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xué)軍(宿遷市政協(xié)文史委,江蘇宿遷,223800)
劉伯承致丁芒的信
一封來自20世紀50年代的書信,是共和國元帥劉伯承寫給一名軍史編輯的。當這封只有一頁紙的書信送到收信人丁芒手中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世紀,寫信人早已作古,收信人也是88歲高齡的老人。完全是出自偶然,我為這封跨世紀的書信的送達,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
(一)
2012年2月29日下午,解放軍出版社原社長朱冬生來訪,作為宿遷市史志辦的負責人,我熱情地接待了他。
朱冬生是國內(nèi)黨史、軍史研究專家,曾參加編撰《星火燎原》叢書,主編了《世界經(jīng)典戰(zhàn)例》叢書等重要軍事著作,參與編輯了許多將帥的傳記和回憶錄。近年來,朱冬生的精力又集中在新四軍軍史和新四軍900多位縣團級以上領(lǐng)導(dǎo)干部傳記的發(fā)掘和研究上。朱冬生此次的蘇北之行,就是圍繞《新四軍900人物傳》的編著工作展開調(diào)研的。
一提起《星火燎原》,朱冬生便如數(shù)家珍般地娓娓道來。他告訴我,《星火燎原》編撰工作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56年7月,中央軍委決定編寫一部反映建軍30年斗爭歷史的回憶錄文集,編寫任務(wù)由總政治部宣傳部承擔,到“文革”前,先后出版了八集(原計劃十集)。第二階段是改革開放之后,重新組建的編輯部出齊了全冊十集,而這一階段的編輯工作,朱冬生作為唯一戰(zhàn)后出生的年輕人參加了全部編輯工作。
朱冬生說:《星火燎原》的編撰工作是我軍軍史研究工作中的一個創(chuàng)舉。這一編撰工作從征文開始,就得到元帥、將軍和省部級以上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熱情支持,先后收到應(yīng)征稿件三萬余篇,這本身就是一筆豐厚而寶貴的精神財富。第一批參加做編輯工作的同志十分辛苦,也十分敬業(yè),例如丁芒同志……
聽到“丁芒”這兩個字,我的心頭不禁一動,連忙問道:你說的是不是咱江蘇的那位詩人丁芒?
“是,丁芒應(yīng)該是江蘇出版界的老前輩,也是一位詩人?!敝於鸬溃骸拔乙恢痹谡疫@位老同志。我們解放軍出版社60年的紀念冊里收錄了劉伯承元帥寫給丁芒的信。估計丁芒本人并未見過。”說著,朱冬生送了我一本紀念冊。
我打開紀念冊,劉帥那剛勁有力的字體便映入眼簾:
丁芒同志:
回憶長征一文,您出力太多。其中關(guān)于事例原則問題必須請軍委常委諸同志審核才有把握。我看了您最后稿。我僅為干部團渡金沙江增加兩句說明史實,余無意見。
致以敬禮!
劉伯承 九月三十日
附回憶長征文請再審
共和國元帥給一位普通編輯的信,實屬少見,在信中元帥還親熱地稱對方為“您”,則更讓人感動。讀罷全文不難看出,劉帥是在為自己對文章的些許改動作個說明。自己的文章,改了就改了么,何必如此認真地加以說明?足見劉帥的民主作風(fēng)和嚴謹?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
送走了朱冬生,我立即開始尋找丁芒的行動,終于在泗洪縣詩詞協(xié)會會長陳恩科那里找到了丁老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對方正是丁老。雖未謀面,卻感到丁老精神矍鑠、思維敏捷。簡單自我介紹之后,我直奔主題,告訴丁老朱冬生轉(zhuǎn)送的紀念冊里有劉帥寫給丁老的親筆信一事。丁老激動不已,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他還在電話中介紹了與這封信有關(guān)的背景情況:為協(xié)助劉帥撰寫回憶錄《回顧長征》,丁芒曾多次拜訪劉帥,聆聽他的指教,并按照劉帥的要求到總參作戰(zhàn)部觀摩了沙盤推演。這一切,丁芒至今記憶猶新。但關(guān)于劉帥寫信的情況,他從未聽說過。
劉帥的這封親筆信,不僅對軍史研究有著史料價值,也是我軍上下團結(jié)、親密友愛革命傳統(tǒng)的真實寫照,同時也反映出老一輩革命家對黨史軍史研究嚴肅科學(xué)的態(tài)度。對于丁老本人來說,則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貴精神財富。丁老表示,他已決定將這封信的復(fù)印件贈送給南通的“丁芒博物館”,供后人觀賞學(xué)習(xí)。
丁老囑咐我,務(wù)必代為感謝朱冬生,并把自己的情況轉(zhuǎn)告他。丁老還對我聊了一會兒當年編寫《星火燎原》的事兒。他無意間提到了一位我十分熟悉的長輩,也是我父親的同班同學(xué),當年與丁老一起編寫過《星火燎原》的軍旅作家王愿堅。這一下,輪到我激動了。這世界,真??!
