菜,高高興興就回來了。這是我們現(xiàn)實的生活。
但我去,如果我要寫文章,我首先要找感受。一個作家,如果不比別人想的深、看的多,又何以區(qū)別于一般的游客?否則你寫的東西有誰看?你站得不比他高,想的不比他深,所見也一樣,他為什么要看你的東西!
大鵬所城是1394年修的,我注意到在惠州也有一個古城叫平海所城,修建的時間竟然也是1394年。再深追下去,在廣東境內,沿著曲折的海岸線,這樣的古城有東莞所城、青藍所城、雙魚所城、海豐所城、河源所城、南山所城、甲子門所城……當年朱元璋在廣東設置了9衛(wèi)29所,如果每所一城,就有29座古城。這29座城,還有附屬的煙墩,竟然是在同一年修建。這么大規(guī)模的修城,最少要幾萬、十幾萬人。如果我們眼光放得更開一點,不只是在廣東,從廣西一路到福建、浙江、山東,沿海岸線都在干這個事情。那是多么宏大的規(guī)模?。∵@哪里只是一座古城,這是海上長城。朱元璋取得政權后,最早修的是這道海上長城,然后才是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的長城。他閉關鎖國,把國家當作農家院子圍起來。他最早把海封閉起來。他的農民意識很強,他不喜歡貨幣,他要搞實物交換。納稅不是用錢,而是交實物。你得把稻谷、小麥、瓷器、布匹運到南京去。
這么大的歷史事件,多么宏大的場面,歷史卻鮮有記載。我們都知道長城,但是在廣東發(fā)生的歷史大事都沒有人提到。修長城有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流傳于民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個海上長城在荒蕪人煙的海邊修建,更加艱難。但我們誰也不知道,游客所看到的只是明代的一處古跡而已。中國的閉關鎖國從這里開始,跟世界的交流斷了,一直到清朝都是這樣的狀況。
你了解了這座古城的來歷,再看它,甚至再看深圳,都頗有深意。中國改革開放在深圳設立特區(qū),就是在鵬城這個地方。這是中國向世界打開的第一扇窗口。特區(qū)的名字簡稱鵬城。這不有點諷刺意味?大歷史就是這樣奇巧。
你再走進古城,古代民居所反映的起居生活,屯田制形成的軍事與生活的狀態(tài)……里面都有現(xiàn)場的氣息彌漫。我通過街巷、院落、門窗去揭示他們隱秘的生活,歷史于是回到現(xiàn)場。這也是時空感,與詩歌的意趣是相同的。你懂得這些,就不會只是拍個照到此一游的游客了。不只是看到幾塊舊磚瓦那么簡單。人活一世,不能對這個世界對你生活的環(huán)境什么都不了解,糊里糊涂過一輩子。
還有一件事情是非常令我震驚的。我的老家汨羅江,在1938年打了一場大戰(zhàn)。國民黨調動了二十幾萬的部隊,跟日本十幾萬的部隊,展開了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三年時間打了三次,死傷無數(shù)。規(guī)模比臺兒莊的還大。我驚奇的是,這場在世界戰(zhàn)爭史上也能寫上一筆的大戰(zhàn),竟然無人知曉!我在那里出生長大,也毫無知覺。我出生的時間離大戰(zhàn)的時間才二十二年。親歷者如我祖母仍然健在,她無數(shù)次講起年輕時候躲日本兵,但她就是不知道這么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老百姓看到的只是戰(zhàn)爭的局部,她不可能知道有幾十萬人投入了這場戰(zhàn)斗。我們是何以把這么巨大的事件遺忘得干干凈凈的?
