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超群
《沿途的風景》是詩人起倫的第一本詩集,也是他早期詩歌藝術的一次集中呈現(xiàn)??梢哉f,這是一次傳統(tǒng)語境上,感性與理性交融、熱愛與人性共孕、激情與靜默相依的靈魂的突圍之旅。
起倫有一個特殊的身份——軍人,至今還保有著這個身份——軍人。在這本詩集中,最早的詩作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最遲的詩作止于世紀之末。筆者認為,由于這種身份,他的詩歌更容易上承理想主義的余暉;也由于這種身份,他的詩歌避免了后現(xiàn)代派的頹廢和沉淪。赤誠、豪健、激越、焦灼與悲憫,這些“綠”的元素,構(gòu)建了一個牢固的精神支撐點,彌滿著他的思考。它沒有使詩人在光怪陸離前迷失方向,相反倒賦予了他一雙矯健的翅膀,驅(qū)除了空洞、虛偽、矯情、乏味,也得以“凝聚起心靈的歌唱”。用起倫的詩句表達,就是:“并在我體內(nèi)找到一種對稱/一個牢固的支點,讓信仰上升/并找到做一個正直而有血性的人的根據(jù)”(《旗桿》)。
眾所周知,現(xiàn)代詩歌不同于古典詩詞,現(xiàn)代詩人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一般不刻意追求外在的韻律,但成熟的詩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追求詩的內(nèi)韻,并形成自己鮮明的特色。這個特色,就像“馬用眼睛汲盡夜色”(《沉默的馬》)一樣,于暗靜中讓我們感覺到一種閃亮而又獨特的吸引力量。起倫的詩是有著鮮明的內(nèi)韻的,無論是詩的氣息與節(jié)奏,抑或氣質(zhì)與結(jié)構(gòu),還是主體的思悟及心靈等,都深深地打上了這一烙印。
“孤獨”,可以說是詩歌“審美”的重要一維。古今大詩人毫不例外均涉及這一范疇。登高、獨處、靜坐、幽思等等,在“孤獨”這個深廣的氛圍里,宇宙蒼生,時代潮流,個人遭際,人生感悟等等,無一不在其中。說實在的,我既怕看到當代詩人寫的這一類的詩歌,也想看到當代詩人寫的這方面的詩。為什么呢?因為這一類詩歌是一個比較難的命題,很見藝術功力。境界之高低、情懷之高下、心靈之寬窄、造詣之深淺,一入眼即知。筆者認為,唐詩已將古典的“孤獨美”表達得淋漓盡致。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等等。西方“詩人中的詩人”里爾克的名詩《旗》,實際上也包含有對孤獨美的闡釋。這些經(jīng)典在理趣、情趣、思趣上,不是給我們的內(nèi)心帶來了巨大的審美震撼嗎?它們的藝術魅力難道不是亙古不滅的嗎?我們并不反對在遇到這一類命題時寫個體的情趣,我們反對的是:強調(diào)審美僅僅涉及個人或者自我,就像布魯姆僅僅愿意承認文學經(jīng)典與自我的關系,強調(diào)“心靈的自我對話本質(zhì)上不是一種社會現(xiàn)實。西方經(jīng)典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與自己死亡的相遇”。這樣難免使詩歌的美淪入“神秘的個體體驗”,詩歌的歷史性將日漸消解,蕩然無存!
起倫這本詩集中,“孤獨”這個詞情不自禁閃現(xiàn)了二十余次,應該說是密集出現(xiàn)。正如起倫所說,“如果沒有孤獨/我將更加孤獨”。但是,一種美的呈現(xiàn),并不是依靠固定的詞匯或信息的出現(xiàn)頻率,而是要依靠詩人對歷史文化的重新塑造,特別是超越性的塑造。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詩人塔索說:“沒有人配受創(chuàng)造者的稱號,唯有上帝與詩人?!痹谶@本詩集中起倫的有幾個方面的“孤獨”是超越了既有的,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一方面,起倫豪健,善化古出新,以大景抒豪情,以宏闊杳遠的空間,寄神游之勝慨。這些孤獨,正如起倫自己所說,不是酒綠燈紅里的輕歌曼舞者能夠理解的。試看《塔》,起句就是“你的孤獨使四周景觀更加遼闊”。王之渙說: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既壯闊又警策,起倫的詩句也可稱得上是熠熠生輝的寶石。這句詩應該蘊含了《登鸛雀樓》的詩意,同時又實現(xiàn)了主客一體、物我相融,化單一的“遠視”為審美的“周視”,從而把孤獨輻射得更寬更遠。再看《河》,首句為“相信河的孤獨是唯一留住夕陽的理由”,毫無疑問,這句詩化用了王維“長河落日圓”的詩意,但已從單純的寫景轉(zhuǎn)化成景、情、理交融的現(xiàn)代詩句。如果說王維詩句能隱隱看到孤旅情懷,那么起倫則把孤獨渲染得如此輝煌深遠,并緊緊縛系在繾綣的長流和深情脈脈的夕陽的相依相偎上。長河不息,日華經(jīng)天,如此必然又如此偶然,只有大河那遼遠的傷逝,才能不間歇地承挽莊嚴的光輝,我們何其渺小!只有孤獨才能匹配這廣袤的時空!另一方面,起倫的孤獨有情韻悠遠的純粹詩性,有思想靈光的璀璨閃光,不僅有微觀的體察,而且更加突出宏觀的整體性感悟,因此得以達成闊遠之境界與邈遠之詩意。前面的表述實際上亦包含了這層意思。我們再來看《燈塔》“與大海血性的閱讀/孤傲對峙,是燈塔/在黑暗和遠景的包圍中,被鹽和閃電/喂養(yǎng)”;看《碑》的結(jié)尾“碑啊,支撐風雨同時張掛時間的弦/等誰,來彈奏蒼茫/于是,有一種尺度說話/碑的孤獨,我們稱之為高度”;看《山的結(jié)尾“我最終相信,你的孤獨就是這個世界的高度”等等。這些詩句,無一不體現(xiàn)了這些特征!在這里,我要對起倫的“多么遼遠!多么孤獨/孤獨到我們在收獲之后/一無所有”說一句不,正如“讓孤獨這把刀子在大地的心臟上/更扎進一分”一樣,起倫的“孤獨美”這把刀子,深深扎進了詩歌的厚土!
