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祥
滿寬的心愿
●王成祥
幾天之后,滿寬成了個瞎子。只見他戴著墨鏡、手握竹竿,每天都要在村路上走一趟。他的不幸,很快被村民傳揚開來。
滿寬一夜之間成了個瞎子。
這天上午,他戴著副墨鏡,手握一根竹竽,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門。
正是桃紅柳綠的大好春天,天空有片片白云在悠閑散步,四周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婉轉(zhuǎn)啁啾,附近的河塘里,一條大魚快樂地躍出水面,隨后“啪”的一聲,身體又重重地落入水中……可這些對滿寬來說已顯多余,因為他成了瞎子,只能靠想像去感受一切,無奈滿寬已認定想象一類的事兒不大靠譜。比如他曾想像過三個兒子全部成家后,一個大家庭能夠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他和老伴過著子孫繞膝的幸福生活,可大兒子成家不到半年,就另起了爐灶。二兒子雖然脾氣好,可結(jié)婚一年后,禁不住媳婦的再三搗鼓,也和他們分開。滿寬只好將惟一的希望放在小兒子身上,但小兒子卻被附近一個全是姑娘的人家看中,結(jié)果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操辦完小兒的婚事后,滿寬手中已空無分文。好在一開始,他和老伴還有一些田地可以侍弄,日子還能勉強應(yīng)付,可隨著年歲漸高,對于繼續(xù)從事農(nóng)活已感到有點力不從心。正在這時,老二家因為要擴大苗木生意,將他的田地一下子收了過去,說是每年補貼五百元。雖然有了這五百元,加上村上每月給兩位老人分別發(fā)放一百元養(yǎng)老金,可滿寬和老伴的日子仍然過得十分緊巴,因為從口糧到油鹽姜醋菜,甚至水電等,幾乎樣樣都要開銷。至于另外兩個兒子,理應(yīng)也有贍養(yǎng)的義務(wù),可自從老二家收了兩位老人的田地后,相互間的關(guān)系一下子陷入從未有過的僵局。滿寬是個有骨氣的老漢,他從不張口主動向下輩們要這要那,倒是老伴時常會在他耳邊發(fā)出這樣的抱怨:“父母再窮,也能將一窩子下代養(yǎng)得胖乎乎的,沒想到有再多的下代,父母仍被養(yǎng)得瘦骨嶙峋。都說養(yǎng)兒是圖防老,簡直是鬼話哩!”每逢這時,滿寬總是無言以對。
滿寬走在村路上,一顆不安的心跳得十分厲害,如同手中竹竿每次敲在水泥地面所發(fā)出的聲音,這使他臉上的表情顯得異常難看。好在一路上他都沒碰到任何行人。有一刻,他讓腳步停了下來,似乎在調(diào)整著什么,當感到心臟跳動得不再那么厲害,并且臉上的表情有所緩和,這才用竹竿輕輕敲擊著水泥路面,繼續(xù)慢悠悠地朝前挪動。其實,對于腳下這條村路,他已走過七十多年光景,即使閉著雙眼,也能照直不打彎地一氣走到底。更何況,原先高低不平的土路,如今已被修成光滑嶄新的水泥道。雖是這么想,可他不愿丟掉手中的竹竿,他感到有竹竿與沒有竹竿在別人眼里意義定會大不一樣??蓜e人在哪兒?此刻怎么連個人聲都沒有?難道連老人和小孩也像年輕人一樣,一夜之間紛紛前往城里打工了?抑或是人們見了他這副奇特的裝扮故意敬而遠之?這么一想,他剛剛恢復的那點自信,頃刻間又蕩然無存。
終于有人迎面而來,遠遠就沖他打起了招呼。滿寬一聽,知道是村上的五保戶來福,便一時裝作沒有聽見,繼續(xù)用手中竹竿敲擊著水泥路面朝前緩緩走動。滿寬知道,來福年輕時父母就雙雙過世,一直未能討到媳婦,如今已六十出頭,依然過著光棍生活。沒想到他因禍得福,充分享受了公家的種種好處,先是被列入低保戶,如今又成了五保戶。就在不久前,他那曾見證近半個世紀的兩間土坯老屋被拆了,由公家出資在原地蓋了一幢漂漂亮亮的“蒙古包”,“蒙古包”不僅內(nèi)外粉刷一新,屋頂還蓋上了琉璃瓦。滿寬看在眼里,頓生羨慕。他和老伴現(xiàn)在住的也是“蒙古包”,里面有一間堂屋、一間臥室,還有一個小小的廚房。這房子還是十多年前造的,供他們住到老死應(yīng)該不成問題??蓡栴}是,當年建造時,由于缺錢,里外都沒粉刷,如今已十分陳舊,尤其和左鄰右舍的樓房比起來,更是不堪入目。滿寬雖然年紀大了,也懂得好個面子,他一心想將房子的里外粉刷一遍,最好還能像別人家一樣,將房頂也換成琉璃瓦??伤乙晃煌呓硜砜磿r,得知連材料和工錢在內(nèi),需要八千元費用,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目?!澳侨绻焕锿夥鬯⒉粨Q瓦呢?”瓦匠又重新算了算,然后告訴他:“那也至少三千塊?!蹦俏煌呓澈退鹤邮切W同學,見滿寬仍然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便安慰道:“老人家,你一時拿不出錢來沒有關(guān)系,等事情做好后,我會找你三個兒子去結(jié)賬,讓他們平均分攤?!睗M寬聽后,連連搖著頭,再也不說一句話。
這當兒,來福已經(jīng)走近,看到滿寬有點奇特的裝扮,一時不解地問:“老滿,你這是怎么啦?”滿寬收住腳,朝四周茫然地瞅了瞅,先是拖著長長的語調(diào)輕輕問了聲:“你是來福吧?”而后才回答道:“我的眼睛……瞎啦!”來福大吃一驚,伸出右手在他墨鏡前使勁揮了揮,并用近乎哀傷的語氣問:“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天一早醒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說到這兒,滿寬有氣無力地反問道:“你這是從哪兒來?”
