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當代詩人生態(tài)：文化與認同

楊小濱

從2012年6月起，我開始陸續(xù)聯(lián)絡在北京居?。ㄒ约靶〔糠謴谋本┮凭訃猓┑慕倜娙耍髑笏麄冴P于接受“北京詩人生態(tài)研究”項目的意見。2012年夏至今，我亦多次訪問北京，與許多詩人（兼及友人或家人）進行當面訪談。從2013年1月起，我陸續(xù)通過電子郵件等方式發(fā)出問卷，并回收答復的問卷，部分詩人并未回復，因此本調查報告應該說是基于抽樣調查的結果。以下是調查結果所顯示的基本情況概述。因為訪問的途徑不同，本調查報告不采取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方式。

作為身份認同的北京

首要的一個問題，當然是關于當代“北京詩人”的界定。根據(jù)我自己事先的觀察研究，在當今北京的詩人群體中，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較多為1970-1980年代涌現(xiàn)的，特別是“白洋淀詩派”、“朦朧詩”到“后朦朧詩”時期出現(xiàn)的。這些詩人包括食指、多多（他每年有一部分時間居住在海南，因為在海南大學任教）、芒克、田曉青、林莽，當然也有朦朧詩之后的馬高明、黑大春、大仙、阿堅、童蔚等，以及個別后來出自學院的詩人，比如西川和臧棣。這一批詩人中，有一些詩人目前旅居國外（或境外），如根子、北島、江河、楊煉、雪迪、貝嶺、張耳、沈睿、姚風等，在一些特殊的面向上也不能排斥可以納入本研究的范圍。有意思的是，北京詩人移居到除港澳外的國內其他城市的，目前所知只有現(xiàn)居上海的嚴力一例（當然，嚴力小時候，從一歲到十三歲，寄居在上海祖父母家，或許應算一半家鄉(xiāng)在上海的北京詩人，并且最初是從北京到美國居住十幾年后，再回國長居上海的）。

在受訪的北京詩人中，自認為是通常意義上“北京人”（通常指的是長在北京）的人數(shù)占較小的比例（約十分之一）。但也有極少數(shù)詩人本來并非北京出生長大，卻在當下生存空間的意義上認同北京。如周墻自認本來“不是北京人”，但又能“認同自己是北京人”。同樣，認同自己“北京詩人”身份的，與認同自己“北京人”身份的，幾乎是完全重合的。在移居北京相當長時間并且將繼續(xù)居住下去的詩人中，幾乎沒有人認同自己的“北京詩人”身份（有個別的表示無所謂，不知道別人是否將自己歸于“北京詩人”，比如林木、馬莉；或者是戶口已經(jīng)是北京的了，沒辦法，只能歸入北京詩人，比如呂約）。個別詩人甚至認為自己根本不住在北京，而是住在望京及周圍的一群朋友的圈子里。但無論如何，只有少數(shù)幾位詩人對地域身份十分明確，如安琪認為自己是福建詩人，薛舟認為自己是山東詩人。大部分移居北京的詩人雖不認同北京身份，也并不明確認同原籍。而來自陜西的詩人席亞兵有個很有趣的說法：“有時發(fā)現(xiàn)不是北京人也沒法是其他地方的人了”。詩人阿西甚至在某首詩里有這樣的句子：“我是放棄了省籍的人……”

在這些移居北京的詩人中，因為工作原因（包括職業(yè)和事業(yè)）長期居住北京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其中還有一大部分因為就學而到了北京（并且畢業(yè)后居留下來）。在工作原因的范圍內，也包括并無固定單位或職業(yè)的個人長期規(guī)劃（比如詩人畫家馬莉要在北京完成一個詩人肖像畫系列的計劃）。在非工作或就學原因居留北京的詩人中，有小部分是因為配偶的工作單位在北京（車前子），或之前因為要和在北京的伴侶團聚（成嬰、楊黎），而前來北京定居的。還有另一小部分，是因為父母在北京工作而較早來到北京（徐鉞），或是要安排子女在北京就學而定居北京（藍藍）。不管有無實際與工作相關的移居理由，從心理上來說，有不少詩人坦承，是因為對大城市的向往，想到大城市開闊眼界，或希望在中國的文化中心從事文化事業(yè)，或喜愛北京有豐富多元的文化藝術活動，或覺得北京是詩人朋友比較集中的城市，甚至還有因為北京能找到更多玩耍的朋友，故而滯留以至于長居北京。也有個別詩人與此相反，特意強調并非因為熱愛北京，或并不覺得北京是文化中心，而單純是因為工作單位的地點在北京。