再說大家熟知的諾貝爾文學獎。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200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4月3日《南方都市報》有一個有關他的新聞,這個作家被土耳其的六個公民告上了法庭,告他損害了民族感情。奧爾罕·帕慕克在我們中國很紅,很多中國作家認可他。我也看過他的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紅》,通過土耳其的繪畫細密畫寫東西方文明沖突,可謂驚心動魄。土耳其這個國家在歐亞大陸交界的地方,大部分國土面積在亞洲這邊,小部分國土在歐洲大陸,中間相隔博斯普魯斯海峽、馬爾馬拉海。我去土耳其,跟土耳其當?shù)氐囊粋€歷史學家見面,他經常來中國,在北大做訪問學者,研究突厥歷史,去過新疆。我很吃驚當?shù)赝炼湓瓉砭褪恰靶倥比?,他們在西漢被打敗之后,就一路西遷,一直到了地中海邊的土耳其。蒙古大軍打到土耳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說相似的語言,是自家兄弟,所以不打了,退兵了。土耳其人說這段歷史不無調侃。我跟歷史學家聊到奧爾罕·帕慕克,沒想到這個歷史學家非常氣憤,他說帕慕克是什么作家,他在土耳其不是最優(yōu)秀的作家。我說他應該在優(yōu)秀之列吧?他還不承認。他說他為了討好西方,說土耳其民族屠殺亞美尼亞人、庫爾德人。他又不是歷史學家,又沒有調查沒有證據(jù),他有什么資格來說這樣的話?!他在出賣良知,出賣國家和民族。
我說《我的名字叫紅》有大量的歷史知識,整個漫長的歷史、東西方文化交匯與沖突,帕慕克寫出了一部土耳其活的歷史。他說帕慕克歷史是假的、虛構的。我更加震驚。他說土耳其人都懂得一些歷史的。
一個西方的文學獎為什么要評給我們土耳其人?這是政治需要。
我沒想到土耳其人那么仇恨他。帕慕克上街都有生命危險,有人向他扔石頭,甚至有人要殺他。
后來我碰到一個留學中國的年輕人,他根本不知道帕慕克,問導游阿里,他也不知道。他們對諾貝爾獎看得很淡漠,認為這是西方的一個獎,不像我們把它捧上了天。土耳其人絕對不相信諾貝爾獎的公正性。我看過高行健獲獎的長篇小說《靈山》,我也覺得諾貝爾獎的水準不過如此。以前隔著翻譯,還不能判斷,高行健是中國作家,用漢語寫的《靈山》,作品水平一目了然。
從土耳其回來之后,我真的對這個獎失望了。這個教授說的是有道理的。
再說說文化方面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屈原的《離騷》,它是中國文學的源頭。記得我母親去世的那個晚上,那些道士唱的歌,我發(fā)現(xiàn)跟《離騷》非常接近,非常博大精深。我去找道人,問他這個歌章能不能給我看一下,他們很警惕不愿意,怕我拿這個東西搶他們的生意,他不知道我什么身份。我通過汨羅市有關領導,去鄉(xiāng)間找,終于找了一份。是民間手寫本的復印的,毛筆寫的繁體字,一看就是有些年月了,至少是清朝的抄本。我認真研究了一番,民間對于生命對于生死的感懷竟然這樣深刻,不比文人的詩弱,甚至更本真更撼人心,看了讓人灰心。有的形式上跟屈原《離騷》中的一些段落極其相似,而且有一些用詞非常古老,那些字我見都沒有見過,一翻字典居然有,讓我很是驚訝。我覺得自己那么沒有文化,字典用了幾十年,有一些字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這些古老的來自民間的面對鬼神的歌章是什么意思?于是,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是民間歌章模仿《離騷》,還是《離騷》借鑒了民間的?誰在先?我們知道楚國巫風很盛,祭拜、招魂、巫術,十分普遍。像道士唱的“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薄盎曩鈿w來兮,東方不可以托棲,太皓乘震兮旸谷賓,日出鳥獸孳尾兮,青帝曷所依,歸來歸來兮,東方不可以托棲……”
我就想,屈原怎么能突然之間寫出這么完整的《離騷》?他的形式一定借鑒了民間招魂的歌章。他的《離騷》不可能橫空出世,憑空想出來。如果在他之前沒有,那他不只是一個天才,還是一個神才。任何事情總有原由有來路的,不可能全無依傍,這不符合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人都是在學習中成長起來的。我想他肯定從民間這種祭拜的唱詞里面找到了形式,從民間借鑒了很多東西。
所以中國的文化,它的源頭都是民間的,都是來自生活。