來福于是告訴他,端午快到了,他剛?cè)ゴ宀款I(lǐng)了一筆過節(jié)費,還有魚呀、肉呀、粽子之類的物品。似乎為了讓對方相信,他還特意將左邊肩膀上那只鼓鼓的蛇皮口袋放了下來,然后打開袋口,讓滿寬的手伸進去摸了一番。
“嗨,想不到你的日子過得比我自在多啦!”滿寬摸完后不由得感嘆道。
“嘞,這個你拿回去當下酒菜?!眮砀m樖謴纳咂た诖锪喑鲆恢幌跳喅f去。
滿寬擺擺手,又連連搖著頭說:“我不要?!?/p>
“老哥,別客氣!我來福光蛋一個,生是公家人,死是公家鬼。只要在這世上多活一天,公家就得多養(yǎng)我一天。等哪天被閻王招去了,連喪葬費也是公家的?!?/p>
聽來福這么一說,滿寬只好將那只咸鴨拎在了手中。兩人沿著村路開始慢慢往回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滿寬手中的竹竿似乎成了多余,因為他的手始終被來福牽著。每當在路上碰到行人,來福總會主動作出一番解釋,而滿寬始終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對方,神情顯得異常凄涼。臨分手時,來福突然提醒道:“老哥,既然你的眼睛出了問題,公家不會不管的?!?/p>
滿寬一時沒有應(yīng)答,他搖搖頭,用手中的竹竿輕輕敲擊著路面,心事重重地進了自家的“蒙古包”。但來福的話,讓滿寬想了很多。他知道,這幾年由于搞征地拆遷,村上一下子富得流油。來福那次親口告訴他說,通過征地拆遷,村上一下子有了五百萬。那些錢呀,其實都是從被征地拆遷的老百姓身上刮下的。
滿寬知道,因為國家在當?shù)匾ㄒ粋€大廠,前年村上就有一半農(nóng)戶家被拆遷了,那些被拆遷的農(nóng)戶,家家都得到了一筆可觀的經(jīng)濟賠償,可是村上怎么還會有五百萬?那該是個怎樣巨大的數(shù)目?
