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麥場（外一篇）

■石淑芳

凡事過往，有些隨著歲月煙消云散，有些卻會慢慢沉淀。變成精神的依托，比如眼前的打麥場。

盛夏的打麥場上，零散的站著幾個簇新的麥秸垛，蝴蝶和蜻蜓趕場似的匯集其中，一群野鴿子飛來飛去，撿拾遺落在草叢中的麥粒。收割機，脫粒機早已使碌碡們退出碾場舞臺，它們從先輩們的手里走來，年年歲歲輪番上場，現(xiàn)在和村里其他被淘汰的物件有著相似的命運，只能選擇沉默，在麥場一隅回味曾經(jīng)的輝煌。

深秋的早晨，跟在父親高高揚起的牛鞭后面，麥粒在我手中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落入深褐色的田野。一場透雨落下，麥苗們擠擠挨挨爭先恐后地開始新的輪回。松竹梅在愈來愈冷的風中凸顯高風亮節(jié)，這其中定有麥子蔥郁的身影追隨。風霜愈大雨雪愈厚，麥子來年爆發(fā)生命力的可能性更大。

麥子在湛藍的天空下盡情地舒展著手臂，四月的和風中，麥子們捧出了飽滿豐碩的穗子。在布谷鳥清脆的感召聲中，田野氤氳在一片麥香里。村子次第升起的炊煙，是醇厚綿長的麥香鋪就的，金黃的麥浪滑動水一樣動感的波紋，熱烈的圍裹著村莊，小雞和狗們很激情的四處游蕩，發(fā)一點各顯特色的吟唱，很熱烈地迎接著什么。

修葺平整寬闊的打麥場是麥子的家。麥收時節(jié)的滿月之夜，打麥場熱火朝天的景象，成為鐫刻在每個農(nóng)村孩子心靈深處不能忘懷的記憶：父親挑麥子的杈柄上映著月亮的清輝；脫粒機轟鳴的噪音里，昂揚的麥粒們翻著歡快的跟斗，流轉(zhuǎn)到頭包花毛巾的母親的簸箕里；孩子們則蹦跳在麥秸垛上將笑聲傳遞——麥風麥味兒和麥芒，整個小村浸在一片麥氣兒里。麥子在打麥場找到圓滿的歸宿，它們以盛大的形式詮釋了生存的意義。在我心底，則把麥子當做我永遠的親人。無論四季如何輪轉(zhuǎn)，我的腳步和思緒糾集在打麥場上，我相信我在這里能夠找能量和根基，并由此寫出像麥穗一樣滾圓的句子。

隨著年輕人外出打工，種莊稼的人就少了，而由于種植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種麥子的人就更少了，打麥場上的麥秸垛越來越稀，野花野草越來越旺，打麥場的熱鬧不可挽回地成了過往。偶爾有勤懇的老人辟出空地種上菜蔬：辣椒，西紅柿，一行行的白菜和大蔥，打麥場的紋理錯綜，恰是披著厚重的綠衣。在打麥場上漫走，腰和眼睛不經(jīng)意被到處疾飛的翅膀碰觸，暈黃的夕陽溫情地撫摸這些自自然然的生命，和這些生命的誕生和死亡。聞著泥土原味兒的清香，想著樸素而爛漫的麥子滋養(yǎng)著我的身體和精神，心中滿溢溫暖。

和城市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囂相比，這兒實在是太靜了，靜得聽見夏蟲的低吟。寂靜的世界才能聽見內(nèi)心的聲音，我將身子倒吊在滾熱的碌碡上，讓愜意的溫度熨燙我的腰背，療養(yǎng)我濕痛的關(guān)節(jié)。眼睛倒映出幻覺的天空，極致的優(yōu)美。我隨身攜帶小小的拙筆，隨時用文字的形式收攏一下精神飛翔的劃痕，和撫平日子里瑣瑣碎碎的皺褶。

在這靜靜地，只有我一個人的打麥場。

果園里的花

春天，我把庭院里種剩的花種撒到果園里。

母親不主張種花，她說果園里的空閑地是用來種菜的。我其實只是把多余的花種，零零星星地撒在果園的邊角地上。整塊果園的邊界是土崖，邊角地既不肥沃，還招風霜。那些隨意播撒的花種，不過是我準備丟棄它們時，一個不經(jīng)意的不忍心罷了。

花兒是普通的花兒，農(nóng)家庭院里常見的指甲草、美人蕉，梅香、旱蓮、太陽花。

花們步履蹣跚的跨躍季節(jié)，細弱的身軀承受早霜晚露，春天的寒流一夜之間凍落毛杏，凍蔫含苞的桃花，也凍干部分蘋果花。母親在果園里徘徊痛惜蘋果花時，她穩(wěn)健的雙腳毫不留情地踩在花們身上。

果園里的花兒如期盛開了。遠遠望去，五彩的花朵像給果園佩戴一條美麗的花環(huán)。到了各自開放的季節(jié)，它們盛裝出場，將自已最精彩一面呈給世界，珍惜自己的機遇和權(quán)利。絢麗是本分，奮發(fā)是宣言。它們熱熱鬧鬧結(jié)伴而來，不管迎接它們的是什么。不比庭院的花兒遜色，風霜雨雪沒有壓垮，沒有掌聲，不影響釋放激情。

母親給果樹打藥時，嫌花們礙手礙腳，隨手拔掉幾棵。我卻因為要在果園讀書時，憑借花兒慰藉心情，又把拔掉的花兒重新栽上。盛夏的陽光下，我奇跡般地栽活了這幾棵花兒。

望著果園里的花兒，我曉得，因為貧瘠，果園里的花兒吸收水分養(yǎng)分的根系更為發(fā)達，抗風霜能力更強；因為冷遇，它們更善于體會溫暖和熱情，過路的霧靄，它們頷首致意，花翅膀的鳥兒飛過，它們點頭微笑；因為寂寞，它們更熱衷交談，常常呼蟬喚蛙地開展熱烈討論，抒發(fā)感言。它們積極向上，恬淡自由的生長，感受大自然的和諧美妙，從不去刻意的想它們來自哪里，也不去在意腳下的土地，所在的位置怎樣在人們的目光里省略。當又滑又爽的秋風香粉一樣拍上農(nóng)人被陽光吻遍的臉膛，花們和果樹組成音樂方陣，它們歡快激昂的歌聲響徹四野。它們明麗的身姿和追趕季節(jié)的步伐，是秋陽下最為壯觀的風景。

果園里的花兒，蓬勃地開。在我的心中，它們是果園最美麗的花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