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敘事·地方特色·政治寓意:《趙錢孫李》影片解讀

鐘平丹

《趙錢孫李》是峨眉電影制片廠于1982年拍攝的而一部影片?！拔母铩苯Y束之后，人民沒有放棄對這一特殊歷史時代的反思，諸多反思“文革”的電影也相繼出現(xiàn)在銀幕上，峨影廠以影片《楓》開始了對“文革”進行了正面的思考和嚴厲的批判，隨后的《十月的風云》、《法庭內外》、《我的十個同學》、《遲到的春天》等影片都對“文革”進行了直面的批判和反思，其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文革”的批判力度和強度引起了國內電影界的注意，峨影廠的這批反映“文革”的影片也被冠以“戰(zhàn)斗的現(xiàn)實主義”稱號?！囤w錢孫李》正是基于這一創(chuàng)作大環(huán)境而產生，影片對“文革”給人們生活的影響進行了描述和批判，而影片本身所采取的平民立場的敘事策略和對四川地區(qū)鄉(xiāng)土文化的結合，使影片避免了空洞的宏大敘事而顯得生活氣息濃厚，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一、平民立場的敘事風格

峨影建廠以來，一直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正如峨眉電影制片廠前廠長李康生所說“關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和時代，關心大多數(shù)普通人生活中的情趣，歡樂和痛苦，反映我們老百姓更加熟悉的生活形態(tài)和更加關心的社會發(fā)展，正是我們所長”。[1]關注現(xiàn)實，反映老百姓的自己生活和思想情感，真實質樸，正是這部電影的敘事特色。

1.緊貼生活的敘事

影片講述的是“文革”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這段時期，生活在川西平原的兩戶普通人家的生活變化和心路歷程，反映了三中全會以來農村生活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是一部典型的主旋律電影。影片用一種平民化的敘事立場，緊扣人物命運展開敘事，講述了一個生活氣息濃厚，貼近生活的鄉(xiāng)村故事。

這部電影單從名字上來看，就有著非常濃郁的大眾化的色彩?！摆w錢孫李”是影片中主要人物的姓氏，同時又是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百家姓”的前四個姓氏，在現(xiàn)代語言中用來泛指“一切人，一類人”，這暗示了影片所講述的，并不是個別人物，而是發(fā)生在大眾身上的故事，這無形中拉近了觀眾和影片的心理距離，平民化的風格顯現(xiàn)。

錢光榮是影片的核心人物之一，圍繞他發(fā)展的有兩條線索。一條是他的事業(yè)線索。他原是生產隊長，后被打成"走資派，錢光榮深受迫害，他心里充滿了冤屈，但是在壓抑的政治氣氛中他又無可奈何，在面對現(xiàn)任生產隊長李萬樂及其老婆的多次羞辱，他采取了自嘲的方式來化解沖突，這些自嘲往往逗得旁邊的人一樂，回味起來卻又無限的辛酸。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政治氛圍有了一定改變，不少村民希望錢光榮出來重新挑起生產隊長的擔子，飽經(jīng)苦楚的錢光榮卻退縮了，錢光榮說“越窮越光榮，越窮越革命，我就是要這樣一直革命下去?！痹?jīng)的遭遇給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最后在春梅的帶動下，錢光榮終于站出來當了副隊長，這也意味著他失而復得的政治生涯。圍繞著錢光榮的第二條線索是他和李二娘的關系。錢光榮和李二娘曾是戀人，在“文革”中兩人的姻緣被拆散，錢光榮收養(yǎng)了孤兒孫冬升，李二娘另嫁他人，丈夫和兒子都因病過世。在片中，兩人均對對方有意然而卻由于壓抑的政治環(huán)境和顧及他人眼光而保持著距離，隨著錢光榮最終的找回自我，李二娘也答應和錢光榮走到一起，錢光榮最終在社會地位和個人感情上都得到了完滿結局。

趙春梅是片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她的名字被放在首位，足可見創(chuàng)作者對趙春梅這一角色的重視程度。對她的刻畫，影片也從多個角度進行了刻畫。在生活中，她作為李二娘未過門的兒媳婦出場，相對于善良軟弱、逆來順受的李二娘，春梅行事果斷，敢作敢為，面對李萬樂一家企圖霸占二娘家產的時候，她主動提出要當二娘的女兒，承擔了照顧二娘的責任，對于和孫冬生的愛情，春梅也表現(xiàn)出在當時農村姑娘少有的主見。對于村子來說，春梅則是作為一個外來者，在關鍵時刻站出來接任了生產隊長這一職務，一次次粉碎了李萬樂的詭計，在錢光榮的指導下，大膽改革，帶領村民致富。如果說錢光榮在影片中代表的是保守的老一代，趙春梅則體現(xiàn)的是嶄新的面貌。年輕的面孔，解放的思想，敢作敢為的魄力，這些特質在趙春梅身上都得到了體現(xiàn)?？梢钥闯觯X光榮和趙春梅這兩個核心人物在性格上形成對比，同時又因為李二娘和孫冬生兩人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四個人的性格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不同，如同他們的姓氏，他們所反映的不是單個人的遭遇，而是中國普通老百姓的一個縮影。