講一個近現(xiàn)代的民間文化事件,那就是廣東的開平碉樓。第一次開平碉樓申遺沒有成功。作為歷史文化遺產,它的建筑大都不到一百年,有一座是四百年,但只有一座。如果從時間來講,就是四百年也不算長。申遺怎么能通過?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看它的獨特性,那就大不一樣了。就看你有沒有這樣的文化眼光。我在他們第二次申遺時去了開平。我回來后寫了一篇散文,就是《奢華的鄉(xiāng)土》,想不到這篇文章發(fā)表后,《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及各種年度散文選本等二十余家轉載。不少人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這是開平的一個導游告訴我的。她在我采訪時提供了我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我的文章有幾個觀點,第一個,我們說中華民族是追宗認祖、落葉歸根的民族。這個特性人人認可,歷代相傳,在文字里也有許多的表述。但它始終是概念的、抽象的。它在精神層面?zhèn)鬟f。開平碉樓卻在中華大地上,以物質的形式表現(xiàn)出了這種特性這種精神。它是形象化的民族精神。
那些碉樓是開平華僑匯錢回來建的。當年他們出去海外,作為壓在最底層的勞工來到北美洲、南美洲、東南亞等地,受盡欺壓,很多人因此死在海外。只有少數(shù)人立穩(wěn)腳跟,有了發(fā)展,寄錢回來建房。這些華僑被當?shù)厝私凶鼋鹕娇?。與舊金山的地名有關吧。那里的華僑最多。我們中國人虛榮心是很強的,就是光宗耀祖,要衣錦還鄉(xiāng),發(fā)達了是一定要回來的,顯示自己的富有。這也是我們民族的特性。所以有了金山客,有了金山箱,那種特制的大箱子,裝滿各種禮物。很多人跑去碼頭迎接,放鞭炮,掛彩條,一箱一箱的東西由鄉(xiāng)親抬著,一路不無炫耀。
那時是民國亂世,土匪橫行。這種情況下建房,只好下面建得像個碉堡,到了三層甚至更高的樓層,才各顯風采,爭奇斗艷,顯示自己的個性與財富。華僑回來常遭綁票。但房屋仍是照建。這就是碉樓的來歷。它不但反應了中國華僑歷史,也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追宗認祖、落葉歸根的民族特性。這種特性只有我們中國人才有。它以物質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了。
除了活著風風光光回來的,還有就是死了回來的。當然也有兩手空空回來的。開平竟然有專門接死人的碼頭。這是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新會黃坑就有一個義冢,兩千多個墓穴埋的都是華僑,都是死在海外,因為身邊沒有親人,尸體無法運回來??苛巳A僑組織,才集中收拾骸骨運回家鄉(xiāng)安葬。因此,他們都無名無姓。這種落葉歸根的故土意識,與衣錦還鄉(xiāng)的人生理想,構成了中國人故土情結的兩面,它們互為依托,相互映襯,是國民精神的基本骨架之一。
記得我去自力村的銘石樓,那里就發(fā)生了一件運尸體的事。銘石樓的樓主方潤文,他去世時正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的三夫人梁氏將尸體作防腐處理后,放在一具黑色的棺材里,上面蓋了透明的玻璃罩。尸體保存13年之久后,1948年,她和子女漂洋過海,經三個月的舟車勞頓,將靈柩運到了開平。方潤文的靈柩在百合上船(開平人的習慣,百合上船的是死人,活人則在三埠上船),然后經水路運到犁頭咀渡頭,再抬回自力村。全村人都為方潤文隆重下葬。
萬里運尸除去夫妻之間的愛與忠誠,那種對于故土的共同認可,那種生死一刻的殷殷期待與鄭重囑咐,那種深入骨髓的鄉(xiāng)愁,那種一諾千斤的信守,那種千難萬難不放棄的毅力和意志,該是多么感人!它可以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然而,這又是多么悲壯的精神寄托!
由這樣一個一個組合成的龐大集體的回歸,在地球上各個角落發(fā)生。有的是人的回歸,有的是精神的回歸,它最終的歸宿點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故土。人類生存景觀中這種最獨特的遷徙圖景只在中華大地上出現(xiàn)。華人有“根”,他們以這種“根”與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鮮明地區(qū)分開來!