對北京的愛恨交織

詩人們對北京的印象各不相同，差異很大。假如把詩人們眼中勾勒的北京分成喜歡和不喜歡兩個方面，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的復雜結論：

表示喜歡北京文化氛圍的詩人占非常大的比例，有不少還提到北京“大氣”、“厚重”的文化環(huán)境。有的詩人可以體會到北京作為政治中心對于時事新聞的敏感，還有北京作為文化中心對于知識傳播的推動。綜合所有的反饋，文化北京讓詩人們喜愛的地方主要包括以下幾點：1）具有歷史感的古城風貌；2）擁有眾多的書店、酒吧、大學（及其圖書館）；3）有眾多的詩人和文人，以及與此相關的頻繁的文化活動。在文化精神上，不少詩人提到了北京所具備的包容、開放、多元與駁雜。甚至大部分詩人都對北京的“眼雜”、“亂而雜”是予以肯定的。不過，所謂的“多元”，也引起個別北京本土詩人對它缺乏個性的反省——也就是說，詩人們感受到，在多元的環(huán)境下，北京是否失去了它本來獨有的文化風貌？

多元，甚至也包括多元的飲食文化，是一些詩人所喜愛的。就飲食文化而言，也有詩人對北京的好感落實到對具體食品的喜好。比如來自廣東的詩人馬莉就特別提到：“最喜歡北京的春天能吃到香椿菜和茴香菜，還可以吃到很多時令的水果和鮮紅棗。”但也有不少來自其他地域的詩人對北京的本土食品表示厭惡，比如豆汁（顏峻）；甚至有詩人對羊肉味也表示反感（明迪）。大多數(shù)詩人對北京的本地文化并無好感。比如，有的詩人嫌相聲吵鬧（刀），甚至聽到別人用北京方言侃大山也有不適（明迪）。甚至土生土長的北京詩人也表示“最喜歡北京的外地美女”。

對北京的氣候，唯一的好感來自詩人王家新，他表示喜歡北京“有雪的冬天”，似乎納入了詩意的考量。大多數(shù)詩人對北京氣候的評價是負面的，包括過于干燥、冬天的寒冷和春天的風沙，甚至抱怨冬天出門穿衣麻煩。更為集中的，來自很大一部分詩人的不滿當然是空氣污染，尤其是霧霾，這也是意料之中的。

作為一個現(xiàn)代化的都市，北京對詩人而言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的確有詩人稱頌了北京的高樓大廈。但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節(jié)奏并不是令人愉悅的。有的詩人就提出了北京生活的緊張局促（相對于家鄉(xiāng)小城鎮(zhèn)的悠閑），也有的詩人認為北京作為政治中心官氣太重。另外，對北京交通的不滿則也較為集中。雖然很多詩人提到的一個居住在北京的優(yōu)點是，詩人文人朋友多，或者在北京容易找到想找的人，但因為交通堵塞，要想和誰見面都要花費巨大的時間。有的詩人把交通問題和整個城市管理的粗糙聯(lián)系在一起，也有的詩人對取消自行車道進行批評。不過，關于北京的交通，不止一個詩人表揚了公共交通票價的極度低廉。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詩人的說法較為深入。比如原籍湖南的詩人周瑟瑟對北京的壞印象來自“表面的規(guī)則與道理，實質內心臟得不行”。這個說法的具體所指為何，或許還需要探討。但是，觀察北京文化的表層與深層之間矛盾，也許是詩人生活普通人生活之間的一點不同。而從體制的層面而言，也有詩人（張后）對北京極度不滿，比如小到辦宅電，大到孩子上學，沒有北京戶口都會有被歧視的感覺。

更顯見的矛盾出現(xiàn)在對北京的“大”的評價上。一般而言，許多詩人們熱愛北京給人以“博大”的感受，但又有不少詩人對北京城區(qū)的“漫無邊際”十分不爽——兩種評判往往在同一個詩人身上共存。最有意思的是，有兩位詩人不約而同地幾乎說出了對北京同樣的感受，其中一位（呂約）對另一位（楊黎）作了具體的解釋。來自四川的楊黎說：“我最喜歡北京的大，我最討厭的也是北京的大?！鄙诤钡膮渭s的說法則更加具體：“寫作時，最喜歡北京的大。約朋友吃飯時，最怕北京的大?！蔽蚁嘈潘麄儾]有相約表達類似的心情。