四個小人物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使影片節(jié)奏顯得緊湊，故事內容豐滿?！皶r間是電影敘事中最敏感和最有活力的因素”，[2]他們的命運以黨的三中全會作為分界點，按照時間發(fā)展向前推進。人物在不同時段的命運變化成了影片最引人注意的情節(jié)點，形成多個懸念，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而產生較強的戲劇性沖突，很容易將觀眾帶入預設情節(jié)中。影片中四個人的經(jīng)歷代表了在特殊時期里小人物命運轉換的軌跡，讓觀眾從人物的命運轉變去認識和思考歷史，使影片顯得有深度。同時，影片所講述的故事都是幾個人物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人物的生活范圍沒有超出村的范圍，所涉及的“大”事也是圍繞著選生產隊長展開，村子里的鄰里關系，親戚關系，干部與群眾關系等，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形成了影片一幅幅充滿著家長里短的極具生活化的畫面。這種平民立場的敘述方式，使影片顯得質樸，真實，具有藝術感染力。

二、濃郁的地方特色

峨影建廠于成都，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西南地區(qū)最重要的電影制片廠之一。大西南優(yōu)美的風光和獨特的地域文化為峨影的電影創(chuàng)作提供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空間?！囤w錢孫李》這部電影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川西一個農村，西南獨特的農村風光和民俗文化在影片中得到充分表現(xiàn)。

影片在講述故事時，把川西農村的各種習俗溶于細節(jié)處。在表現(xiàn)李萬樂一家對李二娘的欺壓時，加入農村里盛行的“過繼”這一習俗。盡管這種習俗在中國比較常見，但是影片突出了相關的細節(jié):過繼的原因是李萬樂一家想得到二娘的財產，過繼的行為只要得到本家長輩的認可，李二娘是無力拒絕的。這一情節(jié)的加入既增加了影片的戲劇性沖突，又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在人物對話中，川話的運用也給影片增添了地方特色。整個影片是以普通話為主，但是，中間卻點綴著一些原汁原味的四川話，比如錢光榮在和別人討論自己的名字時，就故意拉長了聲音，用四川話說“我不姓錢，我叫窮光榮”。在這里，方言的運用起到了很好的”“間離”效果，讓人感覺突兀，從而引起對這句話的重視。觀眾再細細一想，這句話的諷刺意味便非常明顯了。

影片在場景的選擇上多集中展現(xiàn)川西特有的風光。影片在故事開始時就用幾個大全景介紹了環(huán)境:一望無際的田野，成片的油菜花，小橋流水，枝葉茂盛的大樹，人頭攢動的“趕場”……這些畫面流露出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將觀眾引入了影片所構建起來的世界。川人生活態(tài)度悠閑，在閑暇之余喜歡在茶館之類的地方聚集，抽煙喝茶聊天。影片表現(xiàn)群體時，也多選取了茶館和鄉(xiāng)村里的院壩作為人們消遣談天甚至爭論的主要場景。一支煙，一壺茶，無不體現(xiàn)了川人淡然閑定的生活態(tài)度，影片中的矛盾也由此顯得更有“人”味。

三、顯現(xiàn)與隱藏的政治寓意

《趙錢孫李》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西南偏僻山區(qū)的農村，人物矛盾看似家長里短的平常事，獨特的鄉(xiāng)村風景也使影片顯得“平靜”，但細讀影片，不難看出濃厚的政治色彩。其中對“文革”的批判以及對改革的渴望是貫穿于影片始終的重要情感線索。

首先，影片從劇情設置和人物塑造上體現(xiàn)了對“文革”的直接的批判。盡管影片里的人物是生活在川西的小山村，一個較封閉的環(huán)境，但即使這種偏遠封閉的地方，也逃不出政治風波對他們生活的影響。這種影響對于質樸的村民來說，并不是埋藏在心里，不能言說的巨大壓抑，而是一種可以言說甚至作為飯后茶余的談資。