第二個就是萬國建筑博覽會。華僑到世界各地,然后把各個地方的建筑風格設計成圖紙,拿回開平建造。這是一個民間的自發(fā)的建筑藝術活動。這在全世界也絕無僅有。
據(jù)說開平也是按這樣的思路去申遺的。馬上就成功了。
你怎樣看一個事情,你怎樣看得細心一點,同一個事情,你是可以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東西的,甚至是本質上的東西。
我最近寫一篇文章《風過草原》,起因與一次旅行有關。去年七月份我從黑龍江的漠河一路南下,到了內蒙古一個地方加格達奇,然后穿越呼倫貝爾草原到赤峰,過燕山,到北京。南北走通東北這塊偏西的土地。這塊土地我比較陌生。到了加格達奇,因為一個事情改變了旅行的性質。在加格達奇,大興安嶺的深處,那里山并不高,山中有一個山洞叫嘎仙洞,洞高也就20來米,山洞也不是很深,大概可以容納一千多人生活。沒有想到,這個洞居然是一個大家現(xiàn)在很陌生很久遠的民族的發(fā)源地,這個民族叫拓跋鮮卑,他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個山洞。為什么說拓跋鮮卑的祖先就住在這個山洞?在北魏的時候,北魏皇帝派使者李敞到這里來祭奠過自己的祖先。這次祭奠行動寫成文字刻在洞壁上。也收錄到二十四史之一的《北魏》書中。1980年,呼倫貝爾盟的一個文物專家米文平走進這個山洞,發(fā)現(xiàn)了這篇刻在洞壁上的祝文。
我震驚的不是這個山洞的發(fā)現(xiàn),而是這個民族從這個原始荒蕪的山洞出發(fā)南遷,這個十分原始的部落,出發(fā)后不到三百年,竟然經歷了人類與土地的三大關系:森林游獵、草原游牧、農耕文明,然后他們入主中原,打敗了漢人,建立起北魏一個強大的國家。
我在反思,我們所說的文明是什么?我們說五千年的文明,人家三百年就從原始狀況到引領你最好最發(fā)達的文明。文明是不是就是循序漸進的?是不是原始部落就真的不文明,野蠻到如我們所想像的野蠻人一樣?我想肯定不是,人的智慧、聰明可能相差不大,我們過于夸大了生活的環(huán)境、物質條件、科技,這些給我們提供很多便利的東西。我覺得人的進步其實很小,甚至可能在某些地方退步。電腦的出現(xiàn)我們可能有一些功能在退化。汽車也使我們的下肢變得不那么強健。
從加格達奇開始,我沿著拓跋鮮卑南遷的路線走,竟然那么巧合!這半個月特別地神奇。因為草原留不下什么東西。他們遷徙的路線是靠出土的墳墓才呈現(xiàn)出來的。
我在想,西羅馬帝國是被野蠻的西哥特人打敗的,整個羅馬文明因此進入了黑暗時期。這么一個野蠻的民族拓跋鮮卑把中原人打敗,建立北魏,他們在文明上卻創(chuàng)造出了奇跡。我們現(xiàn)在還能看到的云岡石窟、龍門石窟,就是北魏時期雕刻出來的。那時石窟雕像這種形式在中原還沒有出現(xiàn)過。大概一百年前在敦煌出現(xiàn)。敦煌那時是屬西域的龜茲國。石窟佛像從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傳過來。
這兩大石窟也是我們中國雕塑史第一次閃現(xiàn)出藝術的耀眼光芒。從龍門石窟開始,形成了中國的雕塑風格。它們是最具規(guī)模、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創(chuàng)造。雕像非常龐大,大家可以去看一下??梢匀ジ杏X拓跋鮮卑人那種雄健、明朗、豪放、質樸的精神風貌。
這個民族以前信仰的都是十分原始的鬼神,宗教方面,他們一到平城(就是現(xiàn)在的大同),就改信佛教。從印度來的高僧達摩,被他們封為佛教禪宗的始祖。我們的佛教就是從他們那里開始的。