在本文的開篇我就說了,這是一次傳統(tǒng)語境上的突圍。一段時期來,詩壇旗幟林立,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凡是西方的就是好東西的詩歌理念一度甚囂塵上。著名詩美學研究專家李元洛先生在《李元洛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中寫道:“今日新詩最大的弊病之一,就是一些詩作者盲目地否定本民族的詩歌傳統(tǒng),鼓吹全盤西化,而不知傳統(tǒng)是一個流動的審美范疇,處于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之中,是新詩藝術的母體與根本?!薄靶聠⒚稍娕伞背h者馬科認為:“過于強調(diào)先鋒性而全盤否定傳統(tǒng),只能使自己與中國詩壇長期處于幼稚狀態(tài)?!敝u論家南帆先生在《文學經(jīng)典、審美與文化權利博弈》一文中說道:“批評家重估經(jīng)典,是歷史性的。沒有歷史認知,無法聲稱某作品可以躋身經(jīng)典之列。而以歷史為尺度的比較,必須超越形式,今日與先前的作品藝術模式已經(jīng)大變:小說的寫法已經(jīng)不同于《紅樓夢》,戲劇不同于《牡丹亭》,詩歌不同于唐宋,因此批評比較不得不依靠對藝術內(nèi)在質(zhì)量的洞察?!边@里說到了一個共同的問題:繼承與創(chuàng)新,藝術形式與藝術內(nèi)涵。
從《沿途的風景》來看,起倫的詩歌藝術,既很好地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詩美學,又較好地吸納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學,這是難能可貴的。如果要講起倫詩歌“歷史的尺度”,可以說能夠看見“詩骨”陳子昂和“詩圣”杜甫等一批唐賢的影子,其中起倫詩的“骨力”應該深受陳子昂的影響;而從西方現(xiàn)代詩人的“歷史尺度”去追尋,是可以看到里爾克、聶魯達、夸西莫多、帕斯等人的影子的。在這里,我首先要提及起倫詩歌中展現(xiàn)出的想象力、組合力與思考力。如《鷹》“一柄吐著沉靜光芒的刀子,分解/寒冷的空氣,群山在你視野涌動”;如《雪之四》“陽光會讓雪感到寒冷的”;如《鳥叫》“鳥的叫聲如一條條藤蘿/攀援或倒掛在時間洗白的石壁”;如《北方》“月亮,再一次把孤寂磨得鋒利/驚得時光四散”等等。這些詩句,既有傳統(tǒng)的移情、通感、頓悟,也有西方的經(jīng)驗直覺,它形成了系統(tǒng)性、沖突性、模糊性和開放性的存在特點,達成了特有的張力。其次,要提及起倫詩歌中審美期待預留。十八世紀德國文藝理論家萊辛在他的名著《拉奧孔》中,提到了“不到頂點”的著名美學觀點,他認為文學作品特別是詩不易描寫事物的全過程,而應該描寫未到頂點前那富于包孕性的片刻,留給讀者以想象的余地。這也正是百余年前英國詩人兼學者柯勒律治在《關于莎士比亞的演講》一文中所提的“期待勝于驚訝”。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的“留白”“不盡其言”和“言有盡而意無窮”,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起倫的詩歌中,是能夠看到這方面的探索的。如《山》“一種距離逐漸加深期待”;如《平原》“你如此平淡的坦蕩/讓我知道了痛在何方”;如《吹動》“風把四個方向吹成一個方向/吹動時間。吹動預言的靜/吹動四片醒著的葉子/——月亮,馬的耳朵,心/吹動我莫名的顫栗和憂傷”;如《斧子》“那回聲穿透風的不耐煩/又鋒利地切割著夢,并/在斧刃上留下/霜”;如《鏡》“一場無言的交談曠日費時”;如《敬畏》“雷在天空作響/黑夜連接遠方”等等,但痛、憂傷、夢等好像沒有說!
就在我寫完此文的前幾天,起倫偷偷到南岳游覽了兩天,并寫下了兩首關于上封寺的詩歌。其中對上封寺生鐵鑄成的瓦片,詩人含義深刻地寫道:“有了自身的重量/不會被風吹走”。在附注中,他進一步解釋道:“人,也如是;有了自身的重量,就不會在世俗的狂風里迷失?!蔽以谒牟┛屠锘貜土艘痪洌河辛俗陨淼闹亓?詩歌也不會被風吹走。我想,這句話對于起倫那些“孤獨”的詩歌,應該是恰如其分的!但是,我確實無法說出其中的秘密,就像起倫詩句所說的:“我無法說出春天的秘密/無法說出懷念與大河哪個更遠/心跳與花朵哪個更多/無法說出血液中的渴,以及/幸福的簡單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