在政治中心與都市文明的邊緣

北京作為政治中心，對詩人們的寫作有沒有什么影響？對這樣的問題，大多數(shù)詩人都表示，政治環(huán)境對生活、家庭等有影響，對寫作的影響是間接而不是直接的。但也有一些詩人表示，在北京能真切感受到寫作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彌漫在這個城市的政治敏感和政治關注，令人意識到一種“在場”的寫作成為必需。因此，在某些特殊的意義上，政治生活對于詩人們寫作有一定的激發(fā)作用。比如，始終認同自己是北京詩人的嚴力回顧自己青少年時代在北京的寫作時，敏銳到某種叛逆和風險感。

有的詩人認為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是“政治文化中心的邊緣人”（楊黎），在北京也不例外；也有的認為在北京是“進一步靠近政治，而遠離政治文學”（顏峻）。在這一點上，也有其他共鳴的聲音，比如認為政治生活是偽生活，可以使人更加堅定寫作的信念。對政治文化與詩歌寫作更為深入的認知方面，詩人呂約認為權力的語言往往以反諷的方式出現(xiàn)寫作中，而生活在北京，也會更令人敏銳于批判的語言。在批判的意義上，也有詩人在寫作中對官商文化有所思考。

北京的都市文明對于詩人們的影響似乎并不明顯，至少并無特別突出的面貌，感受也各不相同。有的詩人認為北京的城市生活很單調，跟上海廣州相比更像是鄉(xiāng)村。更多的詩人對北京的都市生活仍然集中在豐富的文化活動上，比如展覽、演出等等。

有的詩人完全拒絕都市商業(yè)文明的侵蝕，也有的詩人認可了北京的國際化和時尚化對日常生活的影響，或者欣賞物質化的生活和直白化的人性。也有的詩人承認都市生活的快節(jié)奏對其寫作風格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或者在另一些詩人那里，龐雜、焦慮、興奮的城市生活令其對寫作有所反思。

詩人顏峻把北京的文化狀態(tài)界定為“反向崩潰的現(xiàn)場（反向崩潰，是指以崩潰的形式出現(xiàn)的富足、分配、衍生）”，從這個意義上，都市文化與流行文化的素材成為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

作為文化古都和民俗博物館的北京

北京作為文化古都，有著歷史遺留下來的輝煌的文化遺跡。同時，北京也有豐富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從京劇、相聲、京韻大鼓到冰糖葫蘆、驢打滾，都是極有特色的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那么，作為置身于這樣文化環(huán)境中的詩人，如何看待北京文化的影響？

令人較為詫異的是，大部分外來的詩人（甚至小部分北京本地詩人，如高星、莫小邪）都對北京的本土民間文化和古都文化抱持隔膜的態(tài)度，表示完全不關心的詩人不在少數(shù)。也有一些移居北京的詩人表示，從文化情感上對故鄉(xiāng)的依戀更加強烈。最激烈的，如周瑟瑟，稱討厭北京的民俗文化。在比較具體的說明中，有些詩人認為從趣味上而言，與現(xiàn)代詩的寫作差別太大。這樣的提示或許可以說明，當代詩人在文化取向上基本以西方文化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從整體的文化脈絡上來看，對地方或本土文化的資源感受較弱。其次，童年的文化記憶可能具有較強的決定性作用。這使得成年后才移居北京的詩人不容易接受不同地域的文化傳統(tǒng)。

當然也有少數(shù)詩人（如北塔）有意識地愿意在寫作中融入北京的傳統(tǒng)文化。對北京傳統(tǒng)文化的少量好感比較集中在諸如京劇或相聲這樣的表演形式上，比如林木，不僅喜愛，也在詩里處理過京劇題材。此外，還有劉麗朵提到了老舍的重要性。較為復雜的態(tài)度，如西渡，是欣賞輝煌的紫禁城和天壇，卻認為相聲和遛鳥之類的代表了北京腐朽的一面。而更極端的，是認為北京的傳統(tǒng)文化都不屬于北京，除了古跡（張后）。

不同的是，大多數(shù)生長于北京的詩人認為北京文化對他們有“重要”影響（嚴力），“很重要”（張耳），甚至“深入骨髓”（殷龍龍）。還有些詩人，比如朱子慶，談到這個話題道出了具體的所指，除了京劇、相聲之外，還有外來詩人可能無法體味的冰糖葫蘆。當然，也有個別來自北方其他地區(qū)的詩人表示，習慣冰糖葫蘆這樣的傳統(tǒng)食品，因為童年在故鄉(xiāng)時就常吃（王東東，來自河南）。

在北京與故鄉(xiāng)之間

對于北京不是故鄉(xiāng)的詩人而言，地域之間的差距對生活和寫作究竟有什么影響？北京生活（和文化）與故鄉(xiāng)生活（和文化）的主要差異何在（包括習俗、飲食等各種生活方式，甚至氣候……）？是否需要努力適應這種差異呢？這些都是本次調研的基本問題。