大家知道還有少林寺、中岳廟、嵩山書院,還有建洛陽城,書法中的魏碑等等,北魏的文化居然對我們中華民族影響那么大,甚至我們現(xiàn)在棺材的形狀也是拓跋鮮卑人的,在此之前,漢人的棺材是長方形的。生活細節(jié)方面影響也非常大。一個野蠻民族竟然以自己的蠻力滋補了中原文明,使之獲得新生,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化融合的歷史模式。這一切,就于他們對中原文明懷有的一種敬意。
你可能覺得這個民族很遙遠,其實,也就是因為拓跋鮮卑,第一代客家人開始從山西、河南向著南方遷徙,他們最終的落腳地到了梅州。我們廣東客家人那么多,有的祖先就是這樣過來的。不要以為這些跟你很遙遠,跟你關系不大,歷史就是我們自己祖先的歷史。歷史也并不遙遠。
這一切都是從那個山洞開始的。你不覺得神奇嗎?世界很大也很小,你要靠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去發(fā)現(xiàn)。你有一雙腳、一雙眼睛,還有一個腦子,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剛才講的是文化,現(xiàn)在簡單講講自然方面的。
我們旅游,去名山大川,去草原、沙漠、大海、高原,這些地方給我們自然的純凈之美,讓我們忘卻塵世的煩擾,心胸得到超脫。我去西藏就有很深的體會。
我是1998年7月去西藏的。在西藏3個月,5次大難不死。我一個人去爬珠峰。最早橫穿世界第一大峽谷雅魯藏布大峽谷。自然的神奇給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們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對自我的認識,因為環(huán)境不同,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是有很多神奇之處的,有著不尋常的潛能與本能。
第一次看到珠峰在我前面呈現(xiàn),是在登山大本營住了一個晚上,那里海拔好像是5400米。那天上午沿著一條峽谷往前面走,天開了一塊,那塊藍天的那種藍無法形容,那么純凈、壯美、高深莫測,那是天堂之藍!美得人想掉眼淚。珠峰這時靜靜地呈現(xiàn),以潔白如光那樣的冰雪呈現(xiàn),像神的世界、童話的世界呈現(xiàn)。我一剎那的感覺,是魂不附體了,有一種梵音,響徹宇宙的梵音,但是那種大音稀聲,我就感覺自己靈魂出竅,我對“攝魂奪魄”、“魂不守舍”、“靈魂出竅”、“魂不附體”這些詞有了切身的體會,也許只有這里才能體會這個詞,它不是想象生造的,是人的真實體會才有的。當時我聽到我自己在那高高的峰巔喊我的肉身,快點,飛過去。我感覺到靈魂的拉力,在拉我,我已經靈肉分離了。那個時候不知道怕了,被自然的壯美所吸引,哪怕前面是懸崖峭壁我也會走過去,根本不害怕死。
我在登山大本營的時候,遇到一個業(yè)余登山運動員叫做閻庚華,他是一個怪人,他是哈爾濱人。他最早從山海關到嘉峪關,走完長城。最早從黑龍江的北村村漠河一直走到海南三亞的天涯海角。他跟我吹牛,說他是民間體育第一人,是民間體育領袖。他來珠峰就是想創(chuàng)造一個個人登頂?shù)挠涗洝K粋€人打個帳篷在大本營。我去的時候,在他邊上打了一個帳篷。大本營根本沒人。人在那里睡意朦朧,但腦子很清醒,無法關上睡眠那道門。
閻庚華昨天才從海拔七千多的地方下來。第二年他為這個理想獻身在珠峰上了。他上到七千多米的時候,天氣突變,跟他同行的兩個外國人下山了,他不愿意放棄,就在那里扎帳篷,結果再也沒有下來。是兩個外國人上去找到他的尸體的。
他那時跟我說,他原來是哈爾濱體育學院的老師。他太太在美國讀博士,他太太說要么跟我出國,要么我們離婚。這個人選擇離婚。他的死中央電視臺都報道了。那個時候我正好寫完一本書《靈地西藏》,在后記里寫了這個事情。我很傷感,但我覺得他是幸福的,人在那里死不會有恐懼,他死得其所,他的遺憾是沒有登頂。