當天晚上,我在博客上寫道:情寄詩書漸入心,未曾謀面已知音。傾談半刻嫌天小,從此家山多一岑。
(二)
幾天之后,經(jīng)過我的轉(zhuǎn)寄,劉伯承元帥的這封信(復(fù)印件)走完了53年漫長歷程,終于到達了終點— —收信人丁芒的手中。
這封信的產(chǎn)生背景,丁老的《代筆<回憶長征>前后》作了詳細的披露。
1959年,年輕的大尉軍官丁芒承擔了為劉伯承元帥代筆《回顧長征》一文的任務(wù)。在北京城內(nèi)一條胡同里的住宅中,丁芒生平第一次拜見劉伯承元帥。劉帥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戴著副黑框眼鏡。當時只有34歲的丁芒,驀然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常勝將軍”,激動不已,反而有點拘謹。立正敬禮后,劉帥伸出手來和他握手,示意他坐下。劉帥大概已知他的來意,一開口就直奔主題:長征雖然只是過去的一次軍事行動,實質(zhì)是中國革命的一個大轉(zhuǎn)機、戰(zhàn)略上的大轉(zhuǎn)折,是革命部隊頑強的生命力的集中顯示。說著又站起身來,轉(zhuǎn)向壁上的地圖,手指在萬水千山間尋覓,然后停在一處— —大渡河。他說:當時敵人營長在河這邊有個野老婆,每夜他都乘船過河來住。紅軍搶渡大渡河,就是用的敵營長這條小船……
為了寫好這篇重要的軍史回憶文章,劉帥作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讓有關(guān)負責同志向丁芒介紹了長征的總輪廓,并在沙盤上作了詳細推演。
作為這篇文章的署名人,劉帥給文稿執(zhí)筆人寫信,本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這封信為什么遲遲沒有到達收信人的手中?換言之,是什么力量使這封信沉睡了半個世紀呢?丁芒的回憶文章揭開了謎底。
在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丁芒被定為右傾分子接受批判。那天,總政宣傳部黨支部召開大會批判丁芒。正批得熱火朝天,突然值班室的同志推門喊道:“劉帥家里來電話,找丁芒?!?/p>
我已是階下囚,當然不讓我去。編輯部的黎明踴身一躍:“我去!”接完電話回到會場,他一臉興奮,卻又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可著噪子高喊:“我要揭發(fā):丁芒居然在劉帥家里冒充處長!這是一個鐵證!可見丁芒卑鄙到什么程度!”會場像著了火,一片嘩然。有人要黎明詳述。他這才說:“是劉帥的警衛(wèi)員打來的,說找丁處長接電話?!笔虑楹芮宄?,我從來沒有也不屑冒充什么官,羅帥、鄧子恢副總理、張云逸大將……的秘書、副官,都叫我“丁編輯”,稍熟后就叫“老丁”。劉帥家只去過一次,憑編輯部介紹信去的,也沒見過那位警衛(wèi)副官。想必是他自作聰明,以為總政的人能來見首長的起碼也得是個處長,為了禮貌,不便直呼其名,就隨便給我安了個頭銜。要核實也很簡單,向?qū)Ψ皆賳栆幌虏痪徒鉀Q了嗎?可惜的是:挨批斗的人從無申辯的權(quán)利,加之我生性庸懦,不善言詞,當被“噎”得張口結(jié)舌之際,一句話也沖不出來。何況如果申辯,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得受五雷轟頂式的“打態(tài)度”!于是黎明這一捕風(fēng)捉影的“栽贓”就成了定論,把我的人格一槌砸扁,連同其他更多的污蔑之詞,都因此變得合理、坐實了。至于劉帥的警衛(wèi)副官為何打電話給我,說了些什么?當時是不會讓我知道的。
丁芒在《星火燎原》編輯部時的留影
丁老憑著記憶判斷,劉帥的警衛(wèi)副官(參謀)打來的這個電話,應(yīng)該與劉帥的這封信有關(guān)。另據(jù)批判會召開的時間判斷,劉帥的這封信的寫作時間應(yīng)是1959年的9月30日。丁老在文章的結(jié)尾寫道:
一面讀信,像一邊讀著劉帥留在我心中的身影,讀得淚眼模糊,心潮奔蕩。劉帥那時是在回顧長征,我讀劉帥的信,也在回顧我一生的“長征”,我怎樣從這位常勝將軍身上,從跨越萬水千山、戰(zhàn)勝千苦萬難的長征指揮員身上,汲取力量,塑我堅志,高歌前進,走好我八十八歲以后的這一段人生末尾的路程呢?