主角錢光榮是一個深受“文革”迫害的典型人物，他出場即表示自己姓“窮”而不是“錢”。在這個特殊的時期里，“錢”和“窮”的意義已經(jīng)超過了文字意義上，它們不僅僅是一組反義詞，如此強調兩個字的對立，是因為它們在那個特殊年代代表的是兩個對立的階級，這種對立的延伸意義，顯示了當時社會的畸形和荒誕。姓氏，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父權思想的文化來說，代表的不僅僅是個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家族歷史及榮譽。但是，迫于社會環(huán)境的壓力，面對李萬樂及其家人的迫害，錢光榮總是以調侃的語氣宣告自己姓“窮”，這種調侃，自我嘲諷恰恰是對那個特殊時代的巨大諷刺——為了求得生存，人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家族根源，這是一個是非顛倒，不分黑白的年代。錢光榮表面上的自嘲無法掩飾內心的屈辱和失落。而讓錢光榮最終恢復姓“錢”，重拾尊嚴，正是由于新的時代到來，把舊的時代徹底擠出人們的生活，讓他免去了“再次被打成右派”的后顧之憂。如果說錢光榮的命運表達了人們對“文革”的直接控訴，那么趙春梅則代表了人們對一種新的力量的期盼。如果說錢光榮代表的是在那個特殊年代遭受迫害的干部和知識分子，他們深受迫害，內心充滿屈辱，只能采取自嘲宣泄內心的苦悶，當機會來臨，他們又顯得保守，畏懼，而春梅則是一種新的力量。在片中，趙春梅至少在兩個方面體現(xiàn)出了“改革”這一主題。第一，趙春梅的“外來者”身份。對于這個落后的村子來說，趙春梅是從另外一個相對富裕的村莊來的，她那個村莊“每人一天能拿一塊二的工分”。她擔任生產隊長的目標，就是要“帶領全村人致富”。全村人給了春梅極大的信任，擁護春梅當了生產隊長。而這種信任感的由來是什么，影片并沒有給出充分的解釋，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人們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期待一種外來的新的力量改變他們的生活，一旦這種力量出現(xiàn)，他們就會投以信任。

其次，影片通過男性的“缺席”和趙春梅身上被突顯的“男性”氣質來表達“文革”后人們渴望變革的愿望。在影片所講述的母子關系(和李二娘)，戀人關系(和孫冬生)，以及權力承接關系(和錢光榮)中，男性都是“缺席”的。李二娘的兒子因事故過世，不能完成盡孝的義務;孫冬生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戀人關系中，都不如春梅，少了些男性的干脆和主動;錢光榮對春梅來說是一位導師，在春梅成長的過程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但是在“文革”中受到的壓迫讓他變得保守，在大隊長這個重任面前當了逃兵。影片中男性的集體缺席體現(xiàn)的是對以往男性主導地位的重新定位和思考。春梅是一個女性，但是在片中，她卻承擔著男性的工作。對于李二娘來說，春梅幫助她抵擋了李萬樂夫婦的算計，充當?shù)氖莾鹤拥慕巧?在和孫冬生的關系中，春梅顯得大方主動，更像一名男性;對于村民來說，春梅和他們一起下地干農活，儼然一名壯勞力。在影片中的種種線索可以表現(xiàn)出，春梅這個角色的塑造，并非簡單地講述一個“女性”的生活經(jīng)歷，更多的是在表現(xiàn)一個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女性角色而被賦予男性氣質的女性。“文革”過后，經(jīng)歷了劫難的人們還無法擺脫過去，政治壓力的陰霾依然在心中揮之不去。人們不僅呼喚一種新的力量，新的風氣打破“文革”期間那種封閉壓抑的氣氛，更希望有一種徹頭徹尾的變革。影片中男性的“缺席”體現(xiàn)了對過去(或者說是“文革”以來的壓抑政治環(huán)境)的顛覆，被賦予男性使命的趙春梅則是一種全新的力量，一個未知的希望。

結語

影片堅持走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道路，把敘事的目標定位于普通的老百姓的生活，敘事簡潔，充滿著家長里短的生活氣息和濃厚的地方特色，消解了影片所包含的政治批判所帶來的激進和尖銳，影片的娛樂性和社會功能相結合，使觀眾在觀影時既能為影片所流露出來的平實質樸，川人特有的幽默和豁達所感動，又能深深體會到里面的政治意味，這對當前的電影創(chuàng)作來說，仍有值得學習的地方。在峨影五十多年的歷史中，《趙錢孫李》這部老電影猶如一杯清茶，清新但又令人回味無窮。

[1]李康生.李康生電影文集[M].中國電影出版社，2010:114.

[2]約翰.霍華德.勞遜.電影創(chuàng)作過程[M].齊宇，齊宙.譯.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