我是有這樣的體會的。我在登山時,同樣遇到威脅,一個人往前走,迷路、雪崩、塌方,我都遇到了。本來有三個人與我同行的,有一個腳踝骨折了,另外兩個一坐下來就起不來了。是前面的冰塔林致命地吸引了我。
那個時候的人特別孤獨,看到一個腳印,我跳下去,雙手去撫摸那個腳印。
過塌方時,下面是正在溶化的冰川。我走在山坡那些碎石上,人一動,山體就往下滑。下面的冰川黑幽幽的,水流聲在地底下嘩嘩響。我只能仰躲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了。我沒有登過山,身上帶了一部相機、一瓶礦泉水、一包壓縮餅干。穿的是一雙軍用膠鞋。
我非??謶帧⒐陋?,人像到了另一個星球。再也看不到人了,我一路都在回望,希望那兩個同行的人能夠奇跡般出現(xiàn)。
閻庚華告訴我,12點之前一定要往回走,否則會凍死的。這個時候,我又看到陽光照耀下的珠峰。我居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人。我想不可能,這肯定是幻覺。但我閉上眼睛再打開看,仍然是人,我這樣反復三四次還是人。
這種現(xiàn)象沒辦法解釋。我想到了幻覺,想到這個山上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我理智還是有的。直到很長一段時間,我打開眼睛看到,那些人其實都是太陽照著山上的石頭產生的陰影。
之前,西藏人說神山圣水我不理解。他們的傳說,這個山神與那個山神幽會,談情說愛,我不能想象。因為山都是固定的嘛。珠峰就是傳說中的女神,這時我看珠峰,覺得有一種慈祥、寬厚、愛的目光,我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我突然覺得很溫暖,不恐懼了。
我考慮不能過塌方了,盡管冰塔林就在塌方的那一邊。我去意味著即使安全過去了,也無法返回。那時已經過了12點,我還能不能脫險回去都是一個問題。我一動,也許就與松散的石頭一起滑入了深淵。生死關頭,我決定回去。我開始行動,想不到,我右腿跨過左腿往我躺著的左邊走。左邊是冰塔林。我的身體不聽我思想的指揮。我停下來自己說服自己,真的要冷靜,要回去,活命要緊!我自己不敢動了,讓自己冷靜一會。
躺了一會,凍得有些僵了,這次我才意識與身體統(tǒng)一行動了?;厝ザ疾铧c滑下去了。
接著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異象。一片烏云,下面下雨下冰雹。我想完蛋了,我會淋得透濕,凍壞了,在高原得了感冒可有生命危險。我往下面跑,很奇怪,我這邊跑,云在前面移,我跑多快,它移多快,大概就保持100多米的距離。非常神奇!
我對自己感到十分神奇的是,在海拔近七千米的地方,我居然飛奔。在大石頭間跳來跳去,距離遠的我也一腳就飛了過去!峽谷往下有一個坡度,我速度快,無法剎住。要是有一塊石頭沒跳上去,我就會摔個半死。我這時才知道我身體原來這么棒,人的潛能在恐懼中會這么神奇。
終于,我看到前面有一個30多歲的藏族婦女,站在幾米高的臺地上,向我招手。她身邊還有一頭羊。她穿筒裙,中間帶五彩橫格的那種。我甚至看到了她的五官,她的表情不甚生動。這個時候,我撲過去想去擁抱她。我高興地叫啊,喊啊,跑啊,飛奔過去。離她越來越近了,我往上面一看,居然不是人,是一個五彩經幡。風吹著它,飄飄然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怎么回事?沒有辦法解釋。但是冷靜幾分鐘之后,突然所有的恐懼沒有了。接下來我很從容往下走。以前我是不信神的,現(xiàn)在我不能肯定了。這又是我的幻覺嗎?我難以相信。人在需要的時候會自己制造出自己需要的幻景嗎?那么身體這個東西也太神奇了。是神靈顯身,我也不覺得不是??傊?,我在西藏再也不害怕了,五次大難不死,我甚至相信自己是不死的。
這就是我與大自然親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