作者與丁芒
(三)
幫助丁芒老人收到劉伯承元帥53年前寫給他的親筆信,我如釋重負。其實故事并沒有完。如果說,丁芒老人能收到這封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珍貴來信是兩代軍人緣分的美滿結(jié)局,那么,我與丁芒老人的這兩代詩人的緣分則剛剛開始。
2012年2月份的故事過去了將近半年,我突然接到一封來自泗陽縣的邀請函。對方是全國第四屆丁芒文學(xué)藝術(shù)研討會組委會,邀請我出席9月21日在泗陽舉辦的這次活動。我十分爽快地接受了邀請,并按照邀請函上的要求,給同時舉辦的“嘉隆杯”泗陽楊樹文化文學(xué)作品大賽發(fā)去了參賽作品— —七絕《詠意楊王》。對我來說,這是一次與丁芒相見的絕佳機會。同時我也堅信,組委會能對我發(fā)出邀請,肯定與丁芒的關(guān)照有關(guān)。這一點很快得到了證實。9月2日,一個陌生的電話從淮安市打來,對方是研討會組委會的負責人韓耀。他告訴我:丁芒老師讓他再次邀請我到會,并希望我出任文學(xué)大賽的評委。由于他給出的時間與我在南京的一個活動有沖突,我婉言謝絕了,但我堅定地表示21日的活動我一定會參加。
9月20日下午,在泗陽縣新世紀大酒店,我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丁芒、樊玉媛夫婦。丁老拉著我的手,連聲說:感謝你,歡迎你,祝賀你!坐下身來,丁老解釋道:“所謂感謝,是感謝你為我傳遞了劉帥的親筆書信;所謂歡迎,是歡迎你來參加這次與我有關(guān)的研討會;所謂祝賀,是祝賀你在這次文學(xué)作品大賽中榮獲詩詞類一等獎!”
一等獎?我很茫然。丁老說:“想不到吧?我們也想不到!這次大賽的終評是在我家里進行的,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位評委只看到作品,卻不知作者的名字。評出結(jié)果后,再由組委會拿回來對照編號,確定獲獎?wù)?。當組委會向我通報評選最后結(jié)果時,才知道你得了一等獎。真是緣分啊!”
這樣的感嘆,在同是終評委的馮亦同(著名詩人,省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主任,與會代表)口中又一次發(fā)出。在第二天晚餐上,我到馮老桌前作自我介紹,他聽到我的名字,眼睛一亮:“你就是楊學(xué)軍?你就是那個在劉帥與丁芒之間傳遞書信的楊學(xué)軍?”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接著說:“緣分?。∧阍跓o意中得到信息,促成了柳毅傳書般的大事;丁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主持評選活動,從幾十篇初選作品中,獨具慧眼,把你的作品評為一等獎。這不是緣分,又是什么?”
在22日舉行的頒獎會上,馮亦同用詩一般的語言向與會者講述了以丁芒和我為主人公的故事,激起大家的共鳴和熱烈的掌聲!
也許是有意識的安排,在會上為我頒獎的嘉賓是— —丁芒!
這真是:執(zhí)手唏噓笑已遲,比肩斗膽論相知。此生多舛讀難懂,過眼還原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