來福見滿寬一臉驚訝,便繼續(xù)說:“拆遷里面有很多的鬼名堂。要知道,國家給老百姓的賠償款其實很高,可到了鎮(zhèn)上,就變少了一部分,到了村上,又會少一部分,這叫做層層扒皮。更可恨的是,拆遷公司和地方政府有時會聯(lián)合起來欺騙老百姓,比方說,如果遇到一些釘子戶,鎮(zhèn)里和村上的干部就會充當說客,反復上門去做思想工作,軟硬兼施,直到對方敗下陣來?!眮砀Uf到這兒,似乎意猶未盡,他咽了口唾沫,又繼續(xù)說開來:“但他們也會遇到個別不買帳的主兒,我就親眼見過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因嫌賠償款過低,要求再增加十萬元,談判多次都沒成功。后來,賠償款在原來基礎(chǔ)上已增加了八萬,可他仍然寸步不讓,一口咬定要十萬。后來,果然就分文不少地增加了十萬。因為那個不怕死的家伙身上居然綁滿了雷管,手中始終捏著一只打火機,揚言死了也要拉個公家人來墊背?!?/p>
“想不到,公家也會干出這種操蛋事兒。”滿寬不滿地說。
“更可笑的是,雙方簽字是在夜晚進行的。公家有位管事的家伙說這是特事特辦,末了還要求那戶人家千萬別聲張出去?!?/p>
滿寬又問了個“為什么”,來福這回壓低嗓門,有點神秘地說:“這還用問?當然是擔心會引出更多麻煩事。老滿,你想想,一戶頭上就有十萬塊的水分,那一百戶是個什么概念?不信的話,村部大樓已經(jīng)造好了,你有空過去看看?!?/p>
那天,為了“蒙古包”能夠內(nèi)外粉刷的事,老滿真的去了趟村部。在一幢十分氣派的嶄新辦公樓里,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找到一位管事的年輕人,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誰知話音剛落,對方就問:“老大爺,你家兒子是不是不贍養(yǎng)你?”他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大爺,別怕,有什么麻煩盡管說。贍養(yǎng)老人可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受國家法律保護。你如果有什么擔心,村上可以出面幫你解決。至于你剛才提到的申請補助金一事,我們實在難辦。因為補助金發(fā)放有一套嚴格的執(zhí)行標準,況且你有下代,生理上又沒有任何缺陷?!甭犇贻p人這么一說,滿寬只得悻悻地退了出來。但他顯然不大甘心,一時在樓下一座十分漂亮的水池旁站定,目光時而對著從幾道水管里噴出的好看水霧不斷張望,時而又注視著水池內(nèi)幾條正自由自在游動的金魚?!安恍?,我得再上去找找那個年輕人,就問他村部原先只有幾間不起眼的平房,如今建成這幢豪華氣派的大樓,錢是從哪兒來的?”主意已定,他正欲轉(zhuǎn)身,卻被一陣響亮的喇叭聲給嚇了一跳。當抬起頭時,他發(fā)現(xiàn)一輛黑色轎車隨著電動門的徐徐拉開正緩緩駛近水池,然后輕輕拐了個彎,最后穩(wěn)穩(wěn)??吭诖宀磕巧荣即蟮牟AчT前。幾乎與此同時,剛才那位年輕人已從樓道里快步走出,熱情地將一位剛從小車里鉆出的中年人引往樓上。目睹這一幕,滿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來的路上,心事重重的滿寬反復琢磨著剛才那位年輕人所說的話?!皼r且你有下代,生理上又沒有任何缺陷?!边@是什么意思?怎么聽上去有點像罵人?沒有下代可以得到公家救濟,這話他信,因為來福就屬于這樣的人。難道自己想要點補助,非得讓下代消失不可?媽的,這是什么話!再說,我身體各方面還挺硬朗,難道非讓我變成一個聾子、啞巴或癡呆的老漢?滿寬越想越生氣,越想心里越覺得不是滋味。后來,當他抬起頭時,從遠處又看到了自家的“蒙古包”。那“蒙古包”夾在一排高大的樓房間,又舊又矮又丑,有點像只死去的癩蛤蟆常年趴在那兒,顯得毫無生機。滿寬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同時,一個荒唐的想法不覺涌上心頭。
滿寬將那個荒唐的念頭牢牢地壓在心底,不肯讓它輕易冒出。沒想到,每次當覺得快要被壓住時,它卻在不經(jīng)意間又十分頑強地冒了出來。滿寬同自己較量著,一連幾天里,他感到心煩意亂、寢食難安,直至被折騰得疲憊不堪。于是,他只好將那個荒唐的念頭如實向老伴說了一通。老伴聽后,不由得大吃一驚?!皨尩模习傩盏腻X,每天不知被亂花多少!”滿寬語氣不平地大聲嚷道。老伴終于不再言語。
于是,幾天之后,滿寬成了個瞎子。只見他戴著墨鏡、手握竹竿,每天都要在村路上走一趟。他的不幸,很快被村民傳揚開來。
滿寬再次來到村部是在一個“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午后。這回,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在老伴的陪同下前往的。一路上,有人清晰地看到了這樣的一幕:有位老太婆在前面引路,后面跟著個佩戴墨鏡的老頭,連接他們的是一根細細的竹竿。他們走過一片青青的麥田,走過油菜花盛開的菜地,在陣陣布谷鳥的高歌中,步履蹣跚地朝不遠處一幢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的大樓而去。而在那幢大樓不遠處,呈現(xiàn)的乃是青山含黛、碧峰染翠的更美春色……
滿寬終于如愿以償,只是從此足不出戶。
面對已被粉刷一新的“蒙古包”,人們時常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要是他老人家能夠親眼看到,那該多好!”
滿寬不久后生了場大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老伴。
人們感到有點奇怪:他死的時候,雙眼居然睜得老大。更令人痛心的是,他的老伴呼天搶地痛哭了幾天幾夜,結(jié)果竟將一雙好端端的眼睛給哭瞎了。