很自然，對這樣的問題，詩人來自不同地域，回答之間的差異也是相當明顯的（尤其是對氣候的感受）。比如來自廣東的馬莉覺得北京“冬天太冷”，來自四川的莫臥兒也說北京的冬天“下巴被凍得快掉下來”，但來自黑龍江的詩人阿西就感覺“北京的冬天沒有那種凜冽、寒冷，但是它的夏天卻是燠熱而憋悶的”。來自廣東的成嬰和來自湖北（長江邊）的呂約都感覺北京氣候太干燥，而來自新疆的冷霜就覺得北京不如新疆干燥，也不如新疆風沙大。不過，也有的詩人表示，比起南方的濕熱來，更適應北方的干燥（周偉馳，湖南人，曾長住廣東）。甚至有的在老家一到冬天就生凍瘡，到了北京就好了（明迪，湖北人）。

不少來自南方的詩人表示不習慣北京的飲食，認為北京的飲食和生活方式粗糙（呂約，湖北人，曾長住廣東），或者不能吃辣（安琪，來自福建；成嬰，來自廣東）。周瑟瑟說：“北京的水質太生硬了，故鄉(xiāng)的水是甜的，北京聽不到成片的小鳥叫聲，故鄉(xiāng)有數(shù)不清的鳥在天上飛，有讓我幸福得搖頭晃腦的蛙鳴。”而來自安徽蕪湖的詩人白鴉則認為故鄉(xiāng)是寧靜的，而北京無比嘈雜。也許正因為此，席亞兵感覺到的是，故鄉(xiāng)的生活單一，北京的生活更為多元。由此可以看出，甚至類似的觀察也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的價值取向。

周瑟瑟反而更懷念故鄉(xiāng)“有雞飛蛋打的生活現(xiàn)場”，因為“北京的生活只有社交”。與此不同，西渡帶著對南方頹靡生活的背叛來到北京，北京代表了的精神上的開闊和強健。林木也更喜歡北京人的大大咧咧。在對不同地域的市民文化性格上，詩人們有些相似的感受。比如周墻說，上海飯局聊生活和生意，北京的飯局侃藝術與政治；程小蓓認為，北京人注重功名，四川人講究享受生活，江西人吃苦耐勞；馬莉選擇在北京居住是因為，在北京適合做藝術，而廣州人更喜歡談吃。

有的詩人還感覺自己在偌大的空間里感覺自己小得像只螞蟻，但北京城區(qū)的秩序感“逆向助長了某種寫作中的散漫和天真”（成嬰）。有的詩人則認為，北京是一座走不到盡頭的城市，令人充滿了迷失感（顏峻、張后）。也有一些詩人的經(jīng)歷幾乎是北漂的經(jīng)歷，比如對來自福建漳州的詩人安琪而言，故鄉(xiāng)與北京的差別是生活在體制內外的差別：在故鄉(xiāng)時有衣食無憂的公職，而辭去公職到北京后，首先面臨的是要養(yǎng)活自己的挑戰(zhàn)。

典型的回應是，在北京生活得久了，就早已適應了（李成恩）。當然，也有的詩人因為已有長期居住他鄉(xiāng)的經(jīng)驗，定居北京后沒有感到任何不適應（如北塔，來自蘇州）?；蛘?，同樣來自蘇州的詩人車前子，就從觀念上認為，在當今中國，并沒有多少地區(qū)上的差異。

結 語

作為綜述，本文尚未對詩人與北京之間的文化認同與身份認同等問題作出更加理論化的處理，但仍獲得了一些粗淺的觀察和結論。從本次調查研究的結果來看，生長于北京的詩人與移居到北京的詩人之間，對北京文化的認同和對北京身份的認同，都有較為明顯的差異。在移居北京的詩人中，居留北京的原因，是基于實際的生活需要或是基于良好的文化環(huán)境，都各有相當數(shù)量。對北京的文化氛圍，大部分詩人是肯定的，甚至包括它的都市環(huán)境。但也有不少具體的、細節(jié)上的批評，特別是交通堵塞所造成的生活不便。北京的傳統(tǒng)文化對大部分本土詩人較為重要，而對外來詩人則吸引力不大。對北京的氣候，表示不適應的占大多數(shù)；尤其是空氣污染，更是集中反映的問題。對北京的傳統(tǒng)食品，外來的詩人大多表示并不喜歡，但由于北京餐飲文化的多元，似無人感到有任何生活上的不便。不少詩人在受訪時以客觀的，并非純粹褒貶的角度對北京文化作出了各種描述，對我們了解北京詩人群體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取向都